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城的城南门口,三方人马像三条经纬分明的纵横线,暗明难辨,四周鸦雀无声,而倾撒落地面流淌着如黑水一般的阴影,仿佛与这凫乌寒惊的空气一并都凝固住了。
直到……万簇金箭似的霞光,从云层中逐渐迸射了出来,它们一点一点地侵吞掉地底渗出的“黑水”,城门之下,于朦胧震雾中那群巍巍峻挺、却森严磅礴的黑甲骑兵像是一下吸饱了霞光,只见马渡寒碛,朝阳照霜堡,一切不再只是黑与白,而在眨眼间便都有了鲜色。
那神秘而攥人心惊的阴影被阳晖尽数扫去,像揭开了一层面纱,露出了这支军队的真实面貌。
振武威荒服,扬文肃远墟,骑兵萧萧而立,承载着黎明的光辉,却又冲击着黑暗,光照下,只见漆光金甲覆身如天兵曜神武,万丈摩天已寻常,风扬旌旆远,雨洗甲兵初,免胄三方外,衔刀万里余。
与完全被震吓住了的北外巷子败兵不同,冯谖浑身一颤,忙勒住踢慌旋转的座骑,瞳仁一紧一缩,急令众军后撤。
若言这支黑骑军有着一种一眼便气势刚硬,气吞山河之猛,那么,他们的那名领头者便更是以骄横的气势碾压众人。
他一人,一马,一剑,便是一方天地。
其它人都被这突出其来的境况扼住了咽喉,短暂失去了反应,而被后卿挟持在暗处“观赏”这一切的陈白起在看到他时却如遭雷殛。
光影流转于她漆黑的眸,一半暗,一半亮,像泛起波澜的黑海忽然一下静止住了。
只因,那兵,那人,虽然此刻看来恍然隔世,但曾经深入骨髓的熟悉感,却没有那么容易被磨灭掉。
风声起,而他挥臂止住骑兵,独自骑马朝前。
踢踏,踢踏,清脆的马蹄声叩响地清晨的石板路上,显得异常刺耳,早上的朔云遇骄风虏走,遗落一片金光,慢慢地渡上他一身陡峭料寒,亦渡上他手中轻转把玩着的一串紫檀蜜蜡佛珠。
光与影以最畅直的线条进行分隔,金黄与黛青都纯净得毫无斑驳,他缓缓睁开纤长若翎之睫毛,光渡于面,轮廓分明,玉铸面容,眉心一道泣血诛红,便如从天而降的披甲天神一般。
时光好像特别优待他,同样在风餐露宿,他没肌瘦面黄,同样在征战厮杀,他没狼狈污瘠,同样在严寒酷暑,他依旧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得天独厚。
只是,面貌长驻,但人却变了,一双潋潋仁幽之眸,像冰封的雪川一般,只雨万里苦寒,他身上的血气与幽寒太重,太浓,他身上的每一笔勾勒,每一抹痕迹,似乎都承载着百年的荒寂与清冷。
——
后卿将昏迷后的陈白起带到了一个离南门口不远却十分隐匿的废弃碉楼上,从这个位置窗口看去,正好能将南门位置的环境监视得一清二楚。
此时,陈白起虽然已经醒来,但全身依旧无法蓄力,她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后卿的胸前,他支撑着她站立着,与他一块儿看着南城门的情势发展,他们身后婆娑与娅则靠墙而立。
“楚……”
楚沧月……
陈白起穿过那薄透尘飞的光线,看着南城门口那醒目而震撼的身影,感觉因睁得太过久忘了眨眼的的眼角泛起了酸涨感,估计是已经红了。
她猜想过许多人,却没有想过,全是这个人亲自前来。
这一面,还真是打得她猝不及防。
系统:检测到你周围有能够引发麒麟血脉苏醒的上品主公人选,麒麟血脉上升3%、4%、6%……25%。
系统:“宿主躯体、灵魂扫描。”
系统:“扫描完成,身躯强化15%已达成,麒麟眼已可开启。”
系统:“扫描完成,身躯强化25%已达成,麒麟臂已可开启。”
陈白起白皙的皮肤爬起一片红色,只觉久违的“冰火两重山”再度刺激着她的身躯,一遍遍地伐骨洗髓,她压抑着喉中差点溢出的呻吟,在心中忿忿不懑:里系统,我不是已经绑定了新的候选主公了吗?为什么还会被他影响?
系统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回应了她:你体内的麒麟血脉还认得他……
陈白起一愣,那一刻,有些说不清涌上心底的是一种什么滋味儿。
有时候“第一次”真是一个操蛋的词儿,因为哪怕你将它丢弃了,拥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可它依旧在你的身上留下了它独属的印记。
她忽然想了很久之前的一件事情。
那时的她意气风发,一心认定了他为今后的主公,为为抒心中雄志便怂恿着他不带任何部曲随从,一块儿下莫高窟“神秘的黑角寨”副本。
这个副本远比她想象中更危险,种种历险她与他都差点儿栽在里面,他为救她而濒临伤危,所幸最后她觉醒了麒麟血脉力量,战局才反败为胜。
事后的她,曾自责地向受重伤的他致歉。
可他却对她讲:“你认为谁这般相求我便会应?你且记住,无论我下的任何决定,皆为我愿意而矣,并非是其它人的缘故。”
他的话,就像顶山立地的英雄一样,不受世累不怨已苦,如此高大凛然不磷不淄,令她一度很庆幸自己并没有跟错人。
“果然像公子这样的主公,陈三是万不敢相弃。”
万不敢相弃……
陈白起想起自己曾经那凿凿于耳的话,唇畔溢出一丝微笑,只是那笑就像冰雪飘然,转瞬便融化于阳光下,那么缥缈,那样岑哀。
后卿是看不到陈白起背对他的神色,他只觉得她好像一下安静得似乎快要消失一样,他颦了颦眉,抓起她一只手,指着下方被朝阳染成霞红色的黑骑兵的方向。
“那人,你可认得?”
后卿的声音辨析度很高,他的说话语调不高不低,却押韵似唱,有着贵族特有的优雅与轻柔。
撇开别的不说,光听他安安静静说话,其实是一种享受。
陈白起轻轻阖上眼睑,不让自己再想其它,而是沉浸在他的声音中。
“传闻,楚灵王生来便神觉,额生眉间轮,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天下莫不知其姣也。”她淡淡道完。
“哦,倒是知道得挺清楚的嘛,原来雌雄同体者,亦知好色,则慕少艾。”后卿垂下眼,眼角笑弯如钩,带着几分戏谑。
陈白起此刻也没心情跟他打嘴仗,她只问:“你早知他会来?”
一国之君,竟如此儿戏地出现在这种小地方,要是别人告诉陈白起这件事情,她估计都会怀疑这是否是一则谣传。
后卿像捏面人儿一样牵起她一根软糯的食指,定定地指着下方楚灵王的方向,他轻轻贴于她耳边,像与她在分享一则秘密一样:“自然,这一切种种皆是他在幕后一手策划,如今眼看即将功成,自然是需要亲自过来一趟收获结果。”
陈白起闻言一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听到的话,却又有一种隐约的预感成真。
她浑身绷得很紧,表情很冷静,但手脚却是一片冰凉:“他来此……是要做什么?”
若真是他做的,那他做这些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后卿鸦青的睫羽覆下,半睁的眼眸显得那样漫不经心,他放开了她的手,道:“他的目的啊,始终只为一个人。”
后卿说这句话的时候,陈白起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却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氛一下便变了,像逢魔时刻,妖魔鬼怪一下从他平和而欺诈性的面具下撕裂口子冲出。
而在后卿上面说话之时,下方亦有一道涔静而没有温度的声音一同响起。
“孤只要一人。”
空城中,他的声音冷酷而平静,他的声音所至就像玄黑色的天空,周围仿佛一下变得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任何温度,连星光都没有,广袤的大地一片黑暗,折磨得人们动弹不得。
楚灵王半张玑璇面罩,只觉容貌明媚妖娆,但气质太过冷硬,令人不敢直视,他盯视着前方瑟瑟发颤,几近缩团成一堆的北外寿人与败军,神色冷漠而平淡,只因他们渺小得如一群蝼蚁。
“若他愿自行与孤走,孤便放了这里的所有人,否则……这一城的人,都将与其一同陪葬。”
他一身铁血刚硬出现在此处,将那些挣脱牢笼欲逃的寿人围困僵峙了这么久,却只简单地说了这一句话。
一头令所有人都感到茫然不解却又震惊的话。
不禁这些像羚羊一样被人趋来赶去的寿人们听了浑身发寒,连冯谖与魏腌等人也是脸色一白,神色错愕与戒备地看着他。
“来者……可是楚、楚灵王?”冯谖此时也顾不上追击逃兵,他隔着前头聚拢成一堆的寿人,一向发懒的声音此刻像被寒冰空气冻得发颤一样,朝着前方喊话。
冯谖身为孟尝君最得宠的幕僚,常跟随其左右,倒是远远地看过还未继位楚灵王的公子沧月。
只是那时候的公子沧月与此刻的楚灵王,气质神态却相差何止千里,完全像变了一个似的,令他一时都不太敢确定了。
楚灵王于军前,孤孑而瘦长,他冷漠的视线始终只盯着前方那些沉默不语的寿人,对冯谖远处传来的喊话充耳不闻。
“仍不肯现身?”楚灵王于寿人堆中环顾一圈,遂笑了一声,而这轻飘飘一声笑声落在空气中,却令所有人都狠狠打了一个哆嗦,毛骨悚然。
楚灵王举起一只手,手腕的蜜腊佛珠轱辘下滑,他身后一直静止像一座座石塑雕像的黑骑军则轰然动了一下,嗒——!不过只踏前一步,于寿人与冯谖等人眼中,却如同一时压来排山倒海之势,仿佛他们能在这片刻间就能倾覆一座城。
“等等——”冯谖瞳仁一紧,按剑的手止不住用力:“楚灵王……”
楚灵王目光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一招手,黑骑军的左右两翼翻身下马,半蹲于地取出长弩,箭头寒芒森森,对准了所有人的头颅。
“军师,那是楚国的、楚国的弩——”魏腌在看到黑骑军祭出的兵器时,表情也变了,忙令左右兵马遽然散开。
——
“一人便是一城,拿一城人只换一人,在他心目中,究竟这个人有多重要?”
碉楼上的陈白起,看着下方已变成兵戎相见的紧张情势时,只觉得自己都快要不认识底下那个陌生的楚沧月了。
她完全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在她心目中曾经那一个拥有仁善之德,绝不滥杀无辜之人,会对着这样一群手无寸铁的人讲出这样一番冷血狠绝之话。
他就像被一双邪恶又残忍的手揉破了身上全部的仁慈与柔软,变成现在这种用冰冰与刚铁铸就的冷硬。
是什么,是什么将他改变成至今这副模样?
或许是敏锐地听出了陈白起克制的语气中对楚灵王的失望与震怔,后卿收回了放在下面的视线,睨着她,唇畔含着微笑,问道:“你是不是觉得下面这个人,跟天下人形容的那位楚国战神,如今根本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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