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之后,好大的太阳。
勤业路上的这起案件通过媒体传播得很快。
夏海 斌,夏格格的爸爸,当他赶到医院时,看到的只是躺在冰柜里被冷冻了的两具尸体。而他的女儿,夏格格也失踪了。
许婕开着车飞快地冲向医院,报纸上汪雪的照片一直刺激着她的脑神经,不会,不会的,这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她一遍遍地对自己说,双手神经质地抓紧方向盘。但是当她站在太平间里,看到她完全冻结在冰柜里的尸体时,她相信了。她想伸手去摸摸她的脸,可是又不敢,那双黑黑的淡漠的眼睛,已经永远躲到她的眼皮后面,再也不肯出来了。她深深地吸一口气,慢慢向后退去。这时,她听到又一个人冲了进来,她转过身,是她爸爸。和她想的一样,他仿佛没有看到她,只是两眼圆瞪着跌跌撞撞地扑到冰柜前,他仔细地看着,直到确认躺在里面的真的是自己的女儿,才把手颤抖地伸进去,触摸到自己孩子的脸上。
“麻烦请确认一下,是你的女儿吗?”带他来的警察在旁边问到。
他无声地点点头,那警察做好记录后便出去了。
“小雪,孩子,真的是你……”他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然后猛地放声痛哭,“是我害了你啊,小雪,呜呜呜呜……是我害了你!”
他哭得老泪纵横,肩膀不住地剧烈颤抖着。他没想到被他们的车子撞上的,那个穿着黑色雨衣被他们撞得飞起来的那个人,会是自己的女儿,会是小雪!开始他只是害怕,只是惊恐,没想到自己会撞了人。
一整个晚上,他都没睡着觉,一整个晚上,他都没发现小雪居然没回家。直到天亮时迷迷糊糊睡着了,居然还梦到了她对他笑,然后拿出一个梆子来在他耳边敲,敲得很清脆很有节奏感。
突然间他就惊醒了,冒出一身冷汗,有人在门外敲门,声音很象梦里的梆子声。仿佛是有某种预感,他胆战心惊地开了门,就看见有穿警服的人站在门外。然后他就到了这里,看见自己的孩子小雪躺在巨大的冰柜里,象平时睡着了那样的表情,但是又太严肃了,让人觉得陌生得紧。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他发疯似地捶打柜边,旁边有人拉他却怎么也拉不祝 别拉着我,就让我看孩子最后一眼吧,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他哭着说。
他仿佛又回到了昨天那个暴雨夜,他坐在副驾的位置上,陈风开着他那辆白色的客货两用车,打起大灯在雨中疾驰。雨刷在玻璃上不停地刷来刷去,他吹着口哨。这样的雷雨天,让他做起事来心情格外舒畅。两个人都喝了点酒,他们觉得这次是万无一失的。他已经习惯了,也穷怕了,不管他们现在做的是什么事,他从不问,只要能还了债,能让孩子重新回学校上学。陈风看中的就是他这张嘴严实,还有那副穷疯了的样子。
前阵子仿佛被条子跟上了,他们歇了一段时间。这次出城接货,他们特意先在国道上转着,直到确信没有人跟着才直奔目的地。老天做美,下起了暴雨,当他们接到货回来出现在勤业路上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一点钟。此时路上根本见不到一辆车,暴雨连天接地的下着,他们的车越开越快,根本没注意到有个人蹲在路中间。当那个人跳起来被他们看到时已经晚了,陈风下意识地刹了下车,但立刻又加速向前冲去。
“要撞到人了!”他惊叫出声。
“晚了!”那家伙呲着牙,看起来象是一种神经质的笑。
然后他看见那个穿着黑色雨衣的人飞了起来,车轮下似乎碾过什么东西。他猛地转头去看,地上两个影子无声无息地躺着,正在迅速远去,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我们……杀人了……”他打着哆嗦说。
陈风呸了一声,车开得更快了。
小雪,为什么,为什么躺在地上的那个人会是你呀!我要是早知道就是让我死了也不会叫老天轮到你的!怪我,都怪我!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他哭了很久,仿佛天也黑了,身上渐渐没了力气。
“小雪呀,小雪……”他还在一声声地低喊。
“汪叔!”等到他的哭声渐渐弱下去,许婕才轻喊了一声。
汪雪爸爸茫然抬起头,看到了一直在旁边扶着他的许婕。
“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变。”她扶住他的胳膊。
“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啊!”他再次无力地捶胸顿足。
“别这样想汪叔,这事根本跟你没有关系!”许婕提高声音竭力安慰他。
“我知道,”他痛哭两声然后顿住,“我不会说的,我什么都不会说的。这事跟你们没关系,是我造的孽,都是我造的孽!”
“汪叔……”泪水涌上眼眶,许婕的声音也哽住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你先好好休息,注意身体要紧,知道吗?要不然小雪在天之灵看到你这个样子也不会安心的。”
汪叔一直点着头,一直点着头,眼泪还在往外淌。
“来,我们到外面去休息一下。”她扶住他,转身向门口走去,一抬头看见出现在门口的李俊,穿着警服,裤腿上还带着泥。
他刚从勤业路的怡心公园回来,别名小公园,在那里他们发现了夏格格的尸体。
那是一个建在小山冈上的公园,就着起伏的坡势造了凉亭、回廊、假山、水池,四周围满绿树,还有满坡的草坪,蜿蜒出几条石子路。公园虽不大,却能造出曲径通幽,如入山林的效果,第一次来的人可能会怀疑有走不出去的危险。
他们就在凉亭坡下的小树林里发现了夏格格的尸体,靠在一棵树干坐着,穿着黑色的衣服,头发、皮肤和面料上还残留着暴雨的痕迹。头低垂着,一只手耷拉在身侧,手腕上有深深的割痕,在她身体的其它地方,也能看到这样的割痕。她旁边的地上,他们找到一枚锋利的刀片和扔在另一处的刀架。雨衣雨裤被扔在公园入口处的地上,老款的男式雨衣。
李俊从她身边站进来,在她脸上,他看到了一丝恐惧和绝望的神情,它们深深地嵌在肌肉的纹理里,在皮肤表面爬出一个疯子临死时的微笑。镁光灯不时闪起,李俊上了坡带着助手在整个公园里仔细搜索起来。石子的小路已经干了,草地上还有些湿。围绕着树林也是一道石子路,他们终于在坡的最低处发现了半个脚印,另一半消失在石子路上。脚印模糊不清,里面还是湿的,看来是在下雨的时候踩上去的,而且是雨很大的时候。从脚尖的方向可以想象出当时踩上这个脚印的人正站在路边往坡上看。李俊抬起头,他清楚地看到同事们忙碌的身影,夏格格的尸体正对着这个方向坐着。
从医院出来,李俊直奔夏格格家而去。不知为什么,眼前又闪过汪雪躺在冰柜里的脸,当守在医院的同事打来电话告诉他她没能从手术台上下来后,他第一反应就是一定要去看看。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了那个黑色的小瓶子。那时,她很认真地坐在车库房的桌边,把这个瓶子拿给他看,告诉他里面有一个幽灵的阴气,它的名字叫做魄,如果不及时让它回去或者除掉它,它就会在人间做坏事,它会害了柳叶。她低垂着头轻声说,我一定要找到它,就用这个瓶子,在十米的距离内,瓶子里的阴气会让它定在原地。他想打开瓶子,但她说打开了阴气就会跑,因此他没办法验证她的话是真是假。后来想想又觉得好笑,在她眼里自己是个看不到幽灵的人,就是打开了瓶子也看不到她说的阴气。信则有,不信则无,这句话真是见血封喉的厉害。
他的手还插在口袋里,第二次见到这个瓶子没想到是在这样一个时间,这样一种场合,当时汪雪就躺在雨水里,还有少许的血淡化在水里,被粗暴的雨滴打起一朵一朵淡红色的“喇叭花”。她用她自己的方式最后一次证明了她那种奇怪的能力。那时,她是不是认为自己已经抓到了那个幽灵,但最后还是没有成功?如果她还活着,她一定又会出来指证出凶手吧?他很肯定,她一定会这样做。
在夏格格家的沙发上,他看到了她爸爸夏海 斌。如同许多遇到沉重打击的家庭一样,他的头发一夜之间白了不少,与家人的关系也因为这打击立刻变成一种少有的亲密,是共同承受苦难的亲密,虽然不是每个家庭都会这样。那个女人和孩子的身份已经弄清楚,母亲候佩珊,人寿大厦站台后面卡卡饮品店的店主,现年三十二岁,也是坐在他面前的夏海 斌的情人;儿子夏卡卡,是她和夏海 斌的孩子,现年六岁,原名候卡卡,最近才改姓夏。在李俊还没有开口之前,他和坐在一边的妻子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也死了。看到来访者是三个穿警服的人,两人的眼里就只剩下惶恐。三个人沉默了一下,助手陈锋还是向他们宣布了这个噩耗,母亲听完当场昏了过去,罗明锦立刻打了120急救电话。
“不,不!”夏海 斌发了疯似地嚎叫起来。
李俊把目光调向别处,这样的场面,他看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