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婆在我怀里咽了最后一口气,神色是解脱的轻松,她潇洒走了,我却痴了,耳边似乎仍回响着她往日纵惯我得言语,这个敢爱敢恨得女子,为了一个情字,死了一回活了一回,尸身慢慢地变凉,心中悲痛,举头望天,周天星斗忽然一起鸣动,白日里闪出耀眼的光。我并没有催动,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感应,暗叫不好,急忙回身她的魂魄方才还在身边流连不舍,一转眼的工夫,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顿时慌了手脚,搜遍了天上地下,阵阵清风轻拂,神婆得魂魄没了。
小马要搬动神婆的尸体,我怒喝了一声“你干什么?”刘氏道:“好孩子别这样,奶奶知道你和她感情深,可是她已经走了,咱们也不能让她一直躺这吧,乖乖听话,让你大爷抱她上车,回去了给她操办个像样的丧事,老话说入土为安,你不想你姑奶奶死不瞑目吧。”
我茫然地看着小马和彩云抬着神婆上了马车,眼泪簌簌掉落,刘氏一把揽住了我:“我的儿,你要是想哭就使劲哭,别憋坏了。”
神婆为什么想死。金身已经到了如今的火候,又怎么会轻易死了?她应该至少有十数种办法留在世上才对啊,可是为什么轻易走了,我不会烦你啊,为什么不让我找到你的魂魄,你想转世,我送你去一户好人家,你不想转世,我有办法让你修成鬼仙啊,可是……可是……为什么你要避开我。
刘氏自那日知道神婆就是当初爷爷张仲康的情人,回去了之后,就把自己关在了后院的小佛堂里不见人,我知道她心里有疙瘩,也不去打扰她,沈小花依着我的心意,在我家给她布置了灵堂,听到神婆死了的消息,四周的村民蜂拥而至,这方圆几十里的村民,哪家没有受过她的恩惠。
按照山东的规矩,一般是停尸三天,我提出来要张三儿和沈小花披麻戴孝,作神婆的孝子贤孙领路下地。张三儿极不情愿,我顿时横眉竖目,就要发作,张三儿不是个话多的人,这回却是张口就来气呼呼道:“咱家还有你奶奶好生生的在堂,我给她当孝子贤孙别人看了是怎么个事,你小子根本屁事不懂?”
我冷笑道:“嘿嘿,张家的大爷这会儿倒说起道理来了……”一连串恶毒的言语就要脱口而出,边上有人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巴不让我说话,沈小花面色不好看,少有的训斥道:“什么事不好商量,你爹说得对,这事本来就得问了你奶奶的意见,她老人家还健在,儿孙倒去披麻戴孝,又把你奶奶摆在哪里?”北方的风俗很多,老人们大都很在乎这些,我确实是没有想到刘氏的感受,闻言也觉得自己考虑不周,却又不愿意对张三儿赔礼,气呼呼地哼了一声。
正说着,刘氏走来说道:“就按着小丑儿的意思办吧。”小红跑过来扶住了她对我们说道:“大娘今天一天水米不进,你们没人来管,倒是为了别人争吵,真是的。”
刘氏摆了摆手不让沈小花和张三儿说话:“我没事,三儿,你看看咱家的小丑儿,有情有义的,虽然还小可比你强多了,咱老张家顶门立户后继有人了。”沈小花见刘氏脸色不对,吃不透刘氏的意思,小心替我申辩说道:“娘,您别生气,小丑儿口无遮拦的……”
刘氏正色道:“花,我没别的意思,即使小丑儿不说,我也准备着让你们送英姐下地,我虽然老了,眼睛却没瞎,只要咱家有事,她就马上出来。只小丑儿这孩子,就要承人家多少情,今天又是为了我们而死,要是不好好发送,我下半辈子也不会心安,如今也到了咱们回报人家的时候。三儿,你别横眉竖目的,去穿上孝服,把这事好好办了吧,这几天不用管我。”
沈小花居中调停,村里自然有专门操办红白喜事的大拿,熟门熟路,沈小花又舍得花钱,灵堂很快的就布置了起来,请了鼓乐吹打,我在灵堂前坐了哪也不去,只呆呆地看着棺材里的神婆。今天一天,遍搜了天上地下,都没见着神婆的魂魄,她这分明是在躲着我。沈小花来劝过几次,也就作罢。神婆和我毫无关系,就因着心里的一个缘,毫无来由的护着我们,她潜意识里终于忘不掉张仲康埃
夜半三更,人都散了,沈小花来又劝我回去睡觉,我红着眼让她早点去休息,她却说等回,开始在我身边处理家里的生意,一堆人手上有事要她拿主意,想来熬夜是家常 便饭了,也没有显得疲倦,倒是张三儿,喝了酒,早早上床睡了。小妖是个不用睡觉的超人,今天有了我在,还这么些热闹,他还不是高兴得要命。
子时一过了,最能熬夜的沈小花也有些打熬不住,我让她去房里睡觉,她摇了摇头说:“我要给英姑守灵。”只好让丫头取了件衣裳给她盖了。
灵堂里的棺材一般是头对着里面,脚下要放一个老盆,靠着老盆要放一盏长命灯,老盆里要不停烧纸钱,这样就能打点阴差,有钱人家的老盆是要抢着摔得,因为照规矩要多分一份财产,神婆的老盆却没有这么抢手,我见老盆慢慢冷了,起身去拿了一把纸钱对着长命灯上点着,看着火光,面前的长命灯芯忽然啪的一声炸开,我只觉得灯影一闪,有人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一掌,我哇地一声哭起来,抽泣地问道:“姑奶奶,是你吗?”
周遭空气打了个旋儿,神婆叹了口气,慢慢的凝聚了个实,摸了摸我的头问道:“小丑儿,你哭什么?”
我扑到她的身上哽咽着嘴硬:“我没哭”。神婆把我的脸扳了和她对视着:“傻孩子,人死如灯灭,一闭眼撒手去了,身后事什么都丢了个光,小丑儿,姑奶奶死了,也就是和你的情份到头了,人都有这一天的啊,你两世为人怎么还这副小儿女样?”
我抽泣着说道:“故奶奶,你不是普通人啊,你若是不想死,谁也没有办法,可是你……可是你为什么……”
神婆和平时一样,拉着我的手坐了下来,擦了擦我的眼泪:“早在三十年前其实我就死了,可恨的老和尚因着自己的心魔救我,又引我修炼这劳什子骷髅金身,村子里的小孩见了我像是见了妖魔,大人们见了我也是避之不及,每到那时候我就想死,老和尚就把我带到玉帝庙,在我面前连念七天七夜的《清音普善咒》开解,吵得我脑袋要裂开,我早就想死,早就该死了。”灯光下和蔼的老人拉着小孩,说的却是生死解脱。
低声叮嘱了半天,神婆忽然说道:“光顾着说话,忘了正事,我要嘱咐你几件事,一定要记得,小丑儿,那镜子里的妖怪万万是不能够死的,即使你捉住了他,也一定不能杀。”我点头答应,张家的气运如今和妖怪关联甚大,我自然是知道的,想了想又问道:“故奶奶,那和尚如今也走了,镜子里的妖怪会不会趁机弄出什么妖蛾子来?”
神婆说:“我早就做了完全的准备,没有五年的工夫,妖怪是出不来的,五年后,想必你也有法子对付他了,那时候你要是还怕他,姑奶奶可就要打你屁股了。”说罢自己呵呵笑了。
“可你还要记着一句话,天要人亡,必令其狂。”
“这是一句偈语吗?怎么听着不是什么好话。”神婆说道:“以后遇大事要做决定,先想想姑奶奶的这句话,什么也别问。”
我点头称是,神婆交待完了后事,鸿飞渺渺,像是要走了,我一把拽住问道:“故奶奶,你为什么藏起了自己的魂魄,不让小丑儿找到,你知道小丑儿有办法留住你的魂儿的。”
神婆淡然笑道:“三十年一场清秋大梦,临死才豁然开朗,我死了也好,活着也好,该做的能做的,都做过了,留下的都是我不能做的,不该做的,活下去也不过是在重复过去,我累了……”一声叹息,手里抓着的神婆,身子慢慢的淡了。我对着半空说道:“姑奶奶,你是要投胎转世还是留在地府,我之后怎么找你啊?”
没有回应,我颓然坐在了棺材前,喃喃自语道:“姑奶奶,你不说我自己去找,我这就召请六甲天神去查,一定要知道你的未来。”
神婆在我头顶又是一声长叹“痴儿啊,痴儿,你伸出手来。”我不知何意,手心里却感到笔走龙蛇,想是写得什么?运天眼看去,居然也是一无所得。
十五年后,济南大明湖,满池红莲花盛开之际,有一少女临湖作画,你到她面前,举手问她:“记得否?”
“记得否,记得否,”我顿时知道了这是什么,神婆早就推算出了自己的转世之所,本想安静的去,却被我逼得终于吐露了出来,我坚定的说道:“姑奶奶放心,等我寻着了你,就一定让你幸福快活。”
神婆轻笑一声,再也没有了声息,我连声叫道:“姑奶奶,姑奶奶。”脑门往前一倾,碰到了棺材上,刘氏爱怜地抚摸着我的头说道:“这傻孩子,快起来,大清早就做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