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尝君问道:“安南、抚镇与明洲发动的义军情况如何?”
早在发动叛变的前期,他们便私下秘密以各种名义招募“义军”屯兵造器,因为世袭封地只能收缴赋税不能治民建军,所以明面上的孟尝君虽有官署权力,却无兵权军队。
但话又说过来,只要有了雄厚的财富基础,又有筹谋的地位野心,何愁达不成预想的目标。
苏放眼中发亮,眼角笑纹眯起:“冯老前不久方发来箭令,他已三面牵制着齐国的保王军与镇祜河的军队,绝对有充足时间容我等办成大事!”
保王军乃由王族近支的后裔组成,本是为了防止所谓的奸臣作乱而筹建的一支军队,但后来却越来越变得王族的私兵,而镇祜河驻守的军队则是防止周边叛乱、王城危急时刻,则可以密诏令统领镇兵讨平之。
总归这两支军队不容忽视,皆是齐王的保命杀手锏,因此也一直是孟尝君犹豫不决行动的关键,此番自是着重探寻了解一下情况。
“如此甚好,那薛邑那边呢?”孟尝君又问。
苏放此番领的军队大获全胜,眼下正是情绪激昂之时。
他平缓下如擂跳击的心跳,极为掩饰嘴角的上弯,眉飞色舞道:“我等将主公被齐王软禁于王宫、危在旦夕的情形传遍邑中,自然闹起了轩然大波,他等思及唯危牵连,自是由我等操纵行事,一些老贵族在宫廷内盘根错节,送上财富寻求变化,再连带将此事影响至临淄周边,导致人心惶惶,而今日说来倒是天助主公也,日食吞天,如有上天预警一般助主公改天换日,天下本就人心不稳,如今自然是万众归一。”
孟尝君亦看到了今日的日全食,他怔了怔,心下虽有猜疑,但面上却不动分毫,他又道:“那同盟国的情况呢?”
苏放哈哈一笑道:“倒是多亏了他们,凡事由他们出头,倒免了我等的嫌疑,这段时间公子斐临查得严厉,王街四处布了暗哨,我等的人马一动便被抓捕逮杀,那日在观星台上得了你们的暗号,我们便立即着手布兵,此番四国派来的精锐兵力正替我们镇定在城外,而我等则第一时间便冲入宫中。”
孟尝君听到此处,负手抬颚,面上终于有了笑意,他道:“倒是还有一件好事。”
苏放一怔,好奇问道:“还有好事?”
主公在这宫中可算是孤立无援,如此这般还能促使何种好事?
魏腌见主公与苏先生谈完正事,便也乐呵呵地挤过大头来:“主公,还有何好事?”
他面皮泛红,圆眼蒜头鼻沾着汗渍,也是满脸的激动与兴奋,他身上的血气比苏放更重。
姒姜与姬韫这会儿亦没与陈白起讲话了,一同看向他。
孟尝君扫了他们一眼,眼角勾勾,藏了几抹坏坏的阴凉之意道:“齐王已死,这算不算好事?”
众人一愣。
苏放瞠止,许久方结巴道:“这……应算是吧。”
他转过头看向“陈焕仙”,瞪大的眼睛用力地询问着。
齐王死了?!如何死的?一国之国暴毙得如此突然,还真令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陈白起看了孟尝君,仅低眸一笑,并未作声。
当时情况还真不好解释得清,她还是保持沉默吧。
苏放见两人露一半藏一半,也不好不识趣继续追问下去,他一面思忖着,一面目光便移至在一堆废墟旁站着的姜斐,他额角伤了一处,血便顺着脸颊一路流至襟内,他死死地盯着这边,只见他身旁一名壮硕甲士背着一人,正是穿着华服王袍、却赤脚披发的齐王,他耷拉着脑袋,无声无息,一身狼藉灰尘,面上与衣上皆染了血。
孟尝君亦看向姜斐的方向,如今他们之间的情况已经调转来了,若说方才他是姜斐眼中的猎物,那么现在姜斐便是他爪中的困兽。
思及此,他面上浮起的笑充满了恶意,他提高几分音量道:“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对外宣布王权旁落的理由只怕得重新改一改了。”
听了这话的姜斐脸皮一僵,皮下的肌肉如跳弹一般剧烈颤动,他明知孟尝君与他亲随如此大剌剌地当众讲起此等机密之事,一来是故意讲予他听,借以刺激报复他,一面则是觉得他们必死无疑,对着一群死人又何须讲话顾忌?
见孟尝君一朝得势便如此羞辱跟欺凌他这王室公子,简直忒恶毒了!
那边苏放虽不知孟尝君何故讲这番话,但他身为一名食君俸禄忠君之事的谋臣,自然要以君主的意思办事。
他拳掌相击,若有所思道:“王街那边的国府与官署已被袁平封死,住在那儿的王族大臣与王族贵胄们一个也逃不了,如此一来那不如便将君王不仁暴政祸民改成君王受朝中佞臣蛊惑,近小人而远明臣,近日小人得惩,已打算挟天子以令诸侯造反,而主公则是挺身而出,出兵靖难,匡扶正义清君侧!”
要说造反需要理由吗?那是当然的。
虽然它并非最重要的,但它却是必要的。
毕竟齐湣王是正统的王侯,受周天子承认的,而孟尝君亦非一介寒门白衣,而是被撤了职的前丞相加世袭了封地的王室后裔,他为臣,且受王族庇佑殷实,若想名正言顺、不被人戳脊梁骨地继承当今王位,那这个理由便得考究考究了。
不过这事也不需要孟尝君自己去考虑,他手底下多的是出谋划策之辈。
一开始计划是打着忠君旗号入宫劝诫齐王,亲忠臣远小人,勤政爱民莫信道术仙丸,重工征民劳役建筑,导致徭役赋税过重,民不聊生。
后他被齐王囚禁后,便又将此事宣扬开去,等时机成熟,他便又“以德报怨”的态度出面替齐王平定四处农民造反,而这时他的名声自然是被推崇到一定的高度了,这时再找个机会将齐王暗杀了,再灭了其嫡庶子,便自然可取而代之。
只是如今齐王死得早了,他不得不变换一番说法。
所以,如果是“朝臣无正臣,内有奸恶”,那他们还得从朝中找一批“奸臣”,这岂不是正中孟尝君的下怀?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正好又有理由排除异己,建立朝中威信。
至于人选,自然是那些保王派,常年与他作对的朝臣大夫。
陈白起算是目瞪口呆地听着苏放张口便是将造反的理由编诌妥了,他充分地理解透了权谋的规则,主公想要理由,好,他便给他一个最恰当最能被大众接受的理由。
平日里看着苏先生一表人材、风度翩翩还算是正直,没想到黑起来那也是令人忘尘莫及的。
这一点,陈白起自认是比不上他的,她的黑厚是基于不歪曲事实本象,顶多根正枝歪罢了。
“这个理由倒是妙,那如此那一**佞在未当众审判处决前,记得叮嘱袁平将人看牢了。”孟尝君煞有其事地交待道。
苏放道:“这事是袁平、苏错与司屠他等负责,主公尽管放心,该要的人一个都逃不了。”
陈白起这时不由得插了句:“一路走来,倒真是辛苦你们了。”
苏放看向她,眸带笑意,亦有欢喜,他道:“主公与焕仙方才是深入虎穴,若非主公敢于冒险,只怕那齐王亦不会如此掉以轻心,令我等事半功倍。”
眼见该了解的事情都谈得差不多了,孟尝君便道:“接下来这里的事情便交给你了……”他看了一眼被重兵抵围在废墟上、左右难艰的姜斐,勾唇道:“活抓姜斐,其余人的去留则由你们自行决定。”
“喏!”
“喏!”
看着不远处城墙上硝烟蹿起,那里还有挥舞着武器砍杀的残兵们,孟尝君一把牵过陈白起,便越过众人而去。
苏放与魏腌看了一眼便去完成主公交待的任务,抓拿姜斐,而姬韫与姒姜则相视一眼,随即跟上,只是他们尾随在后,并没有打扰两人。
自齐湣王即位称王,便觉得原先的宫室与他王号不配,就在即位第四年便大兴土木,在原有宫室外重新建了一大片金碧辉煌的王宫,三代宫室相连,直是层层叠叠望之无边。
孟尝君拉着陈白起跑进宽阔的白玉广场,陈白起脚步跟随,视线不住地打量前方的他,不知他所谓何意,准备带她去何处。
在巍峨灿烂的正殿前两人没有停留,直奔东侧的平榆门前停下,周边双方骑兵正在拼杀,双方步兵戈戟相向,但很明显局势已经一面倒了,属于王城的甲卫溃不成军,只是在负隅顽抗。
而孟尝君他们则沿着四处的打斗、烟火、嘶杀声奔向城楼的阶梯,然后直登城墙上。
此处乃王城最高置处之一,后可观殿堂华宇,前可繁华闹市,两人便并肩站于这血腥权力的最高处,亦是乱世战场最中心处,遥远的彼方是那崩毁的城墙和地平线。
孟尝君放开她,望向天空,那是一片被暮云染得彤红的天空,而更远处却是一片乌云密布,深呼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焕仙,这座城曾埋葬了太多的人的性命,本公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但本公向你承诺,只要我活着一日,便能容你功高盖主!”
陈白起瞳仁一窒,似没料到他忽然会讲这个,也不曾想过他能对她做出这样郑重又不可思议的承诺。
她惊讶地盯着他的侧脸,抚额,风中微凉的手指触上自己温热的额头,那冰凉的触感,令她的那么一刻的不真实变得确定了起来,她放下手,想了想,想笑,却又觉得这种时刻自己该严肃的。
想来该是之前与姜宣的话刺激到了他吧,虽然他由始至终皆从容不迫的将姜宣贬低得一文不值,可实则他内心却也在意姜宣对他的藐视与不赞同。
所以,他要证明给姜宣、沛南山长、赢稷其它人都看看,“陈焕仙”的选择是没错的。
忽然间,陈白起觉得许久之前心底对于系统这种半强迫半无奈认主公所产生的委屈与勉强,在这一刻都消失了。
有时候赶早不如赶巧,也许孟尝君的确有许多问题,可她也并非完美,只要他们主仆是一条心,他愿意信任与依仗她,她便会尽心辅助他,绝无二心。
陈白起收拾好心情后便揶揄道:“主公,这样的宠臣好似最终结局都不太好吧。”
孟尝君转头,见陈白起舒展开来的眉眼,似风、似云、似那令人心中柔软的山川河流,她眼中藏光,总是那般熠熠动人。
“哈哈哈哈……无妨,只要本公在一日便宠你一日,又何需它人置喙。”孟尝君见她这般快活的神色,不由得心底畅快淋漓。
“如此,那便谢主隆恩了。”
陈白起笑着朝孟尝君下揖,孟尝君托起她,两人一对视便一并又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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