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融化的连渣都不剩,夜幕降了下来,星星月亮升了起来,门口点亮了一盏灯。
沈问带我们走过去,握着她的手,道:“妈,我回来了。”
她回过神来,站了起来,笑着说:“问儿,你回来啦。哎呀,你看这天都黑了,妈这就做饭去。”
“这位是你男朋友?”她指着包子说。
包子使劲点头。
沈问狠狠的瞪了着包子一眼,无奈的叹了口气,说:“是啊,妈,我带他回来给你看看的,你要是觉得不行我马上就叫他给我滚!”
“行!行!你看,长得多俊啊,我女儿就是有眼光。”她笑道,接着注意到了我
“嗨,好久不见。”我说。
她从头到脚的打量着我,那眼神仿佛我是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一般,让我浑身不自在。
良久,她说:“你是哪位?”
我顿时愕然,心想我应该不至于老到如此面目全非的地步吧,她竟然会不认得我?
沈问忙指着包子说:“这是他爸爸,今天我把他爸爸也带过来了,我们大家认识一下。”
“不,我——”我刚想说,我是张依凡,张依凡啊!你怎么不认得了,沈问从背后扯了扯我的衣角,轻轻的摇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不记得我?
简直无法想象,难道那个叫A.M.S的东西可以让人把曾经如此相爱,朝夕相对的人忘得一干二净?
虽说一肚子的疑问,但我还是扯着嘴角笑了笑,说:“不好意思,一紧张就说错话,应该是初次见面才对。”
“没事儿没事儿。原来今天是家长见面会呀,你们怎么不早说,不然我就可以好好准备准备了”她笑的方式还是跟以前那样,别人笑是眼睛眯成一条缝,她笑起来那水灵的大眼睛却还是睁得老大,生怕人家会趁她眯眼的时候暗算她似的。
她开了门请我们进去。
一进门就首先看到的是照片跟便利贴。
墙壁上,楼梯扶手上,门上,桌椅上,电视机冰箱上——对,当时的感觉就像是走进了狂热的摄影发烧友的工作室似的,铺天盖地的照片。
她把我们往客厅领,一边尴尬的说:“不好意思哦,我年纪大了比较忘事,所以把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拍成照片,注上说明,然后贴在自己随时能看到的地方提醒自己,让你们见笑了。”
我忙说:“不会,你谦虚了,其实这样的装修方式很有个性,非常后现代,一定要把那设计师介绍给我,以后装修房子就整这样。”
包子插话道:“我的超速罚单应该可以把房子贴个里三层外三层的。”
这小王八蛋明显想弑父,幸好不是我生的。
放在“人物”一栏的其中一张照片上,照片里是一个黑人女性,长得很壮实,拍照的时候正摆着V的姿势。照片的下方贴的便利贴上写着“玛利亚——佣人,她真不是抢劫的,别报警。”
还有其他的比如邮差比尔的照片,警官米切尔的照片等,每张照片都附带了一张便利贴,上面注明了照片上那人的姓名职业注意事项等
旁边是“地点”栏,上面也贴满了照片,很眼熟,基本上都是在这里附近拍的,有一张是山下的一条分岔路,照片上注明了走这两条路分别能到达什么地方。
“地点”栏上有些则是店铺的照片,比如说花店的照片,一个女孩捧着一束花笑,便利贴上写着“珍妮的花店,逢周五打七折。”;还有美容院的照片——上面用黑圈圈住左边那家店,特别注明这是这家才是女子美容沙龙,右边那家是人妖俱乐部。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照片和便利贴?
是她拍的?为什么她要拍这些东西?
我突然想起弟说过的一句话:
卷入了A.M.S事件的人轻则健忘,重则死亡。
莫非这些照片和便利贴其实是她的备忘录?
她把我们领到客厅,安排我们坐下,说:“等等,我先给你们沏一壶茶。”
“嗯,去吧。”沈问道。
“问儿……你不跟我一起去?”她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为难起来。
“不了,我留在这儿招呼一下客人。”沈问说道。
“哦……那请大家稍等片刻。”她犹豫着走进厨房。
等她进去以后,沈问对我说:“你不是想看看她到底变成怎样了吗?过几分钟她出来以后你就明白了,她在A.M.S事件的受害人当中算是情况比较严重的人。”
“到底A.M.S事件是怎么一回事儿?”我问道。
“给你扫扫盲吧,A.M.S是英文Auntiemeng”ssoup的简称,这下你总明白了吧?别告诉我你英文还没过四级。”包子说
啥玩意儿啊……
梦姑汤?猛姨液?萌娘汁?孟婆……
“孟婆汤?!”我脱口而出。
“没错,看名字你就应该想得到,这是中国人创造出来的东西,也有人管它叫“后悔药”。”沈问说道:“人的大脑真的很不完美,完美的大脑应该可以像电脑一样按照自己的意愿随时把记忆给删除,这样就不会迷失在记忆的漩涡当中走不出来。许多人都希望这个世界上能有这样一种药,吃了之后能够把所有的不开心,所有的烦恼,所有应该忘掉而忘不掉的事情统统忘掉。就像人在死后经过奈何桥的时候喝的那碗孟婆汤一样,喝下去就把前尘往事和未遂的心愿统统抛诸脑后,从此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那些为情所伤为情所困的人多少年来到处在网上寻找可以忘掉烦恼的“后悔药”,商家瞅准了这个供求关系,有一家生物制药公司就研究出来这么一种药,吃下去真的可以好像“孟婆汤”一般把不开心的事情给忘掉,虽然还没有通过长时间临床验证确保其安全性,但是这种药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神药,就算服用它的人知道这种药可能产生什么副作用,但总比吞枪割脉服安眠药自杀来的好,所以A.M.S还是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大规模的投放到世界各地的医药黑市上去,我妈妈就是最开始接触A.M.S的人,所以也是受害最严重的人群之一……”
沈问说道这里眼眶红红的,嘴巴好几次都微微张开,但却说不出一个字。
“我来补充一下吧,人脑之所以不能将闹心的事儿像上厕所似的一按按钮就哗啦啦冲下马桶,是因为人类这种愚蠢的生物偏偏就喜欢自找烦恼,不开心的事情就喜欢放在心上,哪壶不开就喜欢提哪壶,技术上来说也就是那部分人类总想忘掉的记忆皮层偏偏就处在最活跃的状态。打个比方吧,如果你是一守财奴的话,我一棒子把你敲的你连自己爸姓什么都不记得了可能还记得我欠你一百块钱。人脑记忆的原理是通过微电流的作用在大脑留下痕迹,也就跟以前的人刻CD似的,然后再通过识别那些痕迹来读取记忆。A.M.S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高深莫测,简单来说就是逆其道行之,人大脑哪个皮层活跃也就是哪个地方的电流密度集中,而A.M.S就是通过加大那些电流流量,令大脑在读取那个皮层记忆的同时破坏那部分的记忆,从而达到无法再次读取那部分记忆的目的,等于说把大脑给格式化了。”包子娓娓道来,好好给我上了一课。
“包子你懂得还真不少啊……”我有些惊讶,有些小瞧他了,原本我还以为他除了拐弯用几百公里速度什么角度之外,怕连鸡蛋是啥玩意儿生出来的都不懂的暴走族。
“那当然,我好歹在麻省理工混了三年,因为我三年就把六年的课程学完了,觉得无聊,所以就干脆退学出来开赛车。”
从麻省理工辍学跑去跟人家飚车?!真不知道这小王八蛋是天才还是白痴,难怪他老爸会被气的蹬腿吐白沫了。
包子继续给我扫盲:“但是可怕的副作用在服用了这些药的第二年就出来了。可能研究这个药的人本身是用脑子吃饭用脑子排泄的,导致这个药在设计阶段就有一个严重的失误:因为大脑本身不具备消化功能,而这些药物又是直接作用于大脑的,所以在发挥完应有的作用以后,残留下来的药物并没有排出体外,而是随着脑浆流动到不同的记忆皮层,结果……就像老虎机似的,当大脑想到某个东西的时候,而正好那个东西又好死不死刚好流动到那个记忆皮层的话,“嚓”的一声,那个地方的记忆就浮云了。不过,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
包子正说着,她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空托盘。
她脸上的表情就跟看到三个火星怪物坐在客厅喝下午茶似的。
“问儿,你啥时候回来的?”她问道。
怎么回事?
我们不是被她带进来的么?
我开始有些明白所谓的A.M.S后遗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哦……刚回来。”沈问说这话时她一直看着我,似乎想知道当我看到这一幕时会有怎样的反应。
“我怎么没有听到你敲门的声音?”
“我带了钥匙。”
“这位是……”她指了指包子。
包子再次施展他那招牌式迷人笑容,说:“我是他男——”
“男司机!”沈问出其不意的抢断,然后得意的看了看包子。
“哦,原来是司机啊,我知道他是一男的,不用强调,你妈眼神还好使。”她打量了包子一番,说:“小伙子长得蛮俊的,不错不错,做司机可惜了,你可以考虑考虑上电视做广告模特,那黑人牙膏广告里的模特的就跟你长得挺像的。”
包子脸部肌肉有些抽筋。
“我觉得你跟我家小问就挺般配的,要不你们两个考虑考虑。”她说。
“我们正有这个打算。”包子说着还了沈问一个眼色。
“没这回事儿,我已经有男朋友了,那人是个王牌赛车手,格林彼治大赛十连冠得主。同样是开车,这家伙怎么跟人家比啊,人家开到300那是家常便饭,这小子开车从来没超过60。”沈问瞪了他一眼。
“开60那是为了你安全着想,300那小意思,我缺根胳膊少条腿的那也没什么,但我要为了你的终生幸福着想啊,话说回来,如果这辈子都能送你上下班的话我就算每天只开60那也愿意,你要知道,我“超速小笼包”可是出了名的!布鲁克林区的交警都懒得给我开罚单了,直接丢一本空白的我,叫我有空自己上网对一下,填好交上去。”
“就你了不起!谁要你负责啊!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两个人开始吵起来了。
“你呢?你是哪位?”她走到我的面前,说。
“啊,我?”我正饶有兴味的看着这两个小家伙说相声般斗嘴,被她这么一问心里突然有些乱。
我是谁?
感觉好像跑了半辈子的马拉松结果又回到起跑线上了。
她这么问我的时候,其实心中有种强烈的冲动,想突然抱紧她,然后对她说,
你真的忘了我了吗?
你忘得了吗?你怎么忘得了?!
对了,她喝了孟婆汤。
喝下孟婆汤之后就要开始一段新的人生了,前尘往事跟她再无半点关系——也就是说她喝下了孟婆汤就表示要彻底忘掉我了。
只有死去的人才会喝那玩意儿。
看到了吗?她已经死了。
这下你的心死了没?
我们的故事也就只能写到这儿了,各位看官,都散了吧,爱干嘛干嘛去,没戏……
想着想着,泪腺就摆脱大脑控制,解放了,豆大的泪珠一颗颗往下掉。
“你说话啊,呦,你怎么哭啦?”她突然紧张起来,向女儿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