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吃惊的看了看我,然后点点头,说:“连你也这么觉得……其实后来把烧毁的汽车残骸送去检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车子有什么异常情况,但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跟沈问的恋情,所以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是自杀的,但所有的人都相信他是殉情而亡,在他的车子撞上墙发生爆炸的时候现场的观众没有出现半点骚动,似乎他们早就知道了包子会这么做,所有的人都安静的看着熊熊燃烧的车子,默默流泪。”
果然如此。
我想起包子那灿烂的有些过分的笑容,他那种充满活力的个性,摇了摇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将他跟自杀二字联系起来。
真傻。
“我想向你问个人……”我说。
“你想问沈问的母亲吗?”她说。
我点点头。
“包子在世的时候曾经用他的奖金设立了一个基金,专门用于照顾沈问的妈妈。”
“你是说她现在还活着?”我喜出望外,幸好,我这张中了大奖的彩票并没有过期。
“只不过……”她欲言又止,说:“没什么,等一下你就可以见到她了。”
为什么我等一下就能见到她?难道说她也在曼哈顿市立医院?
提到“曼哈顿市立医院”这几个词,我总是觉得有种莫名的感觉,似乎曾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对了,那张沈问的介绍单,她就是在这家医院去世的。
车子降落在停车场上。
馒头和豆浆出来迎接我,这两个人也已经褪去了青涩,跳过了我所没有看到过的成熟,变成了眼前这副刻满沧桑的中年人模样。
不知道现在的她又会是怎样一副模样呢,可能早已跟美丽两字绝缘了吧。
“设备都已经准备好了,我们马上就可以开始手术了。”馒头说。
她们把我带到手术室,我跟医生见了面。
医生向我介绍接下来的手术内容,说:“技术上来说,这是一项修复手术,将你多年前撞坏的松果体参照一个完整器官的模样进行修复,从而让它发挥应有的机能。”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不过你别小看这项技术,这可是利用了最顶尖的空间物理科学研究出来了,你做这一次手术的费用可不便宜,已经足够在夏威夷的海滩买一套别墅了。”
我目瞪口呆的看了看弟媳,说:“何必呢,我都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何必为了我这么一个快死的人去花这么一笔冤枉钱呢……别想着要我还啊,我可还不起的……”
弟媳说:“放心吧,这些钱我们还是出得起的,让你康复起来不止是我们,也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你弟弟,包子和沈问,还有我们这些还活在世上的所有小辈们的心愿呢。只不过我们也只出的起一次的钱,你这次治好以后出门可得小心过马路了。”
我笑了笑,说:“一定一定。”
虽然对他们的感激之情实在无以言表,但说实话,我心里却并没有因为能够痊愈而欢呼雀跃,反而觉得有些恐怖,如果我的病治好了的话,在我面前的将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而且必须去学着去接受这样一个世界,这种对未知世界的恐怖感跟人面对死亡时的感觉是一样的。
说出来弟媳她们的脸色肯定不会好看,我想说的是,现在有一种被押上刑场枪毙的感觉。
“把衣服换了,我们开始手术吧。”医生说。
“等等,”我说:“在上路……不,在做手术之前我想先把心事了了。”
医生哑然失笑,道:“又不是上刑场,等手术做完之后你做什么都可以。”
我一再坚持要把心事做完,之后我的脑袋,你的,爱咋整咋整,你把它搅成一滩浆糊都行!
医生无奈,只得答应我,说:“说吧,你想干什么,要个冰淇淋什么的我倒可以帮你办到,环游世界什么的就免提了。”
我说我想见她。
医生听到她的名字有些惊讶,说:“你认识她?”
“她可是我大伯的老相好呢,他们俩的故事啊,可是一天都说不完。”豆浆插嘴道。
医生的神色有些凝重,说:“也好,你跟我来,就当作是见她最后一面吧。”
最后一面?什么意思?她快不行了吗?
医生这句话犹如一记惊雷在我头顶炸开,我怀着不安的心情跟着医生走上二楼。
特殊加护病房的房门上写着她的名字,医生把房门打了开来,就在在亲眼看到她的那一霎,我的泪水狂涌而出。
眼前这个骨瘦如柴,形同木乃伊般的老人是她么?
这个老人身上半点她以前的特征都没有。
她的秀发犹如丝缎般闪闪发光,而这个老人的头发苍白枯散。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这老人的皮肤哪里能称得上是皮肤,又黄又黑,干瘪瘪的一片紧紧的包着骨头,说那是“甲壳”可能更恰当一些。
若非她还会呼吸,完全有可能被当成是骨架标本拿去教学示范。
但我知道这个老人就是她。
虽然心很痛,但正是因为这种心痛让我确认了这个老人的身份,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让我如此伤心难过。
她的鼻子插着呼吸管,手臂跟点滴瓶连在一起,全身都跟这样那样的仪器连接在一起。
我走到她身边,她安祥的闭着双眼,我低下头,亲了她额头一下。
眼泪落到她脸上,可能让她感觉到了凉意,眉头稍微皱了一皱,我赶紧把她脸上的水渍擦干。
“宝宝,你还好吗?是我啊,我来看你了”我坐在她身边,说:“你曾经说我是不是因为你的外表才爱上你的,你曾经说你不缺爱,因为所有的男人都爱你的美貌,只要你拥有美貌你就拥有了一切,你说你害怕有一天当你不再拥有美貌的时候就会失去一切,因为你已经习惯了活在赞美声中,活在男人那惊为天人的赞叹声中。
但那是爱么?真正爱你的应该是在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还对彼此的未来充满种种憧憬的人,还想象着牵着你的手逛公园的人,想象着在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吻你,跟你说晚安的人,想象着在下雨的时候跟你一起打一把雨伞的人,想象着跟你坐在木筏上泛舟阳朔的人,想象着用苍老的声音学小野猪说话逗你发笑的傻瓜,想象着每天跟你坐在长凳上看着夕阳沉入海里的人。
如果说你并没有得到全世界的爱,但却有一个人会给你全世界无人能及的爱,你听了会感到开心吗?
宝宝,那个人就是我,我来了,把那份全世界无人能及的爱送到你面前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啊?”
她没有半点反应,我又是一阵揪心的痛。
“你说话啊,你和我说句话啊,我想听一下你的声音,我想抱着你,只有把你抱在我的怀里,只有你的体温才能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你跟我说句话啊,求求你。”我像是个疯子一样,泪流满面,抓着她的肩膀,拼命的摇晃。
“住手!”医生阻止了我,说:“你这样做只会让她有生命危险的。”
“她到底怎么了?”
“人都会死的,她只是快走到她生命的尽头罢了。”医生轻描淡写的说。
“那她现在为什么会昏迷不醒?你能让她起来吗?我想跟她说说话!”我说。
“你知道她是个A.M.S事故的受害者吗?”
A.M.S?!怎么又是A.M.S!已经这么多年了这A.M.S怎么还是阴魂不散!
“她是重度受影响人群,以前的她若不是大脑持续某方面保持注意力,精神一分散的话还能保持三分钟左右才会把要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但随着她年龄的不断增加,大脑的逐渐老化,本身记忆力就会变得越来越弱,再加上残留在她脑部的A.M.S还在发生作用。导致现在的她连一秒钟的记忆力都已经丧失了,你跟她说的话,她能听懂,但你一说完她马上就忘记了,打个比方吧,如果人的大脑是一部电脑的话,那她的情况就是一部没有内存的电脑,明白了吗?”医生说。
“知道她是什么时候送进来的吗?”弟媳接着说:“就是沈问被送进医院来的那一天,她记得沈问被送进了医院,因为沈问就是在她面前倒下的,这个情景给了她很大的刺激,所以她记得沈问进了这家医院的事实,但是却不记得沈问被送进来的三天以后就去世了。她不愿意离开医院,一直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只要有医生从里面出来,她就抓住医生不放,说她的孩子什么时候能完成手术。医生告诉她,沈问早就去世了,她听了会一直痛哭。但是过个几分钟她又忘了,逮着个医生又问,沈问什么时候能够出院。
从2046年沈问去世那天开始她每天都是如此,直到最近几年她身体状况开始恶化才停下来。”
天啊……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想象,她曾经经历过一段怎样孤独的旅程。
“难道现在科技已经发展到了连我这睡不醒的怪病都能治好的时代,还是不能治好她的病吗?”我说。
“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制造出长生不死药,那样便不会再有死亡了,但是可以吗?不行,科技虽然强大,但并不是万能的。我们现在能用药物抑止住A.M.S的活动已经算是取得了不俗的成效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迟早就连她的深层记忆也会被破坏,那个时候的她就真的是一具不会说话,连自己是谁也无法记起来的行尸走肉了。”
“是不是因为没人付手术费所以你才不给她做,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把修复那啥苹果体的手术取消,你给我治好她!”
“是松果体……”医生嘟囔着说。
“大伯,你不能这样做!治好你的病是我们所有人的心愿啊!”弟媳急了。
医生无奈的摇了摇头,说:“我给你双倍价钱,你把她治好给我看看,行吗?先生,道理是一样的,钱不是什么都能买到的,我的确能力有限,你就算给我再多钱,没有办法做到的事还是无法办到。”
“道理不是一样的吗!都是修复啊,既然你能修复我那啥松鼠体,就肯定能修复好她的记忆啊!”
“是松果体!”医生快崩溃了,他正了正色,说道:“要修复肯定要有一个参照物,明白么?你要纠正错误肯定要知道何谓正确!每个人的松果体都长得一样,所以不管拿谁的松果体做参照都可以进行手术,但是记忆不同,就算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的人,他们各自的记忆也因为观察事物的眼光不同而截然不同。你要修复她的记忆是吧,理论上来说没有问题啊,但是该拿什么来做参照物呢?你总得找个跟她记忆相同的人出来给我啊!”
“用我的记忆吧,用我的记忆来给她当参照物。”我说道。
医生目瞪口呆的看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弟媳摇摇头,说:“不行的,大哥。医生说了,你们两个就算整天在一起都好,你们两个的记忆都是不一样的,就算按你的记忆来给她做参照,那她也只会变成另一个你,她也就不是她了。”
“不,理论上来说是可以的!”医生兴奋的两眼放光,说:“只要你用你的“初光”去引导她,有意识的将在记忆中她的角色跟你的角色区分开来就可以了!”
“初光?”
“初光就是你出生以后,还是一个婴儿的你,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所看到的第一束光,那道光是启动你脑部所有认知程序开始运作的钥匙,也是存在于你脑中最强的一道脉冲电流。不管你经过多少年,你的思维到底会按怎样的形式运作,始终都是由那一道脉冲电流编写出来。”医生说道。
“既然可行的话那马上开始吧。”我说。
“大哥,有必要吗?她也就快不行了!就算撇开这个不谈,治好了她那你呢?你的病不治好的话那你这一次睡过去就真的……”弟媳拉住我,神色焦急的说道。
“真的会死,是吗?没关系,我不想活在遗憾和孤独之中,我要她记得我,我要她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能认得我,能亲耳听到我对她说我爱你。”
“大哥……”弟媳眼里泛着泪光,干瘪的双唇微微颤抖着。
“别哭,你也知道你大哥我只负责吃喝拉撒睡,啥都不干,命肯定比其他人长,没准我还能睡个72年呢,到时候只要你舍得再把一座别墅捐出来给我做手术就好了。”我说道。
“只要大哥你那时能醒过来,我们肯定会让你再做一次手术的。”她还是哭了。
“果然是我的好弟媳,不枉我当年借钱给我弟泡你。”
她破涕为笑。
三十分钟以后,我躺在手术台上,旁边睡着她,我牵着她的手,在手术开始之前就这么静静的凝视着她。
她的呼吸很均匀,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我想到以前经常趁她睡着的时候观察她睡相时的情景,那时的她就像个婴儿一般无邪,那时的情景仿佛就发生昨天一般历历在目。
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跟她走到生死相别那一天,我总是告诉自己,别去想将来怎样怎样,重要的是把握现在。
但却没有想过这一天就这么静悄悄的来了,速度快的让人难以置信。
人一生对于整个宇宙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生跟一瞬又有什么不同呢?
其实我很幸运,知道吗,我的生命中有你,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所以就算这是我的最后一天也好,能牵着你的手度过,那我就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只要这一刻有你,一瞬即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