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躺在书柜角落的那张照片,一直记录着某个人的过去。
她,总是撑着一把白皮黑底的阳伞走在风平浪静的街上。偶尔,也会停下脚步,在街边的小吃前驻足停留片刻。
我是一只仓鼠,也是一只鸣蝉;我是一只野猫,也是一只甲壳虫。仅仅只是为了从她伞下一闪而过,好一睹她的芳容,一睹她黑之公主的芳容。即使我早已知道,她和他们都毫无区别。她是怪物,他们都是怪物。吃眼的怪物,吃嘴的怪物,吃血的怪物,吃人的怪物。
我像往常一样,坐在广场边的长凳上,等着那个长着八爪鱼头的报童将那份留有余温的报纸送到我手里。
这里不是鸽子的广场,也不是游客的广场,有的只是那些用着饥渴的眼神妄图从我手里夺走残存下来面包片的麻雀。它们是不择不扣的强盗,一年四季都是如此,妄想着变成乌鸦在趁我不备的时候一拥而上将我的血肉之躯淘得干干净净。
平凡的我只想过着平凡的生活,做着平凡的工作,却事与愿违地出生在了这个不平凡的世界。他们都是怪物,眼中熊熊燃烧着欲望的怪物。如果她也是,如果她也是那样,我也只能是欣然地接受,任由那些乌鸦将我吞噬至尽。
我不是在欣赏这里的风景,只是不愿错过从我眼前路过的你。每一个不经意间的举动,都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
平凡的小镇,平凡的图书馆,平凡的我,平凡的工作。我本有更好的选择,但是最终选择了逃避,逃避现实,逃避自己。一切,都事与愿违。我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我早已忘记,这早已不重要。她也是怪物,会吃人的怪物,唯有如此,才能让我时刻警醒。
一只兔子和一头云豹,他们是我的朋友,怪物朋友们。我时常自嘲自己,为何明明害怕了却还要和他们做朋友。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不会向我展示利爪?因为他们不会对我摆出獠牙?不,不是的,明明我已经知道了可总是不愿承认不愿面对。
他们不止一次地劝我,劝我走出图书馆,没有一次是被我回绝的。这个世界,这个小镇,这个图书馆,这里是唯一可以让我不必去面对那些怪物的地方。安静的空气和陈年老旧的淡香才是我唯一的归处。
那一天,正午的阳光被路过的云朵包藏,她出现了,出现在了图书馆门口。黑色的伞下黑色的连衣裙,如果不是她在那里停留片刻,我想我可能再也不会注意到她的存在。再三徘徊,她最终还是离去了,这里本来就不是怪物们应该来的地方。
我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会有魔法,那些怪物们亦是如此。偏偏这个地方,是没有什么怪物愿意靠近的。正因如此,我才做出了我的选择。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这里一样的避难所了。
一直以来我都在这里清扫和摆书,兔子紫耳说我过于无趣,云豹花斑觉得我不思进取。他们的话他们的认知我不敢苟同,我只知道这样做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而为了让我变得有趣,紫耳时不时会来这里打乱书籍;为了让这里不再死寂,花斑总是嘶哑的嗓子唱难听的歌。
喜怒哀乐,在怪物们的脸上一眼便知,我的两个朋友也是。这一点,是我到现在都无法理解的。什么是喜,什么是怒,什么是哀,什么是乐;为什么喜,为什么怒,为什么哀,为什么乐,我从来不曾明白过。
喜就是喜,怒就是怒,哀就是哀,乐就是乐,他们给我答案一直都未改变。无需思考,无需深究,简单就是答案。如果角色可以互换,我是否也能理解呢?或许吧。
在紫耳和花斑嬉闹中,我看到了门口的她。被这个古老的图书馆吸引也好,被他们的嬉闹声惊扰也罢,她停下了脚步站在门口,最后还是没有跨入这里。风轻拂而过,带着蝴蝶兰的花瓣依偎在了她裙摆上面。
那是我种在门口的花,幻想着或许在某一天可以净化外面的世界。精心呵护下,它们熬走了多少个春夏秋冬,还是不敌黑色裙摆。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它们灿烂的笑声,第一次听见花瓣们远去的离别。
轻轻离去,这里再无倔强的蝴蝶兰等待着四季。花开为谁落,从前的我未曾考虑过,直至今日我才明白。
钟声响起,暮色降临,夕阳的余辉一扫浮世的疲惫。一日之际,我唯独喜爱这一刻。不同睡眼惺忪的清晨和骄阳烈日的正午,弗苏伦的夕阳总是带着蜂蜜的甜香。每当这时,便是我能够离开图书馆的时候。
夕阳的时间短暂而迷人,暮色消散在浮躁的青瓦路上。
褪去外套,散去领带,怪物们的自由由此开始,夜色下的弗苏伦才是最为热闹的时候。街上,巷子里,到处都能听到怪物的嘶吼,怪物们的狂欢。
昏暗街边小摊,是我和我的朋友们经常光临的地方,五六个小菜再配上几瓶啤酒都足够我们消磨两三个钟头。紫耳好荤花斑喜素,而我只需要有酒就足够了。生活中的抱怨,遇到的趣事,他们两个总能讲个没完,而我总是在一旁静静聆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连烦恼都成了我向往之物。
当我平静地说出我准备离开弗苏伦的时候,他们的笑声戛然而止。我很少参与他们的讨论,他们也从未介意过,因为我们能聚在一起就已经是件很开心的事情,即使我们彼此甚至每天都能见到。认识到这并不是我的酒疯,他们的脸上出现了我从来没见过的严肃。怪物们的脸一直以来我都不敢正视,唯独他们两个不会让我感到害怕。
为什么突然地就要离开这里。紫耳的问题连我自己都没想过,为什么呢?大概是那些蝴蝶兰已经不再回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解释,更不知道为何要把这个说给他们听,或许正如花斑所说这只不过是我压力所导致的一时冲动。
接下来的那几天,我一直在苦恼为何我要做出离开这里的决定。这绝不是冲动所致,我知道自己并不是那样的人。那又是为何?我终究是没有找到答案。
那一天,一场雷鸣交加的暴雨洗卷弗苏伦,一位陌生的客人闯进了我的图书馆。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忘记。
这里有人吗。
她的声音夹杂着雷鸣声吓落了我手中的书。我惊恐地看见门口站立着的那个她。出去?不对;进来?不对,一时间我甚至连该怎么开口说话都不会了。明明在这之前不止一次地想到她,不止一次地幻想在某个地方与她邂逅,不止一次地臆测会与她高谈阔论。结果到头来,终归只是泡沫一场。
管理员先生,我可以进来吗?
她的声音就像是伶仃作响的风铃,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回响。原来这个世界上的怪物也可以拥有这样的声音,到底是怎样的怪物才拥有了这样的声音。好想知道,好想能够一睹她的容颜。
如果,不能让我进来的话,请容许我在这里躲下雨好吗,管理员先生。
图书馆里有着诸多的规矩,只是没有一条规矩上面写着那些怪物不能踏入这里。我是多么迫切地想告诉她进来吧,可是我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拒绝着,拒绝着我开口说出这些话。甚至是害怕得只想找个离她最远的书架,远远地躲着她。
雨这么大。门口的小花是你种的吗?管理员先生。它们不会有事吧?
那绝对是为了勾引我出去才设下的圈套。再大的风再大的雨,那些蝴蝶兰都挺过来了。它们是不会被这么点小小的困难打倒的,更何况现在它们已经不再需要我这把保护伞了。
夏日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我也多想像它一样来去自由不受世界拘束。原来已经是夏天了,而夏日的弗苏伦都有一场烟花晚会,为了庆祝夏日的神给弗苏伦带来的熊熊热情和昂扬。
雨停了,那我就告辞了,管理员先生。
自始自终她都没有再多跨进图书馆一步,孤零零地站在门口等待着雨停的时候。等等……我是多想……可都晚了。
紫耳和花斑一如既往地会来图书馆给我添乱,谁都没有提起过离开的事情,仿佛那天我们只是想往常一样平淡地聚在一起喝喝酒吃吃菜。随着烟火晚会的接近,他们也越来越兴奋,越来越期待。
是啊,那毕竟是属于怪物们的节日。怪物们会聚集在莱昂河畔,满载着烟花的小船徐徐从上游漂下,一路绽放璀璨的烟花照亮整条莱昂河。酒杯的碰撞声怪物们的狂欢声烟花的爆炸声交织在一起,响彻云霄。任谁都会享受在陶醉在其中,除了我。
我不止一次拒绝过他们的邀请,年年如此。每一次的拒绝换来的结果都是出乎意料,出乎意料的和他们一起去看了烟火晚会。为什么会这样,我至今都还不明白。
烟火晚会的那天,紫耳和花斑早早地来到图书馆催促我尽快做好出去的准备。我实在不想去参加那种聚会因为那里除了怪物还是怪物,最后还是败在了他们的盛情邀请以及威逼利诱下。
和以往一样,河畔两边早已是挤满了怪物,晚会还未开始它们已经是开始举杯欢庆了。我本无心留恋于此,只想默默陪着他们两个看完这场盛会。目光所及之处,是她。那个消失已久的黑之公主。
自雷雨天之后,我再也没在广场上在图书馆门口见到过她。她的消失愈发勾起了我对她好奇。每天期待着从图书馆门口的她,每天期待着在广场上偶遇的她。我不奢求能和她说句话,躁动的心早已将她怪物的身份抛之脑后,仅仅只想再见她一次。
河面上倒影着绽放的烟花,掀起了尾尾涟漪。一年之中再也没有哪一天会比此时更加火热,再也没有那一刻会比此刻更加狂躁。烟花的火药味,啤酒的麦香味,都冲不淡怪物们最原始欲望的欢呼。
风声虫声她的呼吸声,月光火光粼粼波光,这个世界从未如此真实。为何我的眼角会溢出泪水,原来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不是在逃避这个世界,而是在逃避自己,一直以来我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