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停了,城市里到处是滴水的声音。
黑暗中,欧阳欣却睁开了眼睛。
从隔壁她的画室里传来一种细碎的声音,是她很熟悉的摆弄纸张的声音,有谁在那边动她的画纸。要不就是自己听错了?她再仔细地听了听,确实是摆弄画纸的声音。
她家住的前进里,是很些年代的,多是些两三层的单门独院,旧砖的房子,小小的院落,外面刷上水泥。紧挨着,一排排地穿插,就扭成横七竖八的胡同。但是,这些胡同,再怎么旧再怎么旧,对她来说,早已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温暖而又亲切,即使是墙上那些斑驳黯淡的岁月痕迹。
平时,虽然也会有听到异常响动的时候,但她都会认为与那些斑驳无关,与传说无关,只与风或是雨有关。只是今晚,不知怎么了,她心里一阵一阵地紧张,那声音听来就越发觉得怪异。不会的,不会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她不断安慰自己,终于鼓起勇气,把手伸到床头按亮壁灯。
爸爸妈妈和哥哥的睡房都在楼下,她不想惊动他们,一个人轻手轻脚地下床摸出门,心里却怎么也安静不下来。隔壁的门是开的,亮着灯,但她记得睡觉前,灯和门都关得好好的。就是自己忘了关,妈妈也会上来关掉的。但是,怎么?她屏住呼吸探头过去看。
一个人,背对着她坐在房间的地上,正埋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地上,扔了许多空白画纸,还有,一只只折好的――纸船。
两头尖尖的,没有篷的纸船,在灯光下安静地苍白着。
“哥哥!”她惊讶地叫出声,心里一下充满了怀疑,什么时候……他会折纸船了?
这时,听到她的叫声,哥哥慢慢回过头来。这一下,她惊呆了。他的脸上居然带了一个面具,一个纸做的面具,被一根红色的细绳兜到脑后!那个面具,只在眼睛的地方开了两个洞,哥哥的眼睛在洞后滴溜溜地转着。嘴那里,没有开口,一片惨白!
不――
她开始往后退,几根手指放进嘴里咬着,喉头发出一种奇怪的象哭一样的声音。哥哥却笑起来,一边叫着小欣一边从地上爬起,摇摇摆摆地走向她,手里拿着一只纸船。
“小欣,船。”然后他一把抓住她,一边把她往楼下拖一边开心地喊着,“跟我来,跟我来,让它漂!”
欧阳欣真的快哭出来了,跟着他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楼梯的灯没有开,如果不是早就熟悉了那些台阶,她肯定会滚下去。他却只管大步流星地走着,手上有一股蛮力,拽着她一路进了厨房。菜刀、砧板、液化气全在那里,她一下觉得怕极了。也不知哪来一股力气,她突然伸手抓住门框,冲哥哥喊道:“哥哥,你要干什么?”
“漂啊,漂啊!”她哥哥却一边开心地说着一边松开她的手,自己到水池边去了。
欧阳欣靠在门边直喘气。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忽然听到爸爸的大噪门在身后响起。
回头一看,他们睡房的门是开的,灯光从里面泄出来,妈妈也跟在旁边。紧接着,客厅的灯亮了。爸爸又打开厨房的灯,跟了进去。哥哥在往一个洗菜盆里放水,然后把纸船小心地放进去。纸船已经被捏扁了,一放进去就倒向一边。哥哥见了,很不满意地哼起来。
所有人听了都吃了一惊,因为他的哼,突然跟以往很不一样了。以前他不满意哼的时候,完全象个孩子,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弱智。但这次的哼,却是一种短促的呼吸,快而有节奏,胸脯起伏着。
象一种动物,欧阳欣只觉得心里一阵发寒。
“在玩什么?”爸爸放轻声音问,并且帮他取下面具。
“漂,漂!”哥哥脸上带着一种焦急看着爸爸,这时的他看起来才象他。
爸爸伸手把纸船捞起,整了下重新放回水里,这下,它漂了起来。哥哥笑了,拍起手来。
“先去睡觉,明天再玩好不好?”爸爸哄他,把他引出厨房。
妈妈也拉住欧阳欣的手,摸摸她的脸,看出她脸上有种惊惶的神色。
“怎么了?”她问。
欧阳欣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但突然又两手一起拖住妈妈,一边把她往楼上拉一边说:“妈妈,你来。”
妈妈跟上楼,看到了画室里满地的画纸、剪刀和一只只的纸船。
“你们造反啊,玩得这么乱。”妈妈说着去捡地上的东西。
“不是我们,是他一个人在玩。”欧阳欣说,“妈妈,你和爸爸有没有教他折纸船?”
“哪有那功夫,能看着他不乱跑就好了。”妈妈边说边捡东西。
“我也没教过。”欧阳欣定定地说。
“那就怪了,”妈妈站直身子,“除了晚上睡觉,他就没离开过我。”
“晚上睡觉……”欧阳欣喃喃地念着这四个字。
“怎么了,小欣?”妈妈关切地看看她的脸色。
“没什么。”她垂下头。
等妈妈下楼以后,她躺在床上,就再也睡不着了。那些狗死在她家附近,而哥哥却奇怪地学会了折纸船,还带着跟何雪琴说的很象的面具。难道真的有什么东西已经跟到自己家里来了吗,就是因为自己靠近过何雪琴?
有一股寒意倔犟地升起来,她禁不住缩紧身子,黑暗里便觉着有什么东西存在了。象是两道目光,从两个洞里射出来,死死地盯住她。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这是我的错觉!她在心里不断地说。可是越这么想就越觉得,那两道目光是真实的存在。
她实在忍不住了,把手慢慢伸出去,“啪”的一声,按亮了壁灯。好了,她松了口气,那两道目光消失了。
就这样,她开着灯,睡了一个晚上。
一个晚上都做着乱七八糟的梦,有形无形的,哥哥总是戴着那个面具出现在自己面前。
曾可儿知道了这件事,她斜靠在自己床上,停了一会,然后继续听MP3。
“要不要去查一下?”她闭着眼睛问。
“怎么查?”欧阳欣着急地摘去她的耳塞。
“睡觉以后再跟踪。”她睁开眼,淡淡地说。
寝室里没有其他人,就她们两个。
欧阳欣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是有点怕。
“那就算了。”曾可儿偏过头去。
“不!”欧阳欣急忙抓住她。
“那好吧,今晚到你家去睡。”她滑躺到床上,“真讨厌你们家那些胡同。”
看起来她似乎并不是很在意。可是晚上吃饭时,两个人的胃口都不太好。 必竟,她们从来没有跟踪过,而且跟踪的是让她们心里没底的事。她们不知道,今天下午,有一只狗在李俊的眼皮子底下被好好地解剖了,化验室里做了一些检查。
“是人的唾液。”那个化验员抬起头说。
所有人同时抬起头,李俊也愣了一下。
真奇怪,什么人会这样活生生地去撕咬一只狗,然后把它的内脏……掏空?
十三名死者中,还有三个人的尸体没人认领。除了程响年,还有一男一女。那名女性,四十岁左右,没有任何东西证明她的身份。苏明和她妈妈是两个人,那么有可能是中途下车了。暂时没去打扰何雪琴,医生说要观察两天。
从下午开始,天就阴沉沉的,到了晚上都能感觉得出来。三两点星星,被云层遮来遮去,偶尔能看得到它们闪烁的眼睛,象是害怕看到什么东西。
欧阳欣和曾可儿慢慢地走在小巷里,一路跟她介绍她家里的情况,并且指给她看在哪里看到的死狗。经过垃圾房的时候,她们看见,又有一条死狗被扔在门口。也不知道是谁,仿佛连扔进窗口的力气都没有,只任一个狗头从套了两层的黑塑料袋里露出半个脑袋,有一只苍蝇嗡嗡地落到它没闭着的眼睛上。 本来就因为走在巷子里让她难受,此时曾可儿一个转身,差点没吐出来。再往前走时,两个人好一会都没说出话。
“可儿,是不是算了?”在门口时,欧阳欣吞吞吐吐地问。
“随你便。”曾可儿不置可否。
“嗯。”欧阳欣点点头,过会儿才吞吞吞吐吐地说道,“可儿,我们家都是把我哥当正常人来看待的,你也要一样埃”
曾可儿在路灯下看了她一会儿,居然伸出手来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下。欧阳欣立刻放心地笑了,掏出钥匙去开门。
“妈妈,我带了客人回来。”她冲屋里喊。
很快曾可儿就站在了大家面前,她看见欧阳欣的哥哥象个孩子一样拍着手笑,一脸兴奋的样子。在她没来这个城市之前,她觉得自己活得很大人。而她身边的人,无论年龄多小,只要知道有“大人”这两个字的,也一定要象个大人一样,把身子歪向沙发的皮靠垫。烟也是歪的,或者夹着烟的手指。那眼神,歪斜地、茫无目的地落到她脸上。
而现在,一个有着大人外形的人,会拍着手,象个孩子一样地兴奋。她知道,他是个弱智。但这种感觉,很奇怪。更奇怪的是,他居然会向她伸出手,抓住她要她去看一样东西。
一只漂在水盆里的纸盘。
曾可儿差点皱了一下眉头,她抬头看了一眼欧阳欣,她看见他们全家人都带着一种等待然后欣慰的神色。她就不敢皱眉头了,然后,专心地去看那只纸船。就这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是站在一个水塘边的,落入了何雪琴讲给她们听的故事里。一个声音在对她说:知道吗,纸船漂得越远,越说明你的愿望会实现。
她一下抬起了头。
沙发、茶几、开着的电视,还有可口的水果和安心的笑容,她是在欧阳欣家里,在陪她哥哥玩纸船。
很快,欧阳欣的哥哥玩累了,开始打起哈欠。在妈妈的催促下,他开开心心地回房间睡觉去了,对他来说,今天已经睡得很晚了。曾可儿看一眼欧阳欣,两个人也决定睡觉。还不到十点呢,他爸爸说了一句,就由她们去了。
在欧阳欣的房间里,曾可儿把手机设成振动,又把闹钟设成每小时振动一次,这样她就不怕两个人会打瞌睡错过了。她知道自己肯定睡不着,但会打瞌睡,别人的床,又是两个人一起挤,她不习惯。
于是关了灯,两个人在床头缩着,隔着一点距离,没怎么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隔壁的画室多加了一张长桌子,专门放哥哥的纸船,没事的时候他就可以坐在那里折纸船,或者,剪他戴在脸上的那种简单的纸面具。妈妈说,他今天一天都乖乖地坐在那里,折了几十个纸船,一个纸面具。两个人去看过,果然,那些东西都堆在长桌上,窄窄的长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