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无月,疏星漫缀黑沉夜空,似纯黑宝石内的点点絮白,令人无端遐想。
夜风习习,透骨阴寒,似一把无情收割的巨镰,青峰脚下的树林如畏寒的巨兽瑟瑟发抖,叶黄离树,被风搅到空中不安地飞舞,唯恐被那无情的巨镰割得支离破碎,不得全尸。
山脚下,花了一下午自隆安城东走来的许繁抬头仰望,似一粒粉尘。
青峰山势极陡,覆满浓密的低矮林木,更长满野刺长草,人不能立于其上。
夜中自远方望来,青峰就如地底蛮荒猛兽刺向天穹的长角,半数破入了云中,即便天空万里无云时此峰之上仍缭绕着浓密的云雾,甚是巍峨雄奇。
只是要回阁中必要先至峰顶,才能经由那处虚门入青峰小世界。
但许繁此时不过比普通人强上一点,即便排去一切阻碍给他三日也不见得能爬到顶。
而修行者自有神妙之能,只见许繁不再仰望,径直走入身旁一个灌丛,丛中有暗光微闪,整个树丛向内缩了一下,再无动静。
……
青峰峰顶很窄,一块一丈见方的平石已是占了大半,自平石而下是一斜坡,再下是一小片崖坪,也是一丈见方的样子。
崖坪是断崖的顶,断崖隐于广袤云海。
云海透过柔和的星辉,氤氲梦幻,与崖坪持平。
许繁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崖坪上。
一身与夜不分颜色的袍子安静地垂着,脚边有几株顽强扎根于裂缝中的细长青草,长而坚韧的细叶伸至无边云海中,随流动的云带不断摇摆,状若醉翁垂钓的杆。
云气涌动漫上崖坪,许繁伸手捧了一把云雾撒在脸上,心中平静。
平石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一身素白,脸被云雾遮住。
身形修长,长剑橫于腰间,剑柄垂下素色丝带,白鞘上宝石闪着冷光,如隐于暗处的蛇瞳。
此人静默立于平石,仿佛为这刺向苍穹的长角添了锋锐的角尖,寒光无情,无物能近!
平石之下崖坪上负手看云的许繁若有所感,回头行了一礼,道:
“今夜巡夜的不知是哪位师兄?”
平石上传来声冷哼,一场风无端自石上吹起,吹向下方的崖坪。云雾翻飞,不断凝结成细小冰晶坠入崖下,反射着满天星光,似鞘上冰冷的宝石,似隐在暗处的蛇瞳。
许繁脚边的几株崖草疯狂甩动,一条条细叶如鞭子般狠命乱抽,在崖坪上留下许多条凄惨的草汁痕迹,默默反射着星光。
许繁衣袖狂飞,身体坚持一瞬就被吹落崖下,如秋风扫落的黄叶,跌入云海,冲开一个幽深的空洞,无声无息,然后空洞很快被周围涌来的云气填满,许繁生死不知!
没有实力,终究不能与这个世界对话!
“没有依仗,就该夹起尾巴做人!”
平石上的白衣清冷无情,平石上的话语清冷无情,比将入冬的寒气更甚。
…………
第二日清晨,阳光还未来得及送上温暖,一栋栋古朴空阔的楼阁便先醒了过来,这些楼阁一刻钟之前只有沉默无言的空桌椅,门楣上各有一匾,上面工整书着“食府”二字,在二字之尾依次书有小小的“甲”“乙”“丙”“丁”字样。
一刻钟之后几栋食府中都坐满了睡眼惺忪的白衣少年和少女们,每人身前的桌上有两个白净的馒头和一小碟咸菜。
在甲食府中某一桌,几个少年边吃边聊着。
一个说昨日的剑术练习太过苛刻,根本无人能过。
一个说着今日教授律法的门师性格温和,应该可以逃脱。
又一个说朱笔门的某师妹看起来闷闷不乐,引来几人一阵哄笑,不远处那桌女弟子向这边看了过来,几个少年也看了过去。
只见那桌女弟子中有一长相清丽的少女正安静低头揪着馒头吃,对这些异动恍若不觉。
少年微微叹气,另一个少年安慰道:
“清怀阁许繁已经废了,师弟你有的是机会!”
“许繁?那个先觉初境的修行疯子?”
又一人问道。
“是先觉初境,但两年前他可是破入崩云境的修行天才!看看现在成什么样了,我虽然才先觉中境,但一只手指头就能压着他打!钟师弟你即便差我点,但还不至于比他差吧!别灰心,等哪天师弟你当众挑败许繁,那位小师妹说不定就回心转意倾心于你了呢!”
“那小师妹长得真如清水菡萏,不入俗尘啊,只是怎么会看上许繁那废物呢?”
“嘿嘿,瞧这话说的,莫非何师弟想与钟师弟争那柳师妹吗?”
那位何师弟当即脸色一变,正色道:
“我自一心修行,欲问道长生,哪有心思放在红粉骷髅上?”
“虚伪,这话就虚伪了!谁方才还说那师妹如清水菡萏,怎么转眼就成红粉骷髅了?”
“……”
几人调笑不避言辞,也不管声音大不大,轻易就让那桌女弟子听了个完完整整,欣赏着那桌女弟子不断阴沉的脸色,年少轻狂中或许带着一些别的意思。
终于,一个年岁稍幼的女弟子忍不住要从身旁拔剑,被为首的女子制止。
那位清丽的少女依旧安静揪着馒头吃,没有向馒头以外的物事或人投出一丝多余的目光。
为首的女子站起身来,胸前白服上绣有一只秀气的朱笔,遥指着几个少年朗声说道:
“许繁之名震惊天下之时你们几人境界为何?”
“即便他出了意外,但也是你们这等宵小可以羞辱的吗!”
“说他修行成狂,那等人的骄傲又何须向你等证明!”
“你们知我师妹痴恋许繁,却还在她面前出言无状,甚至辱及我师妹,我可以当做你们对朱笔门下了战书!那么朱笔门白薇代师妹柳碧凡接下了,你们几位谁来赐教?”
连番质问,几个少年已心慌意乱,自觉说错了话,身后虽有后台背景,但听到那声“赐教”,联想到半月前这位白薇师姐成功破入崩云境,一门大庆半日,几人面色青白,连称不敢,借口早练狼狈离去。
几人出了门后,门外突然有人说话。
“白薇师姐仗势欺人,真是好生威风啊!”
食府大门走进一白衣书生,一边走一边缓缓拍着手,一脸赞叹。
行至朱笔门弟子那桌前站定,少年再开口:
“听闻白薇师姐半月前破入崩云境,恭喜恭喜!”
白薇注意到来人胸前绣着白色小剑,白衣上绣白剑,不是目力极好绝不会发现,而在整个正律阁,只有一门的服饰如此。
“玄正门?怎么没听说出了你号人物?”
“啊,实在是惭愧!不才昨日才进的玄正门,让师姐见笑了!”
不知怎的,明明这人一身书生打扮,满脸温和笑容,除去第一句外言辞谦恭得当,白薇却是越听越烦,失去了耐心,直接问道:
“敢问这位玄正门师弟,你说我仗势欺人,何来此言呢?”
“白薇师姐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那师弟就信口胡言吧!方才师弟在门外见得那几位明清门师兄在师姐的挑战下怒而离去,师姐你实力高深,这便是你的依仗、你的势,那几位师兄修行不如你你却以修行欺之,莫非在师姐眼里这不是仗势欺人?”
“他们辱及我师妹,便是辱及朱笔门,我自然要讨个公道!”
“辱及许繁便辱及这位小师姐,辱及这位小师姐便辱及朱笔门,便辱及师姐你,所以师姐你是想告诉诸位正律阁的同门你们朱笔门早已和清怀阁的许繁连枝同气了?”
白薇一时语塞,就她们几人当然代表不了整个朱笔门,那可恶少年偏以偏概全,构陷话语陷阱。
语言陷阱这种小手段很是容易扰乱对方心境,然后引之入套,对方稍有不慎便会失去理智,更甚者会毁去对方清白,强行以罪加之。
白薇却是懒得辩解,冷漠说道:
“师弟你就不怕师姐仗势欺人了?”
少年淡淡一笑,道:
“师弟我这种势单力薄的小人物肯定不值得师姐动手,况且我只是想来告诉各位一个消息。”
先前那位被白薇拦下的冲动少女一脸嫌恶,斥道:
“有话快说!不然走开!”
少年也不恼,开口慢慢说着:
“昨夜巡夜的师兄捉了一个夜闯虚门的弟子,现在关在监舍,听说是清怀阁弟子。”
然后少年停下不再说下去,就在有人等不耐烦张口欲问的时候,他又缓缓说着:
“闯虚门的就是许繁。”
“你如何得知?”
白薇平静问道。
少年嘴角一扬,道:
“昨夜巡夜的正是家兄。”
安静吃着馒头的柳碧凡抬起头来看着少年,开口道:
“小人!”
整个青峰小世界的修行者都知道,许繁在两年前破入第二大境界的时候就被阁主赐予随意行走的权利。
青峰小世界内任其行走,即便是禁地只要许繁实力足够也可以入内,至于连通外界的虚门更是任许繁进出,任何人不得阻碍。
如今许繁纵难比从前,但其隐性权利仍是极大,阁主给其随意行走的权利一直未收回。
而青天阁主自庆历一零一三年夏末为救治清怀长老耗损过巨,至今仍闭关不出。
许繁最主要的靠山清怀长老虽位列诸阁长老之首,但也是伤重未醒。
诸多依仗无用,加之许繁自身骇人听闻的终解境大修行者身份失却,于是有些有不同声音的人便冒出头来,而现在敢出手的人若不是傻子那便是有着强横的实力或强硬的后台。
昨夜那位巡夜人必然是后者,因为巡夜人一直是正律阁长老亲自从阁中各门挑选出来的崩云境弟子,专门在夜间镇守青峰小世界各个虚门,也算作是一种磨砺。
巡夜人这个体制是久前岁月中几个大教联合组成青天阁时留下的传统,巡夜人的选择和管理一直在玄正阁中,像清怀阁等其他几阁就无权干涉相关事宜,可以说每一个巡夜人都可以把玄正阁主事长老当做最强大的后台。
先不提巡夜人身份和后台如何,光是其自身实力便超然于普通修行者之上。
许繁目前的实力甚至赶不上小世界中的大多数修行者,不管怎么说,以巡夜人的实力来针对如今的许繁,其行径确实不怎么光彩。
少年说完,不理会柳碧凡的话语,温和一笑,转身向食府大门走去。
“等等!”
白袍少女柳碧凡站了起来。
“姑娘何事?”
少年优雅转身,却不再称呼师姐。
“告诉我你兄长的名姓。”
“哦?姑娘可是厌倦了许繁,要托身于我兄长?稍等,我这就去告知兄长!”
说罢便转身要走,那位性格冲动的师妹立时站起身来,骂道:
“你无耻!”
少年未转身,摇头道:
“传言朱笔门的女弟子个个贤淑端庄,现在看来怕是不实吧!”
“贤淑与否,端庄与否,与你何干?”
白薇开口,淡淡讽道。
柳碧凡却平静开口:
“告知你兄长名姓,有机会我自去讨教!”
少年好似发现极好玩的事情,笑着回道:
“我代家兄戚月随时欢迎柳师姐的来访!”
“顺便说一句,多位巡夜的师兄念在许繁是阁中弟子,商议之下从轻发落,只罚其打扫茅房一年。”
巡夜人有经过统一意见而处罚所捉拿犯事者的权力,这是长老所赋予的。
只要巡夜人的判决不是太过荒谬无道,长老一般不过问。
非常时期巡夜人甚至对闯虚门的人有生杀大权。
“只是,柳师姐连知道在下名字的兴趣都没有,真是好生遗憾呐!”
说罢最后一句,少年兀自叹气,然后径直走了出去,留下惊愕一地的众人。
众人惊愕的不是巡夜人对许繁明显带有羞辱意味的处罚,也不是那可恶少年对朱笔门柳师妹微微透露的爱慕,而是那位看起来有些娇弱的柳师妹竟要挑战巡夜人,而且那位巡夜人有一个姓名:
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