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牧屿听说有北京来的专家过来指导种植水稻时,人还在田里,一头水牛跟在她身边。春芽从土中抽出绿意,田中蓄着水,日头正盛,落在上面泛起粼粼波光。
“牧屿,还在这儿站着干什么,专家都来了。”
“就来啦。”
昭觉已经很久不曾来过高知专家,过去还有大学生过来支教,结果这些年一批又一批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能长久的实在是少,毕竟没几个城市里的大学生,能忍受这么艰难的条件。
牧屿的父母是例外,他们俩都是外地人,师范学校毕业后过来支教,原定五年,为了把那一届学生带完延长成了七年,之后七年又三年,就彻底留了下来。
这会儿学校放假,牧屿帮着邻居爷爷在地里除草,没注意脚下,等她把眼前的地处理妥当,专家组已经走过来了。她被绊了一下,在田边摇摇晃晃的,刚觉得自己可能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了,肩膀就被人稳稳地扶住。
牧屿抬头,扶她的那个人已经朝她伸了手。
“愣着做什么,上来。”他声音很好听,靠近时能闻到些自然的薄荷香。
她不自觉地伸了手,借力站了上去。
“王灿灿。”
专家组过来,为首的那个叔叔唤了男生一句,那是牧屿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下意识的,她就觉得他名字的第二个字,应该就是灿烂的灿。
“别乱跑。”
“没乱跑。”王灿灿耸耸肩,不在意地摊了摊手,颇为无奈地冲着他爸笑了一下。他本来就是被他爸拉过来的,说是乡下条件艰苦,让他过来磨炼磨炼。
昭觉就这么大点的地方,到的第一天,他就在车上看尽了小镇的风光。
也不知道能在这地方磨炼出个什么来。
“牧屿,又过来帮忙啊。”专家组后面,负责接待的领导认识叶牧屿,提了一句,“这是我们叶校长的闺女。”
牧屿没见过他们这个级别的人物,破天荒地有些害羞,丢了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天牧屿总共也没说上两句话,晚上回家,她帮着父母热了饭,听父母聊起来这次下来的专家队。她爸了解得多一些,说是这种时候愿意过来的专家,不但学识过人,品德也是一等一的好。
“那位姓王的教授是哪里来的?”牧屿握着筷子问。
“都是北京的。”
“他好像把他家小孩带来了。”牧屿挑了一筷子鱼香肉丝,耳朵竖了起来。
“你说王灿灿?他今年考上北大研究生了。”叶校长眯着眼睛,悠悠补了一句,“那是天上星,日后不会落在昭觉这片地上。”
02
说来也巧了,对于专家组的接待,本来是安排在镇上唯一一家看得过去的宾馆的。结果专家组低调,住了一晚上就说没必要,镇上大笔一挥,知道叶校长他们有房子空着,让他们一家负责接待。
见王灿灿的第二面,牧屿抱着被褥,从一楼朝二楼走。那叠好了的被褥快有她半个人高,狭路相逢,只能从下面看到他一双脚。
白色带钩的运动鞋,一看就不是家里的。
手中忽然一空,被褥就被接了过去。
两个人就这么连个自我介绍也没有,对话也没有地对视了一眼,王灿灿朝着楼上的两间房抬了抬下巴,问她哪一间。
牧屿一路小跑,站在了右边的门口,王灿灿用膝盖顶了顶门,把门打开,将被褥放在了床上,他回过身来,轻轻笑道:“你好,我叫王灿灿,耳东王,灿烂的灿。”
“那天听到了。”牧屿匆匆看了他一眼,走过去把拉着的窗帘拉开,楼下绿油油的,是一座小花园。
“你叫牧屿?”
“叶牧屿。”
王灿灿的行李还在楼下,牧屿帮着王灿灿拿了一些小东西,一个耳机,一本书,还有一个长方体的黑色包。
行李放好后,门口再没人进来,叶牧屿提前泡好的茶有五六杯,放了十分钟,都有些凉了。
“我爸带刘教授他们下田了,晚上才回来。”王灿灿端了两杯茶过来,一杯递给了牧屿,“喝吧,一会儿冷透了,你可就白辛苦了。”
牧屿端着喝了一会儿,王灿灿上楼,把自己的包拿了下来。
“下会儿棋?”
一整个下午的时间,王灿灿带着她玩了“大富翁”和飞行棋,他带的都是简易版,却是牧屿从来不曾接触过的东西。他见她玩儿得新鲜,便一步步地讲解,陪着她把这个玩熟了,再换下一个。
这天的末了,王灿灿从包里拿出来一个拼好了的乐高,迪士尼白雪公主最简单的版本,说是过来的飞机上无聊拼的,今天第一次正式认识,送给她做一个见面礼。
牧屿把这个乐高加了工,做成了一个钥匙扣,挂在包带上。后来牧屿的眼界慢慢开阔,这个白雪公主也跟着她去了许多地方,每到一处,她都喜欢把它拿出来和标志性建筑合拍些照,而每多看一眼,她都会格外想念这个下午。
那是所有的故事都还没开始的时候,她还有机会每天见到他,和他聊一聊这一天的天气。
专家小组过来长时间指导,要一直等到他们的新型水稻培育成功,争取让产业把昭觉带得富裕起来,才算大功告成。
牧屿开学读高一,这日周末遇见王灿灿,一身穿戴整齐,是要下田的架势,她犹豫了一会儿问,能不能帶上她。
“你们还没开学吗?”路上,牧屿发问,她腿短,迈的步子小,为了追上王灿灿的脚步,只能勉强自己迈腿的频率快一点。
“我研一,硕导是我爸的学生,所以……这边考察也算做课题了。”
牧屿不太懂,只是觉得生物书上讲,转基因技术在国内已经相对成熟,为什么还有一群人花这么大的功夫过来做这些。
她把这个问题抛给了王灿灿,王灿灿当时正弓着腰,拿着表记录水稻的生长情况,听她提起高一生物,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抬眸看着她的眼睛。
“世界上每年还有很多人死于饥荒。”王灿灿走近了两步帮她轻轻捻去发丝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杂草,笑道:“我们的责任,是让这份技术,在世界开花结果。”
“那才是真正的造福。”
牧屿屏住呼吸,觉得他这些话里的每一个字,都砸在了自己心上。世界太大了,世上的大多数人,顾好自己,其实就已经很奢侈了。可他们不一样,他们光是存在,就能给人希望。
王灿灿这天说了许多,说研究院的许多老师,都把造福世界人民当作毕生愿望,他个人的力量渺小,但求无愧于心。
这天回去的路上,王灿灿见牧屿走路有些别扭,慢悠悠地在前面等了她许久,都没见她跟上来。
“叶牧屿,走快一点,你妈等你回家吃饭呢。”
“就来了。”
牧屿这天穿的帆布鞋,踏进了田里,进了水和泥,走起路来滑腻腻的,很别扭,她匆匆追了两步,踢到一个坑,一个趔趄,没忍住叫了一声。
王灿灿回头,见她手撑着地,再低头一瞧,明白了。
“喏。”他飞快地把自己鞋带松了,两只都脱下来,弓腰放在牧屿面前,“你穿我的。”
“你的鞋码……很大。”牧屿看着已经脱在自己面前的鞋,忍不住捏了捏耳朵。
“你踩着后跟儿,当拖鞋穿。”
牧屿第一次穿男生的鞋,她刚换上,王灿灿就已经随意地拎起她满是泥水的鞋,只穿着袜子,大步走在小道上。
牧屿盯着他的背影,愣了一下,回神立刻匆匆追了上去。
03
王灿灿来昭觉一个月,周末院儿里准备办体育比赛,都是镇上的熟面孔,和专家组一起,说是督促督促大家平日里锻炼身体。
过去院儿里也常办这样的活动,不过牧屿因为年纪小的原因,总是站在旁边看。今年她过来帮忙准备了场地,被大人们安排得明明白白。
“牧屿。”王灿灿换了运动服过来,一眼就看到站在篮球场边缘的她。“你杵这儿干什么?”
“我是裁判。”
“一会儿拔河裁判也是你?”
牧屿耸耸肩:“你觉得还会有其他人吗?”
那是牧屿第一次看到王灿灿毫不吝啬地展现自己身上的运动细胞,和学校里男生们的小打小闹不同,王灿灿的鞋和队服都很专业,他甚至还在打篮球时拿出了一条宝蓝色的发带戴上。平日里压下来的刘海被掀上去,他打后卫,可以趁着空隙休息。
牧屿的目光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看着他两手扶着膝盖,躬身喘气,看着他三步上篮,过人夺球……
她从没觉得昭觉的天空如此蓝,像极了王灿灿发带的颜色,蓝得让人心醉。
这天比赛结束,出去聚餐。这一个月下来,叶校长和王教授的关系亲近了许多,两人经常聚在一起喝一杯,一个谈着山村学校的教育,一个说着转基因技术的改进,觥筹交错,十分热闹。
“叶校长,让牧屿高考好好考,考到北京去。”王教授端着酒杯,他身边的王灿灿,一脸见怪不怪的神色,“我一定让王灿灿好好照顾她。”
最后,牧屿扶着叶校长,王灿灿扶着王教授,好不容易把两个人弄上车,王灿灿坐上驾驶位,长臂一伸,帮她拉过安全带扣上。车辆缓缓汇入主街,等红绿灯的当口,王灿灿漫不经心地道:“加油考。
“考好了送你礼物。”
牧屿点点头,没搭话,她专注地看着前方,发现太阳落下去后,空中一片灰蒙。昭觉的天,出了名的多变,金沙江缓缓流淌向东奔去,她的手攥着安全带,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前方,心比以往又更坚定了几分。
那段时间牧屿一放学就往种植基地跑,书包都不放回去,在鞋子外面套个塑料袋就能和王灿灿一起下田,她学了最基本的测量,按照王灿灿说的帮他填着表。
这天放学后,天空乌云滚滚,厚重的云一层一层地压下来,直直地落到了山下去。
牧屿带了伞,过去接王灿灿,发现他开了抽水系统,正在对暴雨的到来做准备。
这些实验苗不能淹得太过,牧屿不懂,就陪他在旁边守着。
很快,大雨落下来,天地一片嘈杂,牧屿扯着嗓子跟他说话,王灿灿查了一下天气预报,觉得有些不妙。
事实证明,这天昭觉的雨量,确实是十年难得一遇的大,哪怕开了抽水系统,也比不过那水流汇集的速度。
他们迫于无奈只能先回。深夜,牧屿听着雨声,雨势一夜都没小下来,她放心不下,去敲王灿灿的门,等了三秒,无人回應。
“那我进来了。”牧屿打开门,房间空荡荡的,他不在。
牧屿的脑海里下意识闪过黄昏他们离开实验田时王灿灿的表情,心中隐隐有了答案。她穿着雨衣,拿了家里的手电筒,没告诉任何人,自己一个人朝实验田走。
刮过耳旁的风带着嘶鸣声,仿佛要把这夜幕撕开一个口子,狂风拼命地朝她的衣领里钻,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脸上。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害怕,但没想回头。
手电筒发出的光未能冲破黑暗,只是勉强照亮脚下的路,牧屿凭着感觉走到白天他们停留的位置,终于看到一个身影。
“王灿灿!
“白天再来。”牧屿过去拉他,两个人拉扯了一会儿,都滚在了泥地里。
“你一个人没办法,明天让大家一起来。”
雨太大,王灿灿根本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只能一边跟着她,一边护着她,一路狼狈地走回去。
等到了有灯的屋檐下,雨声小了些,王灿灿一脸发蒙地问:“你出来干什么?”
“我以为你要去舀水啊。”
“你怎么会这么想?”王灿灿笑了,他怀里抱了一株秧苗,一整日来,难得轻松,“如果真要舀水,怎么会不喊你一起?”
“哦。”牧屿后知后觉地尴尬,想到自己刚刚冲过去拉他,红了脸。
幸好光线不好,他看不到。
“那……晚安。”
“晚安。”王灿灿把带回来的秧苗安置好,看了一眼两人浑身的泥,“别晚安了,洗个热水澡再睡,你先洗。”
第二天一早,牧屿还没醒,王灿灿和种植中心的其他工作人员就一同赶了过去。
那一天,牧屿学校停课,实验田里的幼苗因为抢救及时幸免于难。王教授因为雨天路不好走摔断了尾椎骨和左手,这边医院处理不了,连夜安排车送去了西昌,准备从青山机场坐飞机回北京。
王灿灿跟着王教授一起走,连东西都没收拾,也没来得及说一声“再见”。
他们上飞机时,天都还昏暗着,牧屿尚在梦中。
04
暴雨后一个月,专家组的工作还在继续,研究中心重新來了几个人,牧屿听了些王教授的复建情况,问叶校长,他们还会不会回来。
叶校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难得地把她当成了个大人:“牧屿,我们这个地方,早走晚走都是要走的,又留得住谁?”
当初叶校长留下,是一腔热血都洒在了此地,把家安在了昭觉。
而那些北京来的贵人,一个月,一年……无论停留多久,终究是要告别的,他们的家不在这里,他们的志向,这里也装不下。
牧屿在学业上的努力程度又提升了几度,大多数时间里,她都闷着头学习。天道酬勤,她成绩素来好,想要考出去,其实不算难。
可她把目标定在了北大,那是王灿灿从十八岁开始待的地方,她想去看看,未名湖边的风景,是不是真的格外不同。
她的班主任知道她的想法后,和她谈了谈,又害怕自己打击了孩子的自尊心,把话说得极为委婉。
哪怕是省会里最好的中学,一流的教学资源,学生都不一定可以考上北大。他们这里想考取一个北大,以目前的情况来讲,实在是太难了。
“我想去北京。”牧屿只说了这五个字,回了教室。叶校长知道后,摆摆手,自然也就随她。
两年后,牧屿高考。高考那日,昭觉也下了一场雨,细细的,绵绵的,扑面而来的温润的风宣告着她一段青春的结束。
发放分数那一天,和分数一起到的,还有王灿灿寄过来的一个快递。
这两年,他们通过许多次信,王灿灿还去找了学校正在读本科的学弟,要了些他们过去的复习资料寄给她。少有的几次通话,很匆匆,可她听着他的声音,就觉得很满足。
他说:“牧屿,那可是状元笔记,好好看,看了好好考啊。”
她的生活除了课本,还有他留下没带走的飞行棋、数码相机和几包蓝山咖啡。
他们那次走得匆忙,什么行李都没收拾,又因为快递不方便,许多东西就直接拜托叶校长处理了,除了笔记和实验报告让同事整理带回,生活用品都留下了。
牧屿总是想到和王灿灿相处的画面,心里要去北京的念头也越加坚定。
牧屿查了分数后,拆开了王灿灿寄给她的快递。
是迪士尼城堡的乐高,价格不菲,成品迪士尼城堡的图片印在盒子上,于当时的牧屿来讲,美得实在是像一场梦。
她花了两天一夜的时间把这个乐高按照说明书拼好,她用这段时间来冷静,考了镇上第一名,但是分数离去年北大的最低分数线还差了一点,成年人做选择时该有的趋利避害,她不是不明白。
学校的老师也过来劝她,说就读省里最好的大学,有专项计划,双一流大学,最好的专业,何必去冒险。
志愿填报系统关闭前,牧屿最后看了一眼自己拼好的乐高,六个志愿,无一例外,都填在了北京。
她不想半途而废。
她最后收到了北外的录取通知书,学法语。
离开昭觉的那一日,叶校长亲自开车送她去青山机场。这是她十八年来第一次独自离家,叶校长看她过了安检,挥了挥手,再没多说一句。
牧屿起飞之前,给王灿灿发了一条短信,王灿灿很快回复,一是对她表示祝贺,二是询问了她的航班号,说过来接机。
牧屿给他发了短信之后,关了机,坐在舷窗边,手里拿着当初王灿灿送给她的那个白雪公主。
她的童年其实没有迪士尼,没有住在城堡里的公主,大多数的日子里,都是帮着母亲做浆洗的活,跟着一群男孩儿去河里摸鱼,再随着小队四处翻山……
王灿灿送给她一场童话,她努力跑了两年,七百多个日夜,终于离他近了一些。
05
牧屿把见面时该说的话演练了上百次,一次次地闭眼,呼吸,调整好自己的微笑,只想着能让他看到状态最好的自己。
但她没想到他身边会有他人。
“我帮你们介绍一下,叶牧屿,杨开颜。”
牧屿愣了,磕巴了半天,才勉强点头打了个招呼。离开机场的路上,王灿灿开车,杨开颜坐在副驾的位置,牧屿在后座盯着窗外,王灿灿看她盯着窗外出神,帮她把车窗降下来,有微风灌进来。
来北京的第一天,他们带她去学校报到,报到结束之后,王灿灿说带她去兜风。
十里长街,如今已有百里。整整齐齐的白色栏杆遥衬着不远处的红墙,穿着绿色制服的军人沐浴着日光,红旗迎风飘扬,天比电视上还要蓝几分。
杨开颜熟练地打开广播,轻轻地推了一下王灿灿的手,提醒他不要光顾着耍帅,注意安全。
牧屿从余光里看到他们的互动,偏头看向了窗外。
也许是太安静了,杨开颜随意和她聊天:“牧屿,你成绩很好啊,我听朋友说北外今年法语系分挺高的。”
“一般,不算好。”话落,她怕谦虚过度就是自傲,又补了一句,“没有王灿灿哥考得好。”
王灿灿笑了,一只手离开方向盘打了个响指:“妹妹懂,今儿请你吃烤鸭。”
“你好意思?你一个从附中一路读上来,从小到大都拿着最好资源的天选之子,和人家勤勤恳恳考出来的小姑娘比?”
杨开颜怼王灿灿怼得毫不留情,牧屿却明白,是因为他们太熟了,他们无数个在北京城的日夜中参与了彼此的生活,说起话来才能这么肆无忌惮,不必讲什么体面。
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话,说什么。
夜里,王灿灿先送了杨开颜回家,又送牧屿。
外来车辆本来是不能进校,牧屿拿出自己的录取通知书,王灿灿又撒了个娇,一口京片子,牧屿听了都忍不住笑,三言两语就哄了保安放他进去。
宿舍楼下很多人,牧屿刚要下车,王灿灿递过来一个礼物盒。
“说好的,这是送给你的开学礼物。”
她打开看,发现是一个极精致的手账本、一支钢笔和一个乐高的人物模型。
牧屿拿起那个手中执剑的小人,看他身上的配饰,笑了笑问:“白雪公主的王子?”
“眼力不错。”
“晚安。”牧屿端着礼物盒,想问杨开颜是不是他女朋友,这个问题在心里憋了一路,到了这个能出口的时机,她反而退缩了。
“晚安。”
大学本科四年,牧屿比高中还努力许多。
她的生活在朋友看来枯燥且乏味,除了好好上课、好好听讲座,就是出去接翻译的活,做些简单的兼职。
她大学入校时法语零基础,从零学起的她,和班上很多同学都无法比。
他们班班长在自我介绍时用了英、法、意大利语三种语言,人又高又帅,口语纯正,收获了大片掌声。
牧屿仰望许久,非常佩服。
她也是来了北京才知道,天外有天,象牙塔尖儿的那一小撮人,本来就已经家世优渥,还依旧比常人勤勉努力很多。
她自然就更没有放纵自己的理由。
牧屿大一那一年,研究生答辩结束,王灿灿他们正式毕业。牧屿特意去了王灿灿他们学校,走过布告栏,看到了王灿灿被放大许多的照片。
照片里的他,拿着话筒,穿着西装,盈盈一笑,站在舞台中央,是他本科主持迎新晚会时拍的,他旁边是穿着礼服的杨开颜,自信温婉,大方美丽。
七年过去,时间对待少年人,格外宽容。
她走到礼堂门口,才被门口的人告知,要凭票才能进。
她一个人在校园里走,日光洒下来,校园里的每个人都健步如飞。
北大未名湖边,杨柳依依,博雅塔巍然屹立,她围着整个校园绕了一圈,看到大礼堂鱼贯而出许多人。
那么多的人,牧屿一眼就看到了王灿灿。
他怀中抱着花和学位证,身边围了不少人,和大多数这个年纪的男生没什么不同。
牧屿屏住呼吸,看着他和杨开颜一步一步走下来。
“牧屿?”杨开颜先看到她,立刻拉着王灿灿,给他使了个眼色。
“我顺便过来看看。”牧屿答,杨开颜直接揽住了她的肩膀:“早说你要来,我让王灿灿给你送张票,在外面吹冷风,你说像什么话。”
一阵寒暄后,王灿灿终于不耐烦了,掏了掏耳朵抱怨:“杨开颜,你好烦,叽叽喳喳,麻雀都没你话多。”
“你要死啊,陳灿,我跟妹妹说话,你闭嘴。”
杨开颜把自己臂弯里的花一股脑砸在王灿灿怀里,王灿灿抱住,真的就这么跟在后面,没再说话。
那天他们有毕业聚餐,牧屿不方便一起过去,随意找了个借口,等要分开了,先是对杨开颜说了“毕业快乐”,才走到王灿灿身边。
“王灿灿。”她难得直呼其名,用了莫大的勇气,“毕业快乐。”
他站在北大的校园里,弯着唇角,朝她点了点头,嘴里嘟囔了一句:“小没良心的,不给哥哥准备毕业礼物?”
牧屿耸耸肩:“不好意思哦,就是这么没良心。”
06
越往后,牧屿能见到王灿灿的机会就越少。
王教授自从那年摔倒之后,很少再出京,大小事宜,慢慢都交给了自己的学生和王灿灿,在身体可以支撑范围内,泡在研究室里搞研究。
王灿灿接了王教授的任务,一年到头,在北京的时间很少。
他们很少碰面,偶尔在微信上联系上了,王灿灿说在他们学校附近,过来看看她,两个人一起吃一顿饭,谈论谈论生活里的趣事,牧屿表现得一如往常。
只有他们一同去看电影那次,牧屿失了态。
本来是因为吃饭的地方就在一家私人影院附近,两个人晚上又都没什么事,进了房间后王灿灿随手看图片选了部片子,想着她可能会喜欢这种调调的电影。
不料,牧屿看得泪如雨下,在黑暗中抽泣了许久,一直等片尾的字幕结束,才算止住了心里的痛。
那片子叫《Me Before You》,中文译名《遇见你之前》,前期有多甜后期就有多悲,她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么浓烈的爱,都没办法支撑一个人活下去。
牧屿坐在沙发上,偏着头,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看着王灿灿那张脸,和初见没什么分别,不过多了几分成熟。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炙热,王灿灿有所感地回头,看见她的表情,有些错愕。
“我遇见你之前,很崇拜我爸爸,小学在手抄报上写《我的梦想》,我说我要当一个老师,像我爸一样为昭觉建设添砖加瓦。
“遇见你之后,才知道世界之大,眼里只有一个昭觉,是不够的。”
“王灿灿。”良久的一阵沉默,让王灿灿格外不适,他少有这样的时刻,心中却有预感,再说下去,朋友便没得做了。
黑暗中,牧屿的抽泣和他的呼吸混在一起,王灿灿忽然想起来那个雨夜。
牧屿端着姜汤,洗完澡后小心翼翼地推开他的房间门。他当时在想,这么大的雨什么时候才会停,和她聊了许多和北京有关的风物人情,那相处的几个月里,他都忽略了,青春期的牧屿,在面对自己时的那几分不一样。
是女孩特有的含蓄。
一道惊雷在王灿灿心中炸开,他“嗯”了一声,没接话。
这三分钟的冷寂中,牧屿的理智回归,原本嗓子眼的话消失得无影无踪,听了他淡淡的回应,唇角勉强扯起了几分笑:“你和开颜姐姐在一起了吗?”
这一次,王灿灿的沉默比刚刚还要长,投影仪的光柱冲破黑暗,在墙上投出深蓝色,尘埃在光柱中飞舞,牧屿盯着那飘浮的尘埃,一刹那仿佛看到了自己。
“嗯。”他回答。
那天王灿灿送牧屿回学校,车停在他们学校门口,牧屿本来已经调出了定位想告诉他,自己其实在外面租了房子,不住学校宿舍很久了,听他说要过来找她,自己转了两趟地铁、一趟公交冲过来。
明明她可以告诉王灿灿自己的住址,偏偏害怕……
害怕他不顺路,就说下次再约。
她比谁都清楚,她和王灿灿这些年,能有许多个“下次见”,都只是因为她对他多情。
王灿灿下车,帮她拉开副驾驶的门,她冲他挑眉,张开手臂,大方一笑。
王灿灿理解了她的意思,抱住她,本来想揉一揉她的头顶,让她别难过,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
过去不知她心意,把她当妹妹,如今大概猜到了她来北京的缘由,王灿灿格外克制自己。
他无法给她未来,不会给他希望。
“我申请了巴黎的学校,可能要离开北京了。”她看着他的表情,想找出几分挽留。
可王灿灿拎得清,只回她:“一路顺风,多去外面看看。”
“灿哥!”王灿灿启动车的那一瞬,听到她喊自己,称呼变了,“我毕业典礼你来吗?”
“好啊,记得给我留票。”他摆摆手,踩下油门,车尾灯渐渐融入了北京城浓浓的夜色。
尾声
两年前,牧屿做过选择。
学校2+2的项目,大二学生就可以申请出去交换,資源丰厚,也不需要他们自己操心费用。
当时她放弃了,老师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喜欢的人在北京,她哪儿也不想去。
如今想来,这么久以来,倒是她自己一叶障目了。
自以为见识了更加广阔的天地,自以为心中有了和那个人一样的志向,然而事实却是这些年来她所有努力的目的,都狭隘且自我,都只是为了让她心中的那个人,能看到她。
王灿灿带给她的光辉,让她沉醉,也让她盲目。
杨开颜陪王灿灿过来参加牧屿的毕业典礼。
仪式没完,他们坐在外面等,杨开颜很少来这边,让王灿灿给她好好介绍介绍。王灿灿张口就来,说了一路,恍然发觉,自己对这个学校居然已经熟悉到了这个地步。
这四年来,小心翼翼把这里的一切介绍给他的,其实一直是她。
“我觉得这丫头暗恋你,你怎么大发善心,这么久都不下手?”离仪式结束还有半个小时,杨开颜手里抱着花,夸张地吸了一口,“你送的花,为什么要过我的手?”
“你管那么多。”
王灿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恍然想起来初见牧屿时,她穿着棉布裙,站在田野间,身后是一望无际的麦地,鹧鸪啼鸣,燕阵横空。
他亲手在她的心里种下了理想,那梦宏伟盛大,没有人可以阻挡。
他自己也不行。
“开颜,风又从南方来了。”
“废话,这个季节不吹南风难不成吹北风?”
王灿灿轻笑,他记得,在昭觉的那段时间,耳畔的风,也都自南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