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圆告发舒和毒害孝敏皇后之事便如蚕食青桑一般,传得越来越快,越来越严重。连着几日皇帝都是闷闷不乐的,丧仪的事悉数交由恩贵嫔代理。因事多繁琐,无暇顾及,所以旻昐与颖玥便只能暂住在撷芳殿,只有祭礼间断之时才能抽空去看望。到了三月三十,孝敏皇后丧仪的最后一日,事情仍让未有定落。自舒和禁足以来,依月便日日到养心殿催促着皇帝查清此事,一边也自己暗自调查。时间过得极慢,舒和虽在禁足,可皇帝仍然叮嘱了内务府不许苛待,一如往常按着妃位的份例供养,还特意增添了戍守永寿宫的侍卫,以求舒和完全。那日舒和禁足后,慎刑司的精奇嬷嬷们便立刻带走了心霈、皎露、桃音与常瑞,可即便隔开询问,所盘问出来的事也几乎一致,一致否决了舒和毒害孝敏皇后一事。如此,太后也不便动刑,在慎刑司留了两日后便谴放了回来。
这样的夜,黑得让人惊恐。因着开春,所以永寿宫内一早便挂上了月白色鸢尾花细纱软帐子,清风徐徐,纱幔低垂,朦朦胧胧的阴翳着淡淡的月色。永寿宫内一如寻常华丽堂皇,陈设之物也都是极尽奢华,颇有风韵。
舒和睡在阔大的檀香木雕花滴水大床上,帘钩上挂着的累丝镶红石小香炉散着淡淡的沉水幽香。她睡得并不深,辗转反侧半宿后才浅浅地合眼,然而刚入睡不久,她又被风吹珠帘的声音惊醒了过来。
她再也睡不着了,索性坐了起来。额头上冒着的涔涔汗珠黏腻了披散的青丝,静静地垂在她柳青色压如意纹寝衣上。心霈正蹲在床榻下打着盹,被舒和急促的呼吸声惊醒了过来,忙替她擦去额上的汗珠,问道:“小主儿,现在已经快四更天了,您睡得不安稳,明日又如何能够吃得消呢?”
舒和顺了几口气,闻道:“颖琦还好么?”
心霈轻轻点头:“二公主养在慈宁宫极好的,奴婢听说二公主最近又长肉了不少。”
舒和松了一口气,眉目却是深沉肃然:“本宫总是不安心,从孝敏皇后崩逝以后,这子虚乌有的事就这样落到了自己身上,如飞来横祸一样,能将我置于死地。”
心霈忙去倒了杯茶递给舒和喝下,温声道:“小主儿虽然在禁足,可内务府却不敢苛待小主儿,您爱喝的庐山云雾茶,还是挑了顶好的送来。只是奴婢不明白的是,皇上为何会不相信小主儿?”
舒和摇摇头:“皇上不是不相信本宫,而是铁证如山,言之凿凿,他也没办法。”她蹙眉道:“素华去世,人人都觉得本宫最有希望成为继后,所以都凶相毕露,费尽心思想要拉我下马。”
心霈神情郁然,疑惑道:“小主儿都已经禁足这么些天了,事情还是没有定论,皇上虽然一直在查却也毫无眉目。奴婢担心那些在背后暗害您的人会按耐不住,做出一些更疯狂的事来。”
舒和屏声息气,目光凌厉而尖锐:“心霈,你说的也是我担心的。事情一日未有结论,她们就一日要诚惶诚恐。”她问道:“心霈,你觉得会是谁?”
心霈不假思索:“奴婢觉得,是宸妃,她一向与小主儿不睦,从前咱们受困,也都少不了她在背后的手笔。”
“本宫能想到的也只有她。”舒和黯然伤神,自己按压着太阳穴道:“可我又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她几乎是定在那冥思苦想了片刻,才脱口道:“我觉得这不像是宸妃的心性会做出来的事。你想,从前她要害咱们,也不过是使些天象、巫蛊的小伎俩,而素华的确是石留黄中毒而暴毙,这说明是从她禁足的时候开始,就已经算计了要害死她进而栽赃于我。而宸妃的身份是不能继立为后的,毒害中宫可是要诛九族的,你说会有人仅仅只是因为讨厌一个人而花这么多心思,冒这么大的风险去害人吗?”
心霈若有所思,沉吟道:“小主儿这么说,也并无道理,宸妃若是因为与您从前的那些龃龉而干这么大的事,实在犯不着。而且小主儿若是被冤,那背后黑手自然得偿所愿;如若您平冤,宫里的人是知道您与宸妃不睦的,自然而然就会想到她身上去。所以不论这火烧到了谁身上,那背后之人都能撇的干干净净的。”
舒和疑惑不定:“那会是谁呢?皇上后宫一共就这些嫔妃,我思来想去想了这么久,始终寻思不到那个人。”她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秋圆,她一定知道不是我害的皇后!”
心霈疑云丛生:“为何?”
舒和语气极其坚定:“秋圆是孝敏皇后的贴身侍婢,日日服侍在孝敏皇后身前,若石留黄毒害了孝敏皇后,为何同处一处,而秋圆却安然无恙?!”
心霈的瞳孔张得老大,恐惧道:“小主儿是说,秋圆早就知道孝敏皇后会因为石留黄崩逝,所以一直避着,然后等皇后过身以后,再拿这个做文章来陷害小主儿?秋圆一定是与人勾连了,合谋害死了孝敏皇后!”
“有这个可能,却也未必。”舒和分析道:“如果秋圆和别人沆瀣一气,无非是能够得到什么好处,但天大的好处也不必赔了自己一条命进去。孝敏皇后好歹有嫡子在,若能扶持着素华走出囹圄,岂不比害死素华然后扳倒本宫更好?”
心霈扼腕兴嗟,忙道:“难道是孝敏皇后自己毒害了自己?”
舒和且信且疑:“本宫想不明白,孝敏皇后自己绝对没有能毒杀自己以保嫡子的远见与谋算,她肩负钮祜禄部满门荣辱,绝不能轻易自尽了。除非是有人在背后挑唆怂恿,让孝敏皇后自乱阵脚,心性错乱。”
“若真如此,那人的心思也太缜密了。”
舒和掀开被褥起身,跻拉着鞋走到书桌前,铺开一页宣纸,提笔写下几句,再用信笺封好交到心霈手里,吩咐道:“明日一早,你想办法把这个东西递给皇上,皇上会明白我的用意。再者,嘱托依月去查查孝敏皇后崩逝前的那些日子,与什么人接触过,孝敏皇后那时候正在禁足出不去的,所以只能是有人自己找上门去。”
心霈听了进去,又忍不住道:“恒嫔小主儿真是有心,总是想方设法进来看您,也替您求情。自从您禁足,毓贵嫔小主儿便从没关心过咱们。”
舒和羽睫轻扬,又嘱咐道:“让依月别来永寿宫了,以免受我牵连。我吩咐的那些事,也只能让她暗查,不能露了声色。惠子...惠子身怀六甲,顾及不到我也是情有可原。”
第二日早,依月便在养心殿候着皇帝,皇帝下朝回归后,依月便打开食盒,笑道:“皇上早膳用的匆忙,下朝回来想是也有些饿了,臣妾特意做了粟米百合红枣羹,皇上填填肚子。”
依月做吃食做的秀色可餐,皇帝一边喝着一边称赞道:“你的厨艺又精进不少,更胜御膳房许多。对了,皇后的梓宫护送去静安庄殡宫还顺利吧?”
依月轻轻拾起裙角,缓缓落座:“皇上没什么可担心的,一切顺利妥当。”她笑着顺手拨下发髻上的一支金菊点翠折枝发簪,笑道:“臣妾的头发有些松散了,这发簪也别不住。”
皇帝睇了一样,觉得这支发簪十分眼熟,变道:“你这支簪子倒是别致,不过看上面的珠玉配饰,不像是嫔位能用的东西。”
依月垂首恭谨,却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这支簪子,是旖妃贺臣妾封嫔之喜时赠予臣妾的。旖妃说这支簪子她极其喜欢,簪子上的菊花更是她所钟爱,‘宁抱枝头傲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
皇帝何等聪明,直言道:“连着几日你都来找朕说舒和的事都被朕搪塞了,今日又是羹汤又是簪子,还是想替舒和陈情吧。”
依月缓缓眯起双眸,浓密的睫毛轻柔地扇动着,黑瞳里闪过一丝慧黠的灵光:“皇上圣明,孝敏皇后崩逝不久,旖妃就蒙不白之冤。也是旖妃位高权重,惹人觊觎了。可恕臣妾直言,臣妾觉得皇上的后宫里已然浑浊不堪了。”
皇帝看了她一眼,微微有些不悦,张口道:“历朝历代哪个后宫是真正清净的,便是前朝的官场也是尔虞我诈,纷争不断。只是舒和...舒和总是无心与她们搅在一起,可这样的腌臢污秽事还是沾染到了她身上。”
依月有条不紊道:“臣妾好奇,为什么秋圆日日侍奉孝敏皇后却未遭受石留黄毒害?这分明就是秋圆构陷,意图栽赃旖妃。可是秋圆以死告发旖妃,让宫里人人都以为是旖妃害死了皇后,事情做的这样周全,皇上要不护着旖妃,她难以洗冤翻身了。”
“朕何尝不想护着她呢?”皇帝略感自责:“朕明着彻查,你也在暗访,可是都这么久了,也并未查出什么眉目来。朕也想不顾一切相信舒和,让她出来,可朕是皇帝,凡事面前朕需要秉持一颗公允之心,让众人信服。”
依月心里酸酸的,无奈地看着皇帝,又道:“臣妾也知道皇上有皇上的难处,可皇上您总是关着旖妃,对她来说更是置她与是非尘嚣之上啊。陷害旖妃的人是乌眼鸡似的盯着您的处置,您一日按兵不动,她们就会想尽一切法子去陷害旖妃。旖妃坐困愁城,难以自保,何况皎露她们进慎刑司也并没有问出什么,倒不如先放旖妃出来,等事情查实再下定论。”
皇帝难受道:“朕也知道你与她要好,可当前的情形不是能感情用事的时候,朕要是放了她,皇额娘那边无法交代,前朝后宫更无法交代。这些日子,朕多想去见见她,与她说说话,可是朕不敢。朕怕朕去永寿宫找她,被有心的人知道了,以为朕偏私,就更加容不下舒和了。”他从袖口取出一枚信笺,递到依月手里:“今日一早,旖妃让人把这个交给朕。她说让朕撤了永寿宫的布置,按答应位份处置。”
依月打开一看,就醍醐灌顶,立刻道:“舒和这是在自保!如果皇上撤了永寿宫妃位的布置,就会让人以为皇上要处置她了,这样那些背后虎视眈眈的人才能放松警惕。”
皇帝默认,又道:“可这也只是缓兵之计,那些人迟早会逼着朕再处置舒和。”
依月满心失望,却不能在脸上显山露水,她温然道:“能够缓兵便是好的,能拖一日是一日,臣妾会想法子查清此事。只是旖妃被撤了妃位布置,那一饮一食就更需要小心谨慎,以免背后那些作恶之人趁虚而入让她背负畏罪自裁的罪名。”
依月问道:“启祥宫一直与旖妃不睦,会不会是宸妃做的?”
皇帝不置是否,只是道:“朕也不是没有疑心过她,可是孝敏皇后丧仪那几日,她缠绵病榻一直在启祥宫养着,朕去试探她时,她也是且信且疑,不像是知情的样子。朕也恍惚的很。”
而璟愿,也的确是心存疑惑,私下里又不得不怀疑懽贵人与恬常在,于是便传唤她们进了启祥宫问话:“本宫且问你们,孝敏皇后平白无故中了留黄崩逝一事,不会是你们悄悄做了诬陷旖妃的吧?”
懽贵人吓得捂着嘴,立刻解释道:“谋害中宫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便是臣妾吃了熊心豹子胆也做不出这样的事啊。”
恬常在亦道:“宸妃娘娘您病了这些日子,宫里可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皇后崩逝竟是为人所害,昔日不可一世的旖妃惨遭禁足。娘娘您只需要养好了身子,好好看戏呢。”
璟愿听她们这么说,也打消了疑虑,咳嗽两声便道:“原以为旖妃只是蛮横跋扈,却不想那张面孔之下竟然藏了这么歹毒的心思,枉费皇上对她的一片心意了。”
璟愿说着说着,心绪慢慢沉了下去:“中宫崩逝,后位虚悬。待三年丧期满,这后宫便要有了新的主人,本宫于这中宫之位是没指望了。只盼着不论日后谁为皇后也好,皇上的心总是在我这儿的。”
出了启祥宫,背后不防之时,恬常在也忍不住问道:“懽姐姐,撷芳殿的事安排得如何了?”
懽贵人的精妙唇线绽蔓嫣然笑意,她得意道:“伺候大阿哥的刘三喜嬷嬷的爹娘受了我赫舍里家接济的五千两银子,不过这银子都是碎银子,查不出出处的,她自然甘愿为我们做事。而且她的爹娘扣在了我府上,她也不敢不从。”
“那就好。”恬常在开怀道:“如今就等着撷芳殿那边出事,殃及永寿宫了。”
旻昐与颖玥是在恩贵嫔预备接他们回咸福宫的前一夜薨逝的。据说那天晚上,伺候的嬷嬷门把炭盆送进撷芳殿里,亲眼看着阿哥与公主睡去后才离开的,谁知半夜再去查看时,二人已经没了气息。撷芳殿乱作一团,太医院所有太医出动,也未能挽回这两个稚嫩的生命。恩贵嫔得知了消息,撑着精神十分不相信地跑来撷芳殿,她还没进撷芳殿门,只听到哀哭不断,便已昏厥倒下。
皇帝赶到撷芳殿后怔在了原地,缓神过后暴跳如雷,将撷芳殿的花草,摆设统统都摔了个细碎。皇帝的脸已经胀得通红,有了神智不清之象。太后与嫔妃们闻讯更是漏液而来,不可置信。
太后气得嘴唇发白,手上的佛珠被扯断,碎了一地。她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哀家的皇孙,哀家的孙女怎么一个个都留不住!”
皇帝怒不可遏,将撷芳殿所有伺候的人宫然杖责一百以平怒火。撷芳殿此起彼伏的痛喊声充斥了整个紫禁城,皇帝喝道:“该死的东西!就是这些你们不顶用的老刁奴害死了朕的孩子,朕要剐了你们的皮!”
这般雷霆之怒,是所有人都从未见过的。璟愿想要扶皇帝一把,却被皇帝一手甩开,推倒在地。
璟愿狼狈的由人扶起来,虽然气恼却也不能发作。她咳了两声,有气无力道:“皇上,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要查明大阿哥和大公主为何而薨逝。您如此气急乱智,于龙体有碍。”
湘沅亦道:“大阿哥与大公主素昔身体无碍,即便奴才们伺候不周,也不至于这样就薨逝了,这背后只怕还有旁的缘故。”
太后见皇帝这般,也冷静了下来:“宸妃,颐嫔,你们先扶皇帝坐下。”随后,她立刻把太医们唤过来,疾言厉色道:“哀家问你们,旻昐和颖玥怎么好好的就薨逝了!是什么缘故?!”
太医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头也不敢抬。还是院判段太医壮着胆子道:“太后...大阿哥与大公主是中毒了...是中毒了。”
皇帝听进去后火冒三丈,站起身便是一脚踹在段太医身上:“怎么会中毒!怎么会中毒!”
高太医吓得一哆嗦,颤颤巍巍道:“皇上,大阿哥与大公主的确就是中毒了,而且也是炭盆里的炭被人填了石留黄,是石留黄之毒。”
太后当机立断:“迅速把伺候大阿哥和大公主的人送去慎刑司,严刑拷打!不论用什么方式,也给哀家把真相问出来,哀家倒要看看,是谁三番五次祸乱后宫,谋害皇嗣!”
这夜后,皇帝便连着呆滞了两三日,颓废了下去。勉强支撑精神之时才下旨追封旻昐为智亲王,颖玥为固伦悼慧公主。然而,这一切也只能说稍稍弥补而已,无论如何也填补不了黛央撕心裂肺之痛。
黛央醒来后呕了一滩血,她已经哭得没有眼泪了,双眸红肿得晶晶亮,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翦竹端着汤药,侍奉在黛央榻下:“小主儿,您难受可别熬坏了眼睛啊。皇上已经下旨追封咱们的大公主为固伦公主,大阿哥也追封了亲王。”
黛央如同一匹受伤的母狼瘫在床上,嘴唇已经干枯得裂出血纹:“颖玥,颖玥,明明那天我中午去看她时还好好的,她还叫我额娘......”她笑了笑,是母亲的慈爱:“你们为什么要说颖月死了,她明明还在。我听到她在哭,在笑,在说额娘你为什么还不来陪我?”
黛央忽然又有了精神,鞋也不穿便冲到咸福宫的庭院,一边寻找一边撕心裂肺地呼喊:“颖玥,你别躲了!额娘在这儿,额娘在这儿!你快出来吧,额娘找不动了!”
咸福宫的人吓得不敢靠近她,谁接近她就踢打谁,黛央喊得累了,又昏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