昆仑山上。
开明门外的开明台上,神使英招正焦急地来回踱步,不住伸头张望着,手中摆拂着鹿尾麈尘,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匹双翼虎纹骏马。他本来为天帝掌管悬圃花园,平时喜欢下界周游四海,西王母就让他作了使者,来往天地间为神人们传递信息。
英招一看见我们,束着红发的马脸露出欣喜的面容,连忙迎上来道:”王母娘娘和天帝陛下在开明殿等着呢,快随我来。”
开明殿在昆仑虚的高处,殿前五寻高的金稻树闪烁着熠熠金辉,垂入天际的稻穗也是光彩四射。九口砌以龙纹羊脂玉槛的泉井围护着金稻树,下连昆仑之水源,上接泉水,常年涌涌不断喷出九道玉白色泉浆,每束喷泉如盛绽的白莲,一蓬接一蓬,共有九蓬,节节高升,散发出色彩斑斓的霞晕,给威严雄伟的开明殿增添了一抹朦胧的柔美。
我深吸了一口润湿的空气,一颗惊魂未定的心得到许多安抚。遥遥看到西王母的灵神,那只威风凛凛的豹纹白虎,竟在丈高的殿门外等候着我们。
开明殿九扇接顶金门全部大开,我们赶紧敛了敛衣裳,跟随着白虎踏入殿内。大殿内百神有序册立两旁,衣着迥异,有披羽衣,有穿霓裳云衣,有罩鳞甲。各自灵神有禽鳞介羽,迥异不同。
百尺高的穹顶上,悬浮着无数星辰,灵动密集、灼灼生辉,如一片无垠的银线串着珠贝、琥珀、水晶等织就的轻烟罗纱,散发着璀璨晶光的彩晕,照的殿内金碧辉煌。
羊脂白玉地面光洁如镜,香罗荐地,正中央立着一只金睃睨,背上金鼎炉香烟袅袅,焚燃着龙涎、鹿麝、沉檀、苏合之类混合的异香。
金殿高座上,瑞雾霓旌、霞光宝扇、兰麝雉尾,层层叠叠罗列,簇拥突护着这天地间最尊贵的神——西王母,此时她端坐殿中正座,天帝伏羲与地母女娲分坐左右侧座。
开明殿内寂然无声,一片庄严,诸神注视着我们一步步踏进来。
冰夷将事情经过拣要紧的禀明,西王母一言不发,愈听眉头愈紧蹙,握着王杖的手微微发抖,神色复杂地不住和天帝、女娲娘娘做眼神交流,似乎有十分严峻的事情发生。
这是众神们几乎从未见过的神情。他们三位都是昆仑虚宝象庄严的大神,天地间什么样的大事大难没有经历过?
一个是创世神盘古之女,掌管着碧落黄泉、六合八荒,诸神听令。
一个是天帝,造伏羲琴、创太极八卦图,平定洪荒之乱,更是第一个攀上昆仑山建木而称神之人。
一个是地母,炼石补天,斩鳖腿稳定撑天之柱,捏黄泥造人。
西王母更是天地间万物法则与刑罚的制定者,要求我们昆仑山神人摈弃七情六欲,以修炼至无喜无怒、无悲无恐、无欲无求的境界为毕生追求。
恐怕此时连她自己也无法心静如止水吧,怎不让其余神人们惶恐?
开明殿内更加肃静无声,连凤凰仙鹤都停止了飞翔啼鸣。
如此的静,时间仿佛都凝滞了。
过了许久,西王母问了句:“你是说避尘双眼污浊,浑身黑气缭绕?”
“是!”冰夷稳稳地回道,琥珀色的眸子却略微滞了一滞。
“我等也看到了,”为了佐证冰夷,我补了一句,救月燕的急迫之心促使我大着胆子追问,“那黑气兴许是避尘所喷火焰之气,有何不妥吗?”
西王母闻言,神情略微缓和。
女娲娘娘温柔地替答道:“避尘之变着实出乎意料,眼下也只能将其封印弱水避免伤害他人,这阴阳八卦阵由天帝所创,封印邪异十分有效,只是你们布的封印可够牢固?”她戴着和天帝一模一样的莲花三维抹额金冠,冠心盘着一模一样的黑白双蛇组成的阴阳太极图,长着和天帝一模一样的面庞,神情却充满着慈母般女性温柔,仿佛能将这世间任何的苦难、恐惧、绝望、无助、悲伤····都能化解消散。
这一问让我感觉事情的严重,也深觉无需遮拦,正要回答,冰夷连忙说道:“我等封印之术和天帝相比肯定是云泥之别,当时避尘一连咬死多名天兵,力量非比寻常。我等合力封印他时,虽然费了不少力量,但确实看到避尘丝毫不得动弹。一时不会有问题,或者可派人查看严守以防万一。”
“目前将避尘封于弱水甚妥,当年冰夷乘龙鱼奉王母娘娘您之命,将洛水河图赠与我,并出力助我创作了太极阴阳八卦阵。他指挥运用八卦阵了得,况且避尘为烛阴神之子属离卦为火性,弱水属坎卦为水性,大可牢牢压制封印避尘,待以后可以再察看。”听天帝如此说道,西王母、女娲娘娘均略微放心地点了点。
天帝又说道:“当今重要之事,是如何向烛阴神说明避尘之事,以免他发怒,眼下拿月燕谢罪是不可避免的,也要准备人手以防万一。”
西王母点了点头,说道:“明日我等亲自上钟山谢罪。”然后厉声向众神说道:“大家打点精神听候调遣,更需严守避尘之事,不得向外界走漏半点风声,提前散布消息者后果自负!”
众神均是心中一凛,连忙跪拜西王母、天帝、女娲三圣:“我等谨遵娘娘法旨,随时听候指令。”
今日之事惊疑不断,险象连连,使我身心疲惫,虽然领了西王母关照回去养精蓄锐,却是无心休养。眼下月燕罪名已被定下,无人可为她开脱,可众多疑惑萦绕于我的脑海之中,如一团浓白迷雾使我想不透,抽不出一丝解救她的灵光之法。
身体极困顿极疲惫,明天更要早早去钟山,我却无法入眠,待在房间来回踱步,却更觉烦闷,于是我带着青鸾鸟照常去了八卦台。
已做了神人这么多年,我好像总是无法入定,达到西王母要求的心如止水的境界。心里常常怨恨自己、又害怕得要命,却不能表现出来,怕被发现剥了神人之职。八卦台就是这样偶然被我寻到,当作独处散心之地。
当我攀不上建木树顶时、参悟不了八卦阵时、受不了仙戾之气时、制服不了穷奇兽时、学不会新招式时、背不会新课时······都是隐身于这八卦台上静思,安抚自己,然后克服难关。八卦台,记录着我一路的成长。
这八卦台是昆仑山至高处,台阶由一枚枚祥云玉阶悬空螺旋层叠递进组成,底层连着回形走廊。每次当我一步步爬上八卦台上,看着开明殿渐渐落于脚下,金稻树渐渐落于脚下,乃至整个昆仑山落于脚下···所有一切都慢慢变得渺小如蚁,瞬间觉得没有什么难倒我的,没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
可是,今日这道坎我不知道能不能迈过去。
青鸾鸟乖巧地窝在我身旁,我顺势半坐半躺在它柔软的肚子,任身上的白霓裳、璎珞、披帛凌乱垂落。裸露的胳膊触及到的羽毛温暖舒适,应该就像娘亲的怀抱吧?我曾不止一次和月燕讨论过娘亲的怀抱是什么感觉。
她常常鄙视我,说我们能在那场洪水中幸存,肯定是爹娘舍了命拼了力的,既然活了下来就过好当前,想那些逝去抓不住的东西有何用?在这点上我们首次有分歧,我说娘亲应该抱着我一起迎接那场洪水,就算死掉化作魂灵,我们也是在一起。说不定会被女娲娘娘吹进黄土泥人中复活成凡人,就算做了肉体凡胎,也是能和娘亲在一起。有时候我觉得月燕太过强大冷酷,从不见贪嗔痴恨爱恶欲喜怒表情,永远一副潇洒出尘、万事难不倒的模样。
和月燕的出尘不同,冰夷总是沉静的,将万事沉于心中自作打算,运筹帷幄。我们问他一句总是回一句,不似小时候那般亲密无间。虽然一起长大,又因着我的少女心事,我与他反而生分了很多。
每次我有心事,月燕师姐仿佛总能看透,一句“师傅今日教的灵法练熟了吗”,立马拉我回到现实,忙涎着脸央求“师姐再教我一遍吧”。无论贰负师傅给月燕师姐额外布置了多少作业,我一求教,她总是抛开来先耐心教导我。下界巡视也是护我在前,我记得最深的是那次去制服穷奇,她拼命替我挡拦,才让我免丧命于穷奇之口,至今她手臂上还留着一道疤痕。
如果说九天下的凡人供奉着神人,神人们膜拜着王母,那么我心中供奉膜拜着的就是月燕,她是我勇往直前的动力。每每我模仿她的作为、她说话的神态、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潇洒。
如果说她是一棵参天大树,那么我就是寄生于她的榭,如果她不在了,那么我也必将枯萎。我怎能不着急?
是夜的昆仑山一片寂静,四周都笼罩着一团暗云,不少神人都已入睡为明日之事储备精力。夜风轻柔地吹拂我的头发,携带着蟠桃林里的桃花,纷纷扬扬飘落,让我阴霾沉重的心情略微舒畅了些许。
沐着晚风仰望星空,碧黛色的夜穹宛如一汪深澈的湖泊,几粒星子如湖底的滚珠碎玉,静谧而又深邃,北斗七星尤其闪耀。星象真的那么准确吗,可以预示人的命运?就像贰负师傅所说,看到危星坠入月燕的命格,所以她逃不掉会杀戮的命运?我该从何处着手救她?
从今日种种情形看,事情或将成定局,恐怕连冰夷也无法插手,他不作为不代表他心中不比我更急。我想起我来八卦台前,悄悄来到他的窗前,看到灯光将他欣长的身影投落在窗纱上,看起来有点寥落孤寂。我的心莫名的痛。
为今之计,先去雷霆天牢探问月燕师姐再做打算。
主意打定,刚准备行动,青鸟忽然警觉地抬起头,惊了我一惊。
有细微的声音从八卦台下传来,细如蚊呐,若有若无,如不细听是不会发现的。我继续隐了行迹小心翼翼地捏步至八卦台柱边往下看。遥遥看到紫微宫内的观星台上影影绰绰立着两团黑影,分辨不出是谁。
这八卦台其实远比观星台更适合观看星象,只是不知为何西王母严禁任何人上去。有传言说是因为它是九天上掉下来的一块石头所化,也有说是父神盘古当初开天辟地的牙齿所化,不能亵渎,所以几乎无人驻足,也因此偷偷成了我的避风港湾。
这和八卦台遥遥相对而建的观星台,专门为贰负师傅用来观星。只是贰负为人平和,就是性子有些怪,不太喜欢和神人们交接往来,平常了除教学和上朝,就是闷在紫微宫里,白天看书晚上堪星,所以很少看到紫微宫有人来拜访。我有些纳闷,不禁伸长了耳朵。
龙雩案:
1、《山海经·海内西经》:“昆仑之虚,方圆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海内的昆仑山,屹立在西北方,是天帝在下方的都城。昆仑山,方圆八百里,高一万仞。山顶有一棵像大树似的稻谷,高达五寻,粗细需五人合抱。昆仑山的每一面有九眼井,每眼井都有用玉石制成的围栏。昆仑山的每一面有九道门,而每道门都有称作开明的神兽守卫着,是众多天神聚集的地方。
2、《山海经·西山经》:“又西三百二十里,曰槐江之山。实惟帝之平圃,神英招司之,其状马身而人面,虎文而鸟翼,徇于四海,其音如榴。”——这槐江山确实可以说是天帝悬在半空的园圃,由天神英招主管着,而天神英招的形状是马的身子而人的面孔,身上长有老虎的斑纹和禽鸟的翅膀,巡行四海而传布天帝的旨命,发出的声音如同用辘轳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