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了为了教育理想和父亲斗智斗勇后,我顺利地开始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师范学校的读书生活。
1978年,就读芷江师范学校一月有余,我拍了一张照片(见下页)。那个时候我们只能去照相馆拍黑白照,摆出几乎相同的姿势,做出同样的表情。但是我觉得这张照片跟一般的那种面无表情的标准照还是有所不同。那年我14岁,照片里的我编了两条小辫子,别了两块绸布花,还不忘系上一条鲜艳的红领巾。我穿着当时很难见到的“丁”字猪皮鞋,背着我母亲亲自给我缝制的黄色格子小布包,青春的脸庞上满是朝气蓬勃的活力,也满是对未来可期的喜悦。
正是芳华年纪,现在回头看看,岁月里那股青春气息依然扑面而来。是的,未来怎会不美好呢?因为我要读的是自己执念很深的专业,而要去的学校也是有着优秀办学历史的湖南省芷江师范学校。
芷江师范学校在1936年8月由晏阳初先生在芷江县城考棚街(今小北街)创建,始称“湖南省立芷江乡村师范学校”,后几易其名,我毕业时的1981年,更名为“湖南省怀化地区芷江师范学校”;1989年1月,学校又更名为“湖南省芷江民族师范学校”;进入新时代,学校升级更名为“湖湘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芷江师范学校的创始人晏阳初先生,1918年毕业于美国耶鲁大学,曾任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总干事、国际平民教育委员会主席、菲律宾国际乡村建设学院董事长,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平民教育家”,和向警予最初将救国之理想系于教育一样,晏阳初也把改变当时中国民众贫、愚、弱、私“四大病”寄托在教育上。主张通过办平民学校对民众进行教育,首先教育的对象是农民,先教识字,再实施生计、文艺、卫生和公民“四大教育”。1920年回国后,他就开始着手进行平民教育工作。自1922年春天起,他先后游历19省调查平民教育状况,了解后根据民情国势,提出推行平民教育的整套方法。期间,他主编的《平民千字课》(即《白话千字文》),由青年书局初版刊行。随后,他到湖南长沙进行平民教育示范工作。长沙60余所平民学校开学,共有学生1000多人。此后,湖南一些县陆续设立平民学校和平民读书处,共计1700多所,学生有57000多人。芷江师范学校亦是先生所创。也许是当时在此接受了晏阳初教育思想的洗礼与熏陶,2003年,我首次竞争上岗担任深圳市宝安区西乡街道中心小学校长时,就悟道:社会转型首先是教育转型,教育具有改造社会的功能;并提出“培养城市人、培养现代人、培养国际人”的教育目标,通过教育一个孩子,带动一个家庭,辐射一个社区。
从晏阳初创建学校,到1978年我入校读书,芷江师范学校已走过近半个世纪的沧桑岁月。其校训“勤毅朴实、敬业求真”镌刻于校门之上,经历42年的风霜雕刻,显得愈加古朴厚重。这小小八个字,也为我之后的教育人生点亮一盏引路之灯,我的从教理念、办学理念,也在这个有着伟大思想传承的师范学校得以“养正”。
有一种研究思维我很认可,就是你永远不能脱离一个时代去孤立地研究一个人的成长。
我进入芷江师范学校学习的时候,中国正处于一个特殊的转型时期。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果断停止了“以阶级斗争为纲”,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中国开始走上改革开放的创新之路。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不是那么美好,经济、文化、社会各方面都待重整旗鼓;所有的一切都又那么美好——在憧憬的未来里,我们将是中坚力量,也将是中国改革开放的见证者。在欣欣向荣的师范学校里,未来知识的传播者们,在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营养,准备在祖国建设中大展拳脚。
1977年恢复高考,关闭了太久的高校大门正在人们的期待中缓缓开启。那些在浩劫中荒废年华的人们,又重拾课本,和我们这些适龄考生一起竞争,老三届、新三届、应届生齐聚一堂的情景,恐怕也只有那几年才能看到。
离开了父母的羽翼,离开了养育我十余载的溆水河,1978年10月中旬,我父亲委托一个考上师范的下乡知青夏英琴大姐与我同行前往芷江师范学校报到。一路上,我们坐火车到怀化,又转汽车到芷江。现在高速不到两个小时的距离,当时我们整整走了一天,傍晚时分才到达学校门口。只见很多大哥哥大姐姐迎面上来帮我拿东西,嘴里说着:“你们看,又来了一个娃娃班的孩子……”后来我才知道,这次我们同年级共招进来5个班,其中我们是第26班,全是初中毕业考进来的,大家就很自然很亲热地称之为“娃娃班”。其他第27至30班都是下乡知识青年和社会青年,小的20多岁,大的都过30岁了。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个班自然都是小孩子,我们班最小的同学只有13岁,最大的15岁,我是在中间的,14岁。因而,一群人在校门口负责帮我提行李,帮我登记入册,关怀备至。其中一个姐姐谢小芬一直领着我去了二楼的宿舍,给我铺好被子,还带我去吃了晚饭,算是安定下来了。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和情谊也许都是缘分。跟我一起乘车过来的夏姐姐,在农村时就入了党,师范毕业后直接分到了怀化团地委,后来调去地委老干部中心直至退休。慢慢地,我们就疏远了,也渐渐地忘了之前的情谊。谢姐姐呢,就不同了。就读第一天的见面奠定了我俩一辈子的情感基础。1991年,我调往湖南省怀化地区教科所工作,她做了湖南省重点小学怀化地区三完小的校长。我们一墙之隔,有过很多关于教育教学问题的探讨。她长我六岁,2013年退休后,已是特级教师的她,被我盛情邀请到我现在就职的坪洲小学做了两年的普通语文代课教师。她的敬业精神与教学技艺仍是年轻教师的楷模。我们还常常在一起回忆当年在芷江师范学校的美好岁月。
也许是我从小比同龄人成熟,又是班长,就读一年后又进入学校团委会任副书记,书记是由学校教师兼任;也许是进入师范学校只有我们一个“娃娃班”,我更多也更愿意跟别班的比我年龄大的同学打交道。当然更多地还是跟学校学生会和团委会的同学打交道。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这个年级其实有10个班,第21至25班是同年3月份入学的,也许是刚刚恢复高考,春季也考了一次。他们两年后和我们一起毕业,但比我们多读了半年。那个时候的学制似乎是有弹性的,中专是两年制的,因此,我们入读一年半后,我召集同学开会请愿,主动写申请要求我们再加读一年,即读三年毕业。
我为什么有这种想法?现在回忆起来无非有三个原因:
一是我跟大同学接触后,发现我们班的同学心智不够成熟,两年毕业后真的能当好老师,教好学生吗?
二是我发现班里不少同学还在暗暗努力,有的默默学英语,有的默默在做大量的高考试题,他们还想毕业后继续高考呢,多读一年也许考上大学的机会更大,后来确实有同学毕业后考上了大学。
三是学校第二年又招进10个班,都是高中毕业参加国家高考入读的,很快我和几个学生会、团委会的同学成了知己,我还真舍不得他们。事实证明,若干年以后,我和他们的情谊真的远远超过我的同班同学。如果我们延长一年,我就和他们一起毕业,那该多好!
只是不曾想过,如果和他们一起毕业,对于我们这个班的工作分配是不利的。当然这是后话。
在师范多读一年的申请报告送上去以后,我们都在焦虑地等待着:一是担心湖南省教委不批,毕竟读师范属免费生,国家需多承担一年的学生费用,包括学习费、生活费,还有困难生的补助费等等;二是担心上面有人来调查,因为我班有少数同学希望早点毕业工作,以贴补家用;三是也有个别教师觉得我们年龄小,不懂事,有些男孩生活不能料理(常是我们女同学帮忙洗被子等),也希望我们早些离开。不料,省教委居然同意了我们的请求。为庆祝胜利,我们这帮正值青春期的学生,在班里生起火炉围坐在一起,共同迎接20世纪80年代的第一个元旦,迎接新年黎明的曙光。
1978年和我一起考上不同中专学校的同学,包括考上怀化地区辰溪师范的同学,都是两年后,即1980年暑假毕业参加了工作。如今有不少同学在不同的行业干得非常出色,有的则继续读大学、读研究生,甚至读到博士。唯独我们这个班在当时中专学校读了三年。毕业那年,我们班的同学大的18岁,小的16岁,我17岁,均走上工作岗位。很多同学分到了中学,包括我在内。有的现在还是高三语文、英语、数学、物理等不同学科的把关教师。
现在的小学、中学教师毕业时大多25岁左右,一毕业就谈情说爱、结婚生子,考虑成家立业——这也是很现实的问题。但是就少了当年我们毕业时的那股单纯与工作的“专一”——少则工作五年,多则工作十年才考虑个人问题。我一直在思考:现在的学生在校的学习时间是否太长,是不是占用了实践的时间?其实,一个人的学习是一辈子的事情,尤其是在实践中学习才能形成真正的能力。
当然,从现在的角度来看,有大专文凭都显得学历水平有点低,何况是中专?但是,当年中专的概念与现在可是天壤之别。那个时代,流行一种说法:“一流学生上中专,二流学生上大学,三流学生读研究生”,意思是最好的学生上了中专,考不上中专只能上高中,后来再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工作不如愿又重新考研读研。也时常会听闻一些同学很沮丧地说“没考上中专,只能上高中了”这样现在看来很奇怪的话。也确实有我的初中同班同学当时没考上中专,两年高中毕业后成了我的学妹或学弟。当然,这样的说法有时代背景,也有些笼统——也有一些人放弃读中专选择读高中,后来上了好的大学,发展得更好。但是,中专生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乃至90年代初的地位之重要,由此可见一斑。
从思想解放来说,我们那代人能感觉到之前难得一见的一种放松氛围,可以畅所欲言,可以读很多书,可以参加丰富的活动。我记得社会上正开始盛行朦胧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很多经典诗句被人摘抄在笔记本上。我则喜欢读世界名著,读外国教育学者的一些专著,以期在未来的教育之路上走得精彩。有时候,学校的草地上围坐着一群群年轻人,畅谈人生,憧憬未来,甚至通宵达旦都不觉得累,那真的是一个充满希望和生活热情的年代。
师范学校里的人际关系温暖而淳朴,可能是因为大时代环境的单纯,也因为师范生们本就知道将为人师,对自身德行的要求会更高。我记得当时物质还是相当匮乏,基本没有谁去买零食吃,偶尔有人买了点心之类的,也都开启有福同享模式——大家一起消灭它。从来没有谁去偷偷吃独食。我现在和同窗相聚,有时候会开玩笑地说:“当时你们都那么喜欢我,是不是都在期待我给你们带好吃的?”因为每个月我都会让厨艺高超的母亲做很多荤菜带上,分给大家吃,也会带花生、瓜子、水果糖等当时难得一见的零食给大家。
斗转星移,时光如白驹过隙,40余年过去了,当时斗志昂扬的我们,走出校门后或事业有成,或生活颇不如意,但无论境遇如何,我想,大家再回忆起那段青葱岁月,都会嘴角上扬吧?又听说芷江师范学校校址迁移,不禁有些怅然——那毕竟是我教育之路的起点,承载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学习岁月;又有些释然——历史的车轮总会向前缓行,新旧交替中孕育着进步与发展。唯愿我的母校能保持优良传统,培养更多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