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立远山,清风拂树影。
一片山野之中,竟有三点黑影立于树影之上。
“十四兄,几十年兄弟情义,难道就真的要为了介甫先生的一片痴心妄想而毁于一旦吗?”
宰相黎嗣源,字介甫。朝中人称宰相大人,读书人称介甫先生。
“十六,人可以走,信须得留下。为兄不想你我之间生死相向。”有一白袍玉带俊美男子立于树梢,腰间佩有一把被江湖尊称“霓虹”的长剑,剑穗处坠有一粒暗淡珠子。
俊颜男子看似年轻,实则早过不惑之年。男子名十四,是黑木阁十三代传人。
男子左边树梢上有一身形佝偻猥琐老叟,此刻正发出渗人笑声,不似正道中人。男子右边树梢上也有与其装束相似一男子,赤手空拳,环抱于胸。
“士族传承,千年已久,向来是传承有序。我佩服宰相气魄,但人不可胜天,更不可胜势。”
赤拳男子最后更是咬牙切齿说道。
“十四愚兄!还不知天命?”
名为十四的俊美男子,没来由地想起了千年之前,大鸣王朝覆灭之际一位先贤说过的话,此刻竟是忍不住喃喃自语。
“族鸣者,鸣也,非天下也。”
双方冷哼一声。
道不同,以力降之。
曾经的兄弟情义,便要在夜月中,消殆在彼此不同政见之下。就如同一脉相承的河流,一分为二之后,便再难回头,随着水流低处,各自又形成新的江流。
山野之中,虽有三人,其实只有师兄弟二人在互问拳剑,另外一人跟随战场变化,不断变换方位,仿佛在寻找最佳出手时机。
持剑男子刚以肘抵剑卸去对方来势汹汹一拳,又遇一掌如挂天瀑布直流而下。
用拳者,拳法凶狠,拳意绵延。
使剑人,剑法精妙,剑光凌厉。
持剑男子眼看已然躲避不及对方突兀掌势,便以伤换伤,不顾伤势一剑刺去对方要害。
风吹落叶之后,一人中拳惨然落地,以脚卸去对方拳意,震起枯枝无数。而另外一人悬于空中,一手撕掉肩头血迹斑斑的衣服,袒胸露乳,似还要问拳不停。
“十四,值得吗?你这剑术早已通神,天地之间还有什么能拘束到你。”名叫十六的男子,开口劝道,手心却是运力不停。
场下男子吐出一口鲜血,也不言语,持剑冲天而起。
谈何拘束?我心自由处,便是天地之间。
说什通神?人间何人不是洞天仙挑挑选选之后遗落人。若真有仙人来此人间,我十四也要持剑问仙人,拘束可在此处人间?
一拳一剑之后,又是互换伤势,而后两人又战至一起。剑光直破满夜月光,拳法已引雷霆而下。
生死搏命,险象迭生。就在此际,早已躲于树后的佝偻老者,口吹玉萧,萧射毒箭。
茫茫天地,有一貌美女子凭空立于湖面之上,耳中似有仙音缕缕,自在旋转。女子上方,繁星点点,与女子相去不远,看来不在此方天地。
记得约莫三十年前,有一贫穷书生路经此地与九洲大陆结界门口处,自己见那书生快要饿死,一时兴起,便出去救下了他。
三十年后,那书生又在当年原处,停步伫立,礼数周到,口唤前辈,自称介甫。
自己便又出去见了他一面。原来此人已经贵为一朝宰相,来此是希望自己能在关键时刻照拂其子。
修仙之人,不染红尘,不涉人间大势,是自古以来便有的规矩。
因此矩自上古以来,流传太久。反而使得一些仙道一途达能不信邪,肆意干涉庙堂,后面便乖乖做了九洲大陆五座镇仙楼里的养料,养起束束仙草。
所以,名叫“霓裳”的女子,是断然不可能应下此事的。只是惜缘,便也未明口拒绝,将那人好送出境。
宰相府。
黎梓琴回府后,拒绝了母亲大人“先吃饭,再领罚”的说法,已在父亲书房跪了一夜。
随着潺潺脚步声逼近,年轻人心中也是一紧。
只是儒衫老者走进房后,也并无训斥,只是任由自己独子跪在案前,脸色还算详和。
“治学一途,不可懈怠。”老者平静开口。
“是,父亲。”
黎梓琴,本以为父亲大人将要对自己兴师问罪了,却听得父亲聊起它事。
“为父年少时,在牛背上羊圈里,便读了圣贤书籍,也甚以为自己还算了得。后来背井离乡,前来银照。走过了万千山水路后,便又反复嚼出了些书中真意。”
老人眼神熠熠,似含日月。
“这些年来,书中说法,早已烂熟于心,但又常出新意。所以为父才时常提醒你,要勤读多想,别作那两袖清风的读书人。你可明了?”
“儿子明白,父亲。”
老人叹息一声,继续说道,“你今日之明白,未必便是明日之明白。我们读书人,要行万里路,更要读万卷书才是。”
宰相大人见儿子没有言语,便只好自顾自地说将起来。
“梓琴,你现在是郎官,在光禄阍手下做事。此时北部有灾情,朝廷上面有意要筹款赈灾,我属意让你转去分管大丰经济专事的大司农手下干事,也算是为百姓谋福祉。此事我思虑已久,明日就会在朝会上递交折子,想必皇帝陛下不会为难为父。你可愿意?”
“儿子全凭父亲作主便是。”
老人点了点头,开口说道。
“入了庙堂,要慎思少言多作为。此番赈灾,朝廷非常看重,你须得把一切过手条目整理干净清楚,不能大意,免得落人口实。”
黎梓琴抬头看了看已显老态的父亲,又重重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老人喝了一口热茶,便又拉起了家常。
询问儿子可曾每日亲扫房室,说那王府思若丫头不后几天会来府上,也惋惜自己兄弟仗着自己权势而不知收敛。
黎梓琴都一一应答,恰是一对父子。
更夫催夜深,老者起身说道。
“那个名叫秀秀的女子,既然来了,就留下吧。”
随后便踱步而去,只余年轻人默默轻泪。
那个撑起一家一城一片天的父亲,老了。
曾经无忧无虑的贵家公子,长大了,还怕老人知道。
“介甫啊,我今日怎么没见到十四先生啊。”
一方正屋中,有夫妻细语轻声。
“有事,应该等几日便回来了。”
“家中来信,那妯娌和她儿子好像在郡上,不太安分。”
说话老妪正是卢宰相之女,当朝宰相独妻。因为黎府平日里与夫君弟兄家联系较少,关系实乃平平,便将其正妻唤作妯娌。
“我刚已经亲书两封。一封是写给宪郡太守,让他秉公执法;一封则是写给兄长,让他自求多福,安分做人。”
老妪轻轻一笑,满脸皱纹荡漾,“难怪我父亲当年就看中了你,行事确有几分与父亲相似。”
老叟哈哈一笑,“不是小姐看上了我这个穷酸书生吗?”
忆峥嵘,才子佳人,愿厮守终生。
瞧此间,老夫老妻,已安然入睡。
在宰相府的另外一处不小的房间内,妙趣横生。
黎梓琴怀抱被褥,惊问道:“秀秀姑娘,这是我的房间,还请你速速离去!”
“这,奴家可不能答应。说的一辈子生死相随,奴家可不愿离开公子半刻。退一步讲,万一奴家这前脚出去,恐怕明天一早,给公子更衣的便不是奴家了。”
一姿色秀美的女子故作无辜道。
“更......更衣,更什么衣。本公子生活向来自理,你不要乱来啊。”
黎梓琴边说边退,已至床沿,惊吓坐下。
“既然老爷都答应了,那从此以后,奴家便愿为公子操劳了。”
黎梓琴轻揉眉头,颇有些无奈颜色。
“奴家只是睡在外厅,绝不会逾越礼仪半步。这也不行?”
“你一个姑娘家,都到了本公子室卧了,还谈何礼仪?你快速速出去,到你自己房间去。”
年轻公子已然恼怒。
“秀秀姑娘若再不走,我可就叫人来了!”
“公子自便。秀秀行的端,坐的正,不怕人来。最好是把老爷夫人一并叫来才好。”
黎梓琴仰天长嚎,却也无声。自己已经更换过多个府中房间,但那厚颜女子,真是可耻。自己走到哪间房,就跟到哪间房。无奈之下,自己还不如住进本来的室卧。
房中只见秀秀此人,轻跃上梁,飘然睡下。
黎梓琴便也无可奈何,小心翼翼放下床帐,忐忑入睡少许时辰。
屋外房脊上,圆月羞遮半。
月下青山上,一人无力地躺在马背上,五只手指尽力抓住已剩酒不多的葫芦,向嘴中送酒,酒水与血水混作一片,洒落马背。
若非自己以不可想象的代价震碎藏在那弦毒箭下的后手,恐怕早就去见自家夫子了吧。
魔道巨擘,碎南天。是个听起来名字很霸气,实则为人练武都极其阴险的武林高手。曾有江湖老辈闲来无事评选出天下武功十人,碎南天就赫然在列,虽然名次靠后,但评语却字字入神。
地龙飞得三十万,搅得周天寒彻。
就是在暗嘲此人功夫阴毒,令人防不胜防。但这份榜单也明言标注,不将黑木阁成员纳入考较范围,美其名曰说是“敬贤”。
其实,黑木阁成员向来技绝于世,所以世间也有不少风采妙绝的好事人,给那黑木阁十人作诗。
比如十四先生,便有一位武林中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曾经这样赞许过。
先生仗剑决云霓,直取银河下帝畿。
此刻生死之间,十四倒是想起了年少时一些如今不太重要的回忆。
“兄长兄长,其他几个兄弟都不太爱搭理我,也不回我问题。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有少年笑说道:“你问吧。”
“十九老先生身上多脏啊,就不怕身上的虱子到处跑吗?”
“难怪他们不理你,十九先生那么凶,你也敢在背后说他坏话,胆可真大。”
“可是这就是我刚才亲眼看见的啊。”
“十九先生修的便是随心所欲之道,你管这个作甚,不然你每天去帮他收拾干净?”
“身上有虱子,用内力震碎便行了,干嘛这么麻烦啊,我才不去。”
“不勤洗衣物,不多多洗漱,只凭内力强硬行事,只会春风吹又生,还是麻烦。”少年摇了摇头。
“行吧,那小十六就找机会提醒提醒老先生,让他可爱干净哟。”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