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忙时期,人们见面第一句话不再是“你吃饭了吗”,而变成“你家的稻谷收完了吗”,“花生的儿子多不多,颗粒饱满吗”,再就是“明天有空吗,过来帮我家掘番薯”诸如此类的问候。
大家就会浑身解数跟别人分享自己的战绩。在路边看到几个人围成一团言语激动,脸红脖子粗在争论,极有可能就是今年收成惨淡,不用怀疑那几个人就是在比惨。
收成好的人家一般都很低调,他们通常都会说,今年雨水充足,然后笑笑就走了。
只是今天有个肥头大耳的人骑着摩托车路过时跟罗玥的第一句话就是,“十六啊,你们今年该是盘满钵满了吧。”他好像只是想说出自己的想法,并不在乎是否得到回答,声音散落在空中,罗玥还没来得及谦虚就已经呼啸而过。
那个人回头带着意味深长的调笑回头看了眼黄路友。
近几年来,何平村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留下的只是老年人以及害怕出去打工就要遭受白眼的中年人,还有就是被遗留的小孩。在这里没有退休一说,只要还能走动,劳作就不会停止。特别是七老八十的人,他们永远停在自给自足的经济观念,即便现在有工厂设置在这边,他们也不愿意打工放弃耕作。只有在自己地里有东西出来,就永远不会饿死。
就是这部分人,在村里生活一辈子,哪家哪户房上有多少瓦砖都一清二楚,更别说家里有多少人。
一路上人们看到黄路友这个生面孔,总会好奇地回头多瞧几眼。确定不会放过一点八卦新闻,以防晚间在村头的木棉树下八卦分享会上落人风头。
“十六,十六。”
梁巧诗眯着眼睛看清楚迎面驶过来的人就烦躁,是上寨的八婶。她骑着凤凰牌的二十八寸自行车,穿着劣迹的碎花polo雪纺衫,风一吹,领口被翻到一边袒露出大片胸口的黄黑黄黑的皮肤,形成一个V型。她有不少的名号,有人叫她“喇叭”,有人叫她“八婆”,但她有一个顶顶的绰号,就是“生查员”。从前到别人家串门时经常质问家里有几口人,被超生家庭心虚地扫地出门。
“八婶,出去买菜吗?”罗玥通常叫她的排行,只要年纪比她大辈,一律都加个“婶”,隔辈的排行加个“婆”。
“对啊。你先停车吧。”八婶单手握着车把,另一只手向罗玥挥摆。
八婶看见三轮车上的黄路友,一个她没有见过的小伙子。对于她来说,村里除了做生意的的陌生人,有陌生人进来就是过年时候,隔壁村的人过来相亲。平时鲜有人过来,特别是有同村的人带着的。
“巧妹,停车。”梁巧诗轻轻地动了下车头,按了刹车,往路边停靠。车子停稳之后,她就双手放在车头,下巴枕在上面,她懒得下车就两只腿岔开稳住车子。梁筏呈也把车停在离她们不远的路边。
八婶看了眼梁巧诗,向罗玥眼睛挤了挤眼。
罗玥戳了下她的后背,“见了人也不叫,一点礼貌都没有。”
梁巧诗此时眼睛已经是往天上放着,整个眼白都翻过,撅着嘴巴,整个脸都冲着天。用气流喷出一声“八婆。”
这个真的不是骂人,她本来就比罗玥大一辈,梁巧诗按照排行就该叫一声“婆”。
八婶并没有因为“八婆”这个称谓生气,相反本来不太高兴的脸瞬时喜开眉梢。
“哎,巧妹这个周末怎么回来了。你们奥赛班作业这么少的吗。”
梁巧诗放空自己,出游意识,一脸嫌弃的模样。罗玥见她这个死鱼样,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回答说“她们期中考试完了就回来一趟,不然平时忙着学习,哪里能回来。”
八婶见梁巧诗完全不理她,就撇了撇嘴,鼻子哼了一声,“哟呵,考上奥赛班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尖锐的声音让黄奶奶好奇地回头看了几眼,一脸迷惑看着罗玥。
罗玥面露难色往黄路友的方向看了一眼,对八婶说到,“八婶,你赶紧去买菜吧,去晚了就只有剩菜了吧。”
“狗呈,你们先走,待会我们跟上。”知道一时摆脱不了八婶,但是这种现在这种局面又不想让别人看见。
“好,阿嫲,你坐好。”黄奶奶这时候还保持着回头看着他们三个。
“我们在这等你吧。没事,两三句话的时间,不急!”一直没有说话的黄奶奶看了眼孙子,又看了眼正在翻着白眼的梁巧诗,往后向罗玥喊了一声,同时让梁筏呈把刚起步的三轮车熄火。
黄路友扯了扯黄婆婆的袖子,轻声说道“阿嫲,你凑什么热闹。先回去不好吗?”
梁筏呈的手还保持着握着钥匙的手的姿势,一动不动的,也不敢打火。
而八婶忽视掉罗玥的不悦,拖着自行车向罗玥的侧边靠,歪着头在罗玥的耳边问到,“这个男生是谁啊?我记得你家亲戚也没有这号人啊。”
“这个师婆在石洼那里种的下寨五嫂家的地,刚好碰到就认识了。”
“哟,我以为是巧妹新交的男人呢。”罗玥一听气的脸都绿了,好家伙,这种话是可以乱说的嘛。梁巧诗摇头晃脑,嘴里哼着歌曲,就差没有蹦迪了。
“没事先走了。”罗玥轻轻地掐了一把梁巧诗,生怕她一个牙齿漏风胡说八道,“走吧。回家,你爸爸该等急了。”
“十六嫂今天干活不行啊,才收这么点啊。”八婶自讨没趣,看到没有装满的车兜,就贼眉鼠脸的冲罗玥嬉笑笑说着不过脑子的话。“现在农忙晚上就睡早点吧。赶紧收割完你家的,来帮我收几天。”说完就“嘿嘿”地捂着嘴巴笑,笑起来满脸的肥肉都在颤抖。
“走吧,巧妹。”罗玥动了动屁股,把身子坐正,手肘正好戳在八婶的肚子。“狗呈,开车。”
被碰到的八婶直接耍无赖,刚好车开出去,她扯了一下罗玥的领子,差点没把她扯下去。
“什么玩意儿,破鞋了还这么拽,有人看上了就赶紧贴上去吧。”八婶骂骂咧咧地,在地上登了几下跨开腿骑上二十八寸的凤凰牌自行车。
黄路友蹙着眉头终于回头看了一眼,震惊的神色在脸上稍瞬即逝。黄婆婆的脸变幻莫测,她一直保持回头看的模样,也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跟不上庞大的信息量,还是就此对梁巧诗心存芥蒂。
“哥,我姐不是,你别听那个疯婆子乱说,她就是···”梁筏呈看着他们两个,生怕他俩误会梁巧诗,就急忙解释。
只是梁筏呈还没有说完,黄路友就已经终结这个话题。“嗯,好好开车,看路。”
“哦。”梁筏呈看着他淡漠的样子,一是不知是该开心还是难过,不过只要他们不在梁巧诗面前袒露怜悯亦或者是嫌弃的脸色就好。
梁巧诗脸色泛白,身体微微颤抖着,蒙上水汽的双眼渐渐看不清前方的路。
“妈,今天路上的石子有点多。”梁巧诗用力的握住刹车,车子因为突然的阻力加上一定的惯性差点飞出去,罗玥在后边没抓稳猛地撞在梁巧诗的后背。
梁巧诗率先下车,手握着两个车把保持着平衡,罗玥单脚撑住摩托车,同时手扶上车把,确定罗玥能够保持后,梁巧诗就放开手,她低着头不敢看罗玥的眼睛,伸开腿爬上后座。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八婆已经骑着自行车走远。她一只手向后抓着车后座的杆子,一只手捏着罗玥的一角,她用力的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被迫咽回去的泪水变成鼻涕流出来,不敢出声,直接用袖子往脸上一抹。
“哭出来也可以。”罗玥的指甲扣着车把的那层胶,“待会在外人面前不要胆怯。他们不会知道,他们也没必要知道。”
中午没有风,为何脸还这么疼。
是泪水淌下来。
不是啊,那种丑事人们是最喜欢打听的,这是他们的饭后谈资,在这个地方,就只有这种八卦才能让他们保持对生活的热爱,只有传播谣言的时候,他们的灵魂才真正的动弹。
八卦就像是粮食,他们争先恐后,趋之若鹜,只是培育出来的是一坨臭虫。
车子开到梁巧诗家的拐角就听到“砰砰砰”的声音,三轮车下了拱口,罗玥放慢了速度,并没有着急跟在后边,她回头看了一眼,见她眼睛并没有红肿,只是两道泪痕。
她停下来,岔开脚撑着车,然后转过身拉起袖子往梁巧诗脸上抹了抹,温柔的跟她说“好了。在外人面前咱就不哭了,省得别人多心。”
梁巧诗努着嘴并没有看向罗玥,只是用袖子恶狠狠的再擦了擦脸。
罗玥启动了车,下了拱口。
梁志华蹲在门口剁猪脚,见到车子的声音,停下手中的活看着车一点点出现在视线中。见到黄家二人,梁志华并无异色,就像见到了熟人一样。
等他们下车之后,梁筏呈就把车子开到角落处。黄路友有点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站在原地等梁筏呈。黄婆婆则是想梁志华那边走去,笑着问他“生意怎么样?”
“一般般,真是辛苦你们,待会要多吃一点。”梁志华以为这是罗玥在田里拉过来暂时帮忙的短工,“婆,你排行第几?”
“排第五。”黄婆看着放在地上的猪脚,底下只放了一个麻袋垫着,心里默默想到,“那臭小子待会估计又被认为没礼貌了。”
“第五啊。五婆。”梁志华打完招呼蹲下来继续完成刚才没完成的手尾,环视一圈没有发现罗玥,“狗呈,你妈跟你姐怎么没回来?”
“她们在后边,快到了。”梁筏呈领着黄路友往家里边走去。
“过来喊人啊,也不知道打招呼。”黄婆叫住黄路友,又转向梁志华,“你几年生的?”
“七一年四月份的。”
“比我儿子小,我儿子七零年的。友仔,叫十六叔。”黄婆算了下辈分,跟黄路友讲怎么称呼人。在这边,称呼跟自己爸爸同辈但是年纪小的男的就是“叔”,比自己爸爸年纪大的就是“爷”,如果是隔辈的就是“公”,在前面加上排行就可以。
“十六叔好。”黄路友毫不迟疑,看着梁志华叫了一声。
“哎,好好好。学生就是不一样,真有礼貌,不像我家的。”梁志华呵呵地笑着,刚说完,罗玥的车就出现在拐角处。
“怎么会,都是都是学生。”黄婆婆站在跟前看着他处理猪脚。
梁志华是按照猪脚的关节剁开,每一节都很长,这样的猪脚最好嗦骨髓,梁家姐弟深得“梁家嗦髓大法”。
“怎么不进去坐着,狗呈快去泡茶啊。”罗玥把车挺好就招呼着黄婆婆进屋里坐。
“已经在泡着。”梁筏呈在客厅往外喊,拿着的手机发出“timi”的声音。
梁巧诗下车之后,招呼也没打就直接进了院子里的卫生间。“哎哎哎,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招呼也不打。一点···”梁志华以为她是干活干的腻烦在发脾气,看到她气鼓鼓的目中无人走过就有点来火。
罗玥“哎”了一声,示意他不要出声。
梁志华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看到罗玥的眼色也不再出声。
罗玥领着黄婆婆进了里屋喝茶,梁志华依旧在门口处理猪脚,而梁筏呈早就把黄路友带到二楼自己的房间。
梁巧诗洗完脸,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突然用力抓了一把,一道道红印立即明显的浮现。
她突然苦笑了一下,僵了太久的脸扯一下变得狰狞。
这样的脸怎么出去见人啊。
外面那群人怎么应付啊。
那个人知道我的事后,是不是在窃喜又抓到嘲笑我的理由。
太糟糕了,这可怎么办啊?
能怎么办,不怎么办。
那就先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