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后悔药的,遗憾才是人生的基本色调。即使听多了故事,对老人的遭遇,韩梅也有些不忍,对于孩子,哪个做母亲的不会拼尽全力,这样放弃一个孩子,一个盼望良久的孩子,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之后,我再也没有怀孕,小毛却变得小心翼翼,从调皮捣蛋变得乖巧懂事,要是做错事了,第一句话就是‘妈妈,你不要丢掉我’,孩子也是可怜的,但是见到他我难免就会想起那没能出生的孩子,怨气不能说是没有的。”
“有一次,小毛打破了碗,我就打了他,真的是一时生气,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扇了他一耳光,小毛就跑了,我没有出去找,最后是老伴把他带回来的,看见他回来,我也松了一口气,可是小毛从此很少叫妈妈了,我想他也怨我。”老人回忆的都是一些小事情,说的是她关于孩子的记忆,不管好的、坏的,总是牵挂的。
“小毛的生母逢人就说我刻薄了小毛,村里的人有明理的,也有跟着添油加醋的,孩子跟着大人学坏了,见到小毛也笑话他是领养的。小毛也就不跟他们玩,朋友都很少,现在村子里都没有几个人能联系上他,我托村主任到北京的时候帮我递个消息,也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老人开始自说自话,跟每个到店里的人一样,把放在心里很久很久的话一窝蜂都倒出来,把不想说、不敢说、不好说的话都说给韩梅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跟陌生人讲最真心的话。
可能因为每个来的客人都走了一条很长的路,沿途的雪让这条路更显得无限的长,看不到目的地还能坚持走下去的人必是心里有执念的人,一路体力的消耗和心理预期的不断降低,让到达终点的人都只剩下那份执念,而无暇掩饰自己或编造谎言。
“老头子,也就是我老伴有小毛的地址,不知道是不是对的,能不能找得着,从过年前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四个月了,一点消息都没有。”老人叹了一口气,“要说孩子怨我,我认,可是孩子他爸对他是极好的,老头子这个人心肠好,对战友好,对我也好,对小毛更是好,小时候做玩具给他,读书了教他认字,我们俩书都读的不多,孩子大了之后就跟不上了,小毛是自己出息的。”
老人歇了一口气,又呢喃了一句:“他是自己出息的……”
这老人叫江红,老伴叫江大树,孩子叫江小毛,一家都姓江,曾经幸福地过了那么几年,后面因为那个在肚子里的孩子才渐行渐远,但是那个孩子有什么错呢,江红有什么错呢,小毛有错吗?
韩梅耐心地听着,时不时给老人续上水,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在热气的氤氲下渐渐有些血色,看着她饱经沧桑的手用力地握着水杯。
“老头子现在躺在病床上,医生说最多也就拖个半年了,我没有告诉他,可是他自己似乎也知道,每天还是乐呵呵地,看到我心情不好,还会逗逗我。现在时常跟病友开开玩笑,炫耀自己以前的枪法有多准,立了多少战功,在部队里多么受欢迎,可见也是糊涂了,以前的他是挺谦虚的一个人,会念叨一下小毛在做什么,期待着孙子的降临,现在却不提了,不提孩子了。”老泪纵横,道不尽的辛酸,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枪林弹雨躲过了,却熬不过人生的磨难,江红和江大树相扶相持四十余年,如今也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了,人生孤苦说的是这样的凄凉吧。
“我就是想让小毛去见见老头子,”江红说,“老头子苦了一辈子,也就这点牵挂了。”
韩梅点点头,还是没有说话,她想听听看江红怎么为自己打算的,没想到江红并没有接着说,而是看向韩梅,说了句:“帮帮我吧。”
韩梅站起身来,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了一个锦囊,那是一个黄色的布袋,绣着一朵大红的罂粟花,或者叫彼岸花,那朵花似乎是刚长出来的,却正怒放着,让这个黄色袋子显得有质感又神秘。
韩梅把锦囊放在桌子上,江红伸手要拿,韩梅便按住锦囊,朝江红那边推了一下说:“回去再看吧。”
江红点点头,站了起来,转身要走,像是想到什么,赶紧坐回了椅子上,对韩梅说:“我需要付钱吗?”搓了搓手,问,“多少钱?”这是一家店,做生意的店,江红进门的时候就看清楚了,做生意哪有赔本的,必是要钱的。
“不用,你回想一下自己的经历,把流下来的眼泪放一滴到这个瓶子里就行。”韩梅拿出了一个蓝色的水晶瓶,看得出那里面已经有不少眼泪了。江红接了过来,把瓶子拿在手里的时候却又觉得是个空瓶子,不轻的空瓶子。
这是一个眼泪收集瓶,每位顾客支付的佣金便是自己的眼泪。传说中,深海里的鲛人流出来的眼泪会变成价值连城的珍珠,让很多人趋之如鹜。其实,鲛人泪是珍珠,人的泪珠何尝不是金豆豆,婴儿出生的啼哭、欢笑时的泪花、不幸遭遇的痛哭,眼泪都出现在情绪饱满的时候,在让人印象深刻的时候,在会留下记忆的时候,在值得浓墨重彩的时候,只是没有珍惜的人,或者说没有感到介意的人。
东西的价值要识货的人才能懂,比如韩梅,韩梅要收集一千滴眼泪,一千滴不甘心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