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今天的中国人来说,万里长城和《史记》,究竟哪个更伟大?我认为是后者。如果没有司马迁写下的《史记》,那么,遍及全球的十几亿炎黄子孙,将发生“身份”认同的危机。五千年文明从哪儿来?从司马迁的《史记》而来。他的下体受阉割,却令人吃惊地精气神十足。他以民间的价值观挑战残忍嗜血的汉武帝。他留下的文脉也是民族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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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今天的中国人来说,万里长城和《史记》,究竟哪个更伟大?我认为是后者。如果没有司马迁写下的《史记》,那么,遍及全球的十几亿炎黄子孙,将发生“身份”认同的危机。五千年文明从哪儿来的?从司马迁的《史记》而来。是他远在公元前,就挥舞书写历史的巨笔,将华夏文明上溯三千年。在他之前,也有史家的各类记载和民间传说,但不成系统,形不成源流,是他首创了纪传体的通史。他笔下的诸多帝王,从远古到战国,无一例外地追溯到黄帝。轩辕黄帝成为中华民族的共同始祖,没有司马迁是不可想象的。
司马迁的功绩,怎么说也不过分。一大群帝王将相加起来,分量也不如他。今天的科学家们,一次又一次探寻长江、黄河的源头,而两千多年前的司马迁,仅凭他一人之力,以非凡的洞察力和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力,探寻中华文明的源头。
众所周知,他是身体不完整的伟大的男人,汉武帝因李陵冤案而废掉了他的生殖器。悲剧发生在他四十七岁的那一年,从那以后,他称自己是“刑余之人”。他是在屈辱和愤怒中完成自己的伟业的。今人可能单从性能力丧失的角度来看他的悲剧,而在司马迁,屈辱是第一位的。他把人分为十等,最后一等,就是他这种受宫刑的人。受刑之后,他再也不去父母的坟前祭扫,无颜面对父母的在天之灵。读他的《报任安书》,字字都是血。读这样的文章,我们才会懂得,为什么说一本书比性命还要紧。李陵遭诬陷他挺身而出,而数年后的任安事件,他深知内情却缄口不言了。为《史记》,生命退居次要了。他本来是可以免受宫刑的,可他穷,拿不出朝廷规定的赎金,只好任凭行刑者亮出尖刀。出狱后他还到武帝身边做事,形同太监。他把各种各样的人都写进《史记》了,包括以色事君的佞幸男人,惟独不写太监列传,可见他内心的伤口碰不得,一碰就血流如注。
所有这些事,后面再细说。
史称汉武帝雄才大略,打仗,扩大版图。但是这个人多欲而少慈,皇帝能干的坏事,他几乎都干过。本文不想评价他的是非功过,只因司马迁,不得不涉及他,包括他手下的大将,比如置飞将军李广于死地的大将军卫青。
汉武帝废掉了司马迁的生殖器,不喜欢《史记》,但是这个自以为雄视百代的皇帝,对他眼皮子底下的文弱书生却无能为力。他死后二十年,《史记》从民间冒出来,横空出世。阴间的汉武帝会发现,轮到他来受刑了。
司马迁并未侮辱他,只不过摆史实讲道理,单凭这一点,这位“刑余之人”就比那位万乘之君更为高贵。
司马迁和汉武帝刘彻几乎是同时消失的,他消失在民间,带着他的巨著。皇帝的“龙体”腐朽时,史学兼文学巨著的《史记》散发出夺目的、永恒的光辉。
司马迁的死是个谜。可能是为了保全《史记》,他远离宫廷潜入了民间。今天,我们希望他是含笑瞑目的,他活过了七十岁,寿终正寝。有人认为他死于刘彻之手。皇帝取他的性命易如反掌,废他的下体如阉猪狗,可他手头的书早已藏之名山了。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司马迁的死,就比泰山还重。
司马迁的家乡在现在的陕西韩城县西南,家贫,小时候做过放牛娃。父亲司马谈在京都长安当太史令,俸禄少,被官员们普遍看不起。史官名为天官,记录并评论天子的言行,但实际上没人当回事。皇帝以“倡优蓄之”,养起来好玩的,心血来潮的时候,听他们讲讲故事,说说趣事。大西北的黄土地,秦人因之成霸业,秦灭汉兴,不过六十余年。汉廷对秦人是抱着防范心理的。最典型的例子是陇西人李广,沙场建功无数,始终未能封侯,并于激愤中挥剑自杀。他的儿子李敢则被暗杀,汉武帝还封锁消息。李广的孙子李陵更惨,替皇上卖命,却被灭三族,几百口人哭天号地被腰斩于市,而司马迁讲了几句公道话,就失掉了生殖器。
黄土地出硬汉子。自然条件的恶劣,磨砺出粗犷的天性。地域文化对人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从外貌到性格,而性格又决定行为方式。如果比较一下江南人和西北人,不难发现,他们的皮肤、发音、生活习惯和心理特征,差异都很大。
司马迁放牛也读书,牛背上读,躺下来谈,天高云淡,易生遐想。他是独子,也许曾经有过兄弟姐妹,未能存活下来。他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还得放牛羊。父亲钱少而书多,类似历代的读书人。一群不识字的放牛娃围绕着识字的放牛娃,听他讲书本,讲他听来的长安。而牛在吃草,风在吹,对面山腰上,有汉子扯着嗓子高唱山歌。
他们也去看黄河,惊叹它的雄浑,一泻千里。
大概到了十来岁,司马迁随父母迁往长安茂陵。这是司马谈的一个重大举措:将儿子带到政治文化的中心。年轻的皇帝在茂陵为自己建坟墓,将天下富豪往那儿赶。这个陵墓规模巨大,财政预算,将花掉全国总财政的三分之一。司马谈是主动去的,但很多有钱人都是被迫去的,比如一个叫郭解的人,江湖上名气大,号称郭大侠。郭解托大将军卫青在汉武帝跟前为他讲情,说是家里穷,本不该在迁徙之列,是有人跟他过不去,把他的名字写在迁徙名册上。武帝想了想,对卫青说:这姓郭的什么大侠,他能托你讲情,就表明他不穷。
于是,郭解也到了茂陵。不久,他老家那个跟他过不去的人就被人杀了。司马迁听父亲讲这件事,心里很震动。父亲身为史官,不仅在官办的图书馆读了大量的书,而且注重民间的各种传闻,这也影响了他的儿子。司马迁经常听故事,童年生活弥漫着神秘感。
司马谈性情豪爽,在京城交了一些朋友,主要是读书人。读书人交读书人,还是比较容易的。一个叫孔安国的人,做了司马迁的老师,此人据说是孔子后裔。司马迁还听过大儒董仲舒的课。汉武帝为了统一思想而独尊儒术,这姓孔的和姓董的双双走红。司马谈为什么替儿子选择这样的老师?他本人是推崇道家的。他写过《六经要旨》,对道家差不多全是赞美之辞。武帝之前的文帝、景帝,取道家学说治国,无为而治,尽量不扰民,让老百姓休养生息。“文景之治”,繁荣了半个多世纪。汉武帝登台,来了个大转折,对外杀敌,对内杀人,制造了无数冤案、血案,他又兴土木,迷神仙,追随秦始皇。史称他雄才大略,又说他好大喜功,我不知道哪个词对他更贴切。我所能分辨的是:这两个词没有理由放在同一个人身上。
同时,我也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要独尊儒术呢?儒术不等于儒家学说,它已经迅速变成了统治术。百家争鸣不好,各种思想自由竞争的局面应当被打破,就连已被证明对管理国家非常有效的黄老学说也靠边站了,儒术一统天下,霸道得很。
汉武帝独尊儒术,对中国社会的影响极其深远。
司马谈让儿子拜儒者为师,也是当时的风气使然,适当为儿子考虑一下仕途。打个不一定恰当的比方,眼下都说应试教育不好,但是做父母的,却又希望儿女考高分。形势比人强,古今都是这个道理。不过,司马谈并未对儿子说:现在道家不吃香了,赶快扔掉它,改学儒术!
司马谈不是赶时髦的投机分子,司马迁更不是。父子二人秉性相似,都是西北汉子,有骨气的知识分子。他们对儒家学说也并不反感。到后来,经过孔安国、董仲舒的调教,司马迁对孔夫子毕恭毕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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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陵这地方,距长安不过几十里,等于在天子脚下。汉武帝将富豪往这儿赶,一个明显的意图是强化皇权,免得这些人在各地生事。因为有钱人多,一座繁华的小城很快就建起来了。而司马迁当初在穷人堆中混,并不觉得自己穷,但现在不同了,满街的华屋美宅,高车大马,贵妇人贵公子成群结队。司马迁完全不受刺激是不可能的,邻居小孩儿吃什么玩什么,他不会没印象。他怀念家乡放牛牧羊的小伙伴,并由此建立他强烈的草根意识。他是要子承父业的,他崇拜自己的父亲。他脑子里装满了故事,近代的,远古的,种类繁多,这显然是一笔非同寻常的财富,邻居小孩儿只能眼巴巴望着他,希望每天都能听他讲。如果他父亲开个茶馆说书,一定生意兴隆,长安人也会坐车来听。当时还没有这个行当。即使有,司马谈也不会干。祠堂里的祖先们没一个会同意,耕读传家也是好的。战国时有个司马错,曾在秦国做高级幕僚,左右秦王的能力胜过著名的纵横家张仪,他是司马家族的荣耀。汉武帝基于大一统的战略招贤纳士,司马谈希望儿子成器,将来比他强。
司马迁自己讲,他“十岁则诵古文”。这个天才少年的目光所及,几乎包括当时所有能用文字记载的东西,《周易》、《尚书》,《春秋》、《左传》、《国语》、《诗经》、《战国策》、诸子著述,这些都不用说了,他还学习天文、地理、兵法、商业、域外风物……想想他的书房,竹简堆得有多高。一般的人,早就被茫茫书海淹没了,司马迁却能戏水,甚至能够踏浪,说他是天才好像还不够,他简直是神仙。有一个词:学究天人。司马迁就是这种人。今天的学者,也许单攻一本书,就够他一辈子呕心沥血了。
从春秋战国到前汉,大约六百年,中国不缺学贯古今视野广阔的人物,司马迁只是其中之一。秦始皇搞了一次焚书运动,汉武帝又来独尊儒术,思想的大道逐渐就变成小道了,催生思想的沃土日趋贫瘠。具有原创性的天才几近绝迹,倒是引来历代注家蜂起。而在西方国家,显然不是这样。西方人的特点是:当一种东西壮大起来时,反制它的力量会同时生长。换句话说,他们反思的能力很强,懂得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
秦皇汉武治天下,从辽阔的版图到丰富的思想,一律要纳入皇权的掌控范围。我想,这远不止是历史学家们的重大课题。
司马迁在茂陵生活了七八年,直到他二十岁开始行万里路。天才少年很用功,但不会很辛苦。如果他学得身心疲惫,像现在的中学生,那么,他学的知识多半是假知识,是学的时候就打算将来要忘掉的敲门砖。只有学通了,能举一反三了,从中获得智性的乐趣了,那才叫学习。司马迁闲时也到各处逛逛,小茂陵,大长安,满眼都是惊奇。外部世界对他的吸引力,不下于书本,二者又形成互补。有人说生活是一部大书,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如果你不通过书本打开视野,生活就是一本小书,很多东西你都看不见。单凭经验生活,心智扩张的范围太有限。动物的那点经验不过是本能的延续而已,动物只能存活,没有生活。无论如何,人是不应该向动物看齐的。
对生活的全方位的领悟,古人好像比我们要智慧一些。如果你不相信,那你不妨花几年功夫,仔细看看从春秋到前汉的几百年间,咱们中国人究竟想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
追溯历史,是为了赢得今天。
而背负历史的沉重,我们要有一种能力来赢得轻松。不是故作轻松,更不是嬉皮笑脸的、无厘头式的轻松。
司马迁长成小伙子了,体形瘦长,穿汉服很受看的。父亲并没有为他张罗婚事,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是因为穷还是先考虑事业?他母亲已经去世了,哪一年走的,他也没说。父亲大多数时间呆在长安,他在茂陵跟老师学习,回家吃得简单。邻居大鱼大肉的,他闻闻香气罢了。由于文景之治,武帝时代的前半期是比较富裕的,全国两千多万人,一般人家,吃肉不成问题。跟匈奴打仗,才把国库打空了,皇帝的手伸向民间,初生小儿也要纳税。司马迁也不是特别穷,父亲给他的钱他都攒起来了,他有一个宏伟的计划,不是讨老婆,而是要踏遍祖国山河。老师发现他面带菜色,留他吃饭,他就趁机解解馋。孔安国是得意的学者,家境比他好得多。他学成出游的那一天,老师除了给他资助,还写信让外地的朋友和学生帮助他。总之,为了出游,司马迁做了充足的准备。
二十岁学业有成,他已经有了一双能打量历史和现实的眼睛。他从那些言简意赅的竹简上学到的东西,大大强于今天的若干个博士后。
当然,中国历史几千年,像司马迁这样的饱学之士,也找不到几个。他是终其一生,和书本厮守在一起,行万里路,也是边走边读。一些同样饱学的文人,却有很多时间在忙着干别的,比如伟大的苏东坡。
万事俱备,行期在即。司马迁的兴奋劲儿,并不下于即将讨老婆。“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辛弃疾词)青山绿水,就是他如花似玉的好老婆。他买了一把剑,夜里挑灯细看。书生带剑上街,神气得很呢。他登上一家酒楼,大声唤店家:“来一条羊腿打五斤酒!”他吃得满嘴流油,惹得邻桌食客啧啧称奇。他哪里还像书生,分明是个游侠。
司马迁自幼羡慕游侠,听故事很神往。从老家迁到茂陵不久,他还亲眼见过大侠郭解,非常吃惊地发现,那郭解生得短小精悍。他原以为堂堂郭大侠,生得像力能扛鼎的项羽呢。殊不知,短小的郭解自有大名堂,他以一介庶民的身份,到茂陵却立刻引起轰动,富豪权贵争相巴结,要想请他吃顿饭,得提前半个月送上请柬。他上街前呼后拥的,高大威猛的汉子分列左右,他本人倒显得平和,一副真人不露相的样子。关于这个人,我们后面再讲。司马迁写游侠,尤其写郭解,有着强烈的主观色彩,和他儿时的想象有关,我个人并不是完全赞同。侠这种东西,依我看,是做秀的成分大,表面通向“义”,暗里勾结豪强,杀人如麻。这种靠经验和直觉行事的人往往很聪明,他壮大势力,一定要扯起义字大旗。而势力越大,他本人越谦虚,不张扬处处指向张扬,叫人不由自主地钦佩他。依此例推广开来,我们会发现,现在流行的武侠类的东西,是基于杀性,是和平环境下的心理代偿。而一层又一层花里胡哨的表面文章,扯起文化这面旗帜,将杀性加以伪装。其实,何必伪装呢?武侠有市场,未必是坏事。
司马迁开始他的长征之前,还见过刚从西域归来的张骞,这位名副其实的探险家、智勇双全的大汉使者,向司马迁详细讲述了西域诸国的人口、体貌、风俗、物产、地理位置和军力。司马迁如获至宝,后来他根据张骞提供的资料写成《大宛列传》。有专家讲,此后两千年,没有任何学者对西域的研究超出了《大宛列传》的范围。
这一年,也是汉武帝武功卓著的一年,卫青率领的大军重创匈奴,将匈奴人赶到了蒙古草原深处。几十年受威胁的长安城大大松了一口气。
司马迁在一连串的兴奋中踏上征程。他乘坐官府送公文的驿车,每三十里为一站。由于父亲和老师都是朝廷官员,他受到优待,减少了很多麻烦。他带的东西不少,除了简单的生活用品,更多的,是用作记录的竹简、绢帛和毛笔。当时汉隶已流行,取代了复杂的篆书。司马迁想必写得一手漂亮的隶书吧?可惜现在已失传,一块竹片都没有。《史记》书成,共五十二万六千字,而他的草稿和笔记,恐怕十倍于这个数吧?
时隔两千多年,我看见神清气爽的司马迁,坐官车迎着朝阳上路。他也走水路,同样很方便。由于统治及军事上的需要,汉武帝时代的水陆交通异常发达。
司马迁这一走就是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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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自己说:“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过梁楚以归。”
他离开长安后,朝着东南方向,经武关抵达南阳(今属河南),弃车乘船,顺长江而下。他坐的船是不是官船就不得而知了。他此行范围广,包括江淮、齐鲁和中原。一个人徒步考察,大致有个目的地,但更多的目的地是在考察途中发现的。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饥肠辘辘时,他像野人一样爬树摘果。饱一顿饿一顿,他根本不在乎,他心里激荡着大东西。世界向他扑来,夹带强烈的原始气息。他的这种行万里路的方式,和后世一般文人不同。他不只是观风景,发点思古之幽情,他要考察,要询问老者,要辨别真伪,要顺藤摸瓜,要展开合理的想象。为了一个细节,他会多方求证,不惜跑远路,往返折腾。这种介于科学和文学之间的工作,充满了艰辛,也充满了几乎所有人都无从享有的乐趣。他正处于朝气蓬勃的年龄,体力好,血气旺,精神抖擞。华夏大地,三千年文明史,也许他每天都有新发现。他是远离家乡的学子,叩问山川历史,做笔记,画草图,最大限度地发挥大脑的功能。高兴了他还唱歌,亮开嗓子吼几句,抽出佩剑舞几招,化身为战国时代强悍而飘逸的游侠。这个司马迁,活得叫人羡慕。欧洲人也有徒步漫游的传统,比如《忏悔录》的作者卢梭,《第二性》的作者波伏瓦,以及二十世纪遍布全世界的人类学家。但在我的印象中,古代的中国文人游得更厉害。文人不游,好像他就不配文人的称号。孟子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而读书与行路,是养气的两大前提。现代人交通方便,游的内涵反而减少。不过,求舒适和快捷也是人类的本能之一,李白写《蜀道难》,就包括了这层向往。现代大诗人当中,也许唯有毛泽东是个例外。他那些气势恢宏的诗词,离不开漫漫长征路。
司马迁独行多年,把孤独的兴奋尝了个够。短暂的停留,然后又上路,他总是在出发。路上的感觉真好。没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快乐。郦道元知道,李白知道,苏东坡知道,陆游知道,但我们不会知道了。我们只能凭借想象概括:那些个理性、感性加野性的融合状态,那春夏秋冬风霜雨雪,那奇妙的精神触角,那从天而降的喜悦,那郁闷之后的豁然开朗……行文至此,我真想跑到司马迁的快乐里边去,摸摸,看看。
此行的丰富与广阔,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史记》的写作。同时磨炼了他坚韧不拔的意志,西北汉子更上一层楼。
他在楚国故地盘桓多日,船行潇水抵达泉陵,登岸朝营道(今湖南宁远一带)进发,直至九嶷山。九座黛色山峰矗立于烟波之上。中国远古时期最贤明的舜帝就葬在这儿。尧帝传位给他,考验他二十年,其中一个项目,是把自己的两个漂亮女儿嫁给他,看他是否因沉溺于美色而把政务抛到一边。舜帝经受住了考验。他接受了尧帝的禅让,破了世袭制,几乎孕育着民主制:为了他卑贱的出身,尧帝的大臣们曾吵得不可开交。他的家人都是坏人,瞎子父亲拿弓箭射他,弟弟踊跃做帮凶,继母亲多次拿刀砍他。可他不声不响地以德报怨,孝敬父母,爱弟弟。他的高尚品德像风一样传播。他具有耶稣般的胸怀,却比耶稣早了三千年。他在位期间,人民过着和尧帝时代一样的幸福日子,没有盗贼也没有贪官。他老了,又将帝位禅让给治水有功的大禹。他死于南巡途中,两个妻子,娥皇与女英泪洒潇湘竹,相拥投入湘江。
司马迁在汨罗江畔凭吊屈原,长时间徘徊不去;他溯流而上,登会稽山(今属浙江绍兴)探禹穴,爬进幽深的山洞;他北上太湖东岸访姑苏台,想象吴越交战的壮观场景;他沿吴淞江而下,到申这个地方(今属上海),寻访战国四大公子之一的楚国春申君的遗宫。
司马迁北上渡过长江,经高邮湖到了淮阴。
淮阴曾有个奇人叫韩信,受市井泼皮的胯下之辱却一声不吭。堂堂七尺男儿,双膝跪地爬过去,拍拍尘土走掉了,身后的哄笑声他好像听不见。他穷得讨饭,他衣不遮体,他投奔项羽却整天站岗,持戟肃立,像一根木头。他逃跑了,走剑门栈道投奔汉中的刘邦,刘邦照样瞧不起他,让他看守军粮。他又逃,萧何月夜去追他,追回了一员战无不胜的盖世名将,轻取霸王性命,横扫千军如卷席。萧何这一追,也追回了汉朝四百年江山。可是这位淮阴侯,玩政治不如刘邦,论智慧稍逊张良。精通道家学说的张子房神仙般飘然而去,得享天年,韩信竟死于妇人(吕后)之手……司马迁叩访韩信故地,真是一步三叹。
而在沛郡丰县(今江苏丰县东),他听曹翁讲汉高祖刘邦的故事,吃惊不小。刘邦可是开国皇帝呀,早年却像二流子,呼朋引类斗鸡走狗,三十岁还讨不到老婆,专寻村里的寡妇厮混。顺便提一句,秦始皇修万里长城,民工大批死掉,天下寡妇多多。刘邦混够了,居然还能讨富家女吕雉为妻。暴秦无道,陈胜、吴广揭竿起义,刘邦也拉起队伍干上了。天下大乱,义军之间照样厮杀。刘邦打不赢项羽,几乎每战皆输,逃命时几次把亲生儿女推下车去……然而当上皇帝的,不是项羽而是刘邦。为什么会这样?司马迁陷于沉思。他发现刘邦最大的优点是善于用人,一个好汉三个帮,刘邦手下恰好有三大能人:张良、韩信、萧何。
还有一个重大问题:开国皇帝和开国元勋的这些事儿,能不能写到史书上去呢?韩信钻裤裆,刘邦耍无赖……汉武帝看到这些记载会怎么想?
司马迁解决这个事关重大的问题,不会在一时一地。统治者有足够的理由要撒谎,史官讲真话,要掉脑袋的。
他告别曹翁离开沛郡,风尘仆仆又上路了……
此行收获大。
回到长安,他抑制归家的兴奋,埋头整理记录。一个伟大的历史学家遥遥在望了。当然他也补充营养,尝尝久违的京都美食。但还是不谈婚事。司马迁笔下洋洋五十几万言,既有太史公自序,又有自况身世的《报任安书》,可对这件终身大事,他不给我们留下只言片语。也许受宫刑后再提笔,他把这段经历删除了。他没有兄弟,不可能是独身主义者,再穷也要结婚,生儿育女。我猜测,除了贫穷,另一个原因是:他父亲太忙,作为太史令,必须跟随武帝左右,而武帝为了当神仙又到处跑;他把这件事往后推,反正还年轻嘛。
经孔安国推荐,他参加了博士弟子会考,考中了。他本来没有考试资格,是当官的老师替他张罗。博士通今博古,为皇帝当顾问,有年薪四百石,而一般高官在两千石左右。封侯就不用说了,有封地,食邑几百户到上万户不等。封建统治,等级是头等大事。博士穷,博士弟子等而下之,有点生活费,像现在的研究生。博士弟子应召入宫,大约也要通过关系。司马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了,但属于个人行为,如果没有父亲和老师,政府不会理他。历朝历代,人才总会出人头地、是金子总会发光这类话,是充满善意的谎言。破铜烂铁发光的机会比金子多得多。
司马迁运气不错,会考下来不久,到宫中做了郎中。不是看病的郎中,而是皇帝的侍从。
他接近“雄主”汉武帝了,却很快变得心情复杂,崇高的使命感和宫廷中的怪事、黑幕纠缠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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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将军李广是三朝老将了,匈奴人听到他的名字就想撤退。可他是关西人,封不了侯,将士为他抱不平,又不敢声张。汉文帝曾抚他的背,安慰说:你呀,生在高皇帝时代就好啦。汉武帝打匈奴,李广碰上机会了,沙场拼老命,胡人闻风丧胆,但拼了几十仗,武帝仍然不提封侯的事儿。大将军卫青还处处防他,给他兵力少,又让他对付匈奴主力。有一年卫青大举进攻,却打得不顺手,匈奴单于跑掉了。他立即嫁祸李广,把贻误战机的罪名扣到李广头上。这六十多岁的关西老将气得挥剑自杀,一腔热血喷向汉军帐篷。将士们全都哭了,消息传到长安,百姓的哭声数日不绝。
而卫青回朝,武帝设宴款待这位小舅子。李广的死,哭声在民间。百官却在喝酒,趋附大将军。卫青有个姐姐叫卫子夫,后来当上皇后,司马迁听到这些事,心里很不是滋味。年轻人血气方刚,不知道朝廷这潭水有多深,有多浑。父亲司马谈则提醒他,凡事要往大处看,要有全局意识。汉武帝倚重卫青,也是形势的需要。卫青能打仗,卫青的外甥霍去病同样是有勇有谋的名将。
司马迁夜里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
作为父亲事业的继承者,光读书行路还不够,他还得学会思考,包括很多痛苦的思考。独立思考,意味着质疑占绝对优势的官方意志,将自己划入异类。这样的思考,不能不痛苦。换成现代口语:他的思想开始抛锚了。
长夜漫漫,年轻的思想者守着孤灯和书卷,徘徊的影子投到墙上。
无论如何,他崇拜李广。后来在《史记·李将军列传》中他这样写道:
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共之。终广之身,为二千石四十余年,家无余财,终不言家产事。……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
李广终身不言家产事,爱士卒胜过爱自己,如此高风亮节,任何时代都是英雄。而司马迁这样的人,怎能不崇拜他?
思想和感情都有了倾向性,他逐渐在心理上跟统治者拉开距离。
作为众多侍从当中的一员,司马迁跟随着汉武帝的行踪。侍从又分为几种人,太监,武士,伶人,学者。司马迁排在末位,很难和皇帝说上一句话。武帝爱干的一件事是到皇家猎场上林苑打猎,同时干些风流韵事,和民间女子睡上一觉,而她不一定是美女,刺激就行。他在这方面是很出名的,汉代的《汉武故事》记载说:他宁可三日无肉,不可一日无妇女。他的后宫佳丽多达八千人,比唐玄宗还多出五千。宫中不够刺激了,他跑到民间猎艳。另外,他还搞同性恋,有名有姓的两个男人,一个叫韩嫣,一个叫李延年。司马迁写入《史记》用了四个字:“与上起卧。”上就是皇上。他冷静而又客观地描写,不作评价,但在字里行间透露出对佞幸之臣的不屑。他熟读孔子修订的《春秋》,用的是春秋笔法。
李广的故事没完,他的小儿子李敢也是一员猛将,几次跟霍去病远征匈奴,立下战功。李敢的脾气比死去的父亲还火爆,他当然知道内情:父亲是被卫青害死的。他可不管什么大将军,什么皇亲国戚,有一天碰上卫青,拳头立刻就出去了,一顿暴打,把卫青打得鼻青脸肿。卫大将军掩面而逃,也不去找武帝告状,大臣们就在背后议论说:看来大将军的确心中有愧,才不敢去告状。
司马迁想了很久,对父亲议论说:卫青心中有愧,表明他还不是坏人。如果他去告状,皇上会听他的,降罪于李敢。可他没去,挨了打一声不响,这恐怕也是一种风度吧?
司马谈捋着胡须对儿子说:你有长进了……
可是没过多久,就发生了骇人听闻的惨剧:霍去病、李敢陪武帝打猎,霍去病张弓射鹿,箭头一转射向李敢,当场射死这位将门虎子。而武帝随即下令:谁也不许声张,对外要统一口径,只说李敢被鹿触死。司马迁是亲眼看见这桩惨剧的,惊悸没完,武帝的命令更是叫他目瞪口呆。
回家他又辗转反侧了。
他有两个好朋友,壶遂和任安,有时在一块儿喝酒,谈学问论国事。涉及朝廷内幕,很多事都不好说的。司马迁心情沉重。他意识到,将来从父亲手中接过的那支笔,分量有多重。血淋淋的史实他能如实写下吗?
史官却有史官的传统。春秋时,齐国有个叫崔杼的人,谋杀了国君齐庄公,史官写道:崔杼,谋夺王位而弑庄公。崔柠把他处死,让他弟弟继任史官。弟弟又写道:崔杼,谋夺王位而弑庄公。崔杼大怒,把弟弟也杀了。齐国的史官是三兄弟,老大老二惨死,老三又接任了,写下的还是那句话。崔杼终于害怕了,没有再杀史官。
司马迁对李广父子的死愤愤不平,但只能压在心头,写进笔记。他也试着从武帝的角度想问题:统治天下用人第一,武帝重用卫青、霍去病,有些真相就不能公开,必要的时候,白的还要说成黑的。
司马迁从正反两方面想问题了,而他读过并尊崇的老子、庄子,都是能看透事物的大智者。他逐渐懂得了,什么叫学问?学而问,问老师,更要问严酷的现实。
李广、李敢死了,引发司马迁痛苦的思考,但和他本人的命运还没有直接的牵连。后来又来了一个李陵,李广的孙子。闹得满城风雨的李陵事件就牵连到司马迁了,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放到后面再讲。
5
汉武帝除了打匈奴,另一件大事就是忙着做神仙。人间至尊不过瘾了,衰老和死亡横竖叫他寝食难安。升天该有多好,升天不成,长生不老也不错。他养了大量方士,也就是道士,有人说亲眼见过神仙,有人通过各种方式证明自己活了几百岁。最厉害的是一个叫李少君的人,证明他自己活了八百多岁。武帝听他讲话,眼睛就会发亮,对他言听计从,李少君死了,武帝相信他不是去见鬼,而是去见神仙安期生。又修了一个大七围、高三十丈的青铜柱子,上有仙人雕像,手托承露盘。武帝每天吃露水,和着玉屑吞下,吃得拉肚子。道士多得很,这时又冒出一个人,在他的怂恿之下,武帝制定了庞大的计划,要去封禅泰山。这原是帝王的一桩古礼,登泰山祭祀天地,为民祈福祉。但汉武帝另有想法,要当神仙。皇帝号称天子,天子不升天是说不过去的。或者退一步:李少君能活八百岁,汉武帝至少该活一千岁吧?他下令文人写诗作赋,司马相如这类文人是很积极的,这个人写过《长林赋》,挖空心思赞美劳民伤财的皇家猎场。司马迁同样接到了歌功颂德的旨令,却收集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资料呈上去,聊以塞责,武帝不高兴,但很快把这个小郎官儿忘了。
汉武帝封禅泰山之前,先去崆峒山(今甘肃平凉县西),巡游黄帝曾经巡游过的地方。这也是道士的主意,学黄帝不学别的,专学黄帝成仙。司马迁也去了,趁机走访老年人,打听黄帝的传说,和他研究过的《尚书》相印证。作为远古历史文献的《尚书》是残缺不全的,需要补充很多资料,包括民间传说。司马迁的工作,是大胆设想,小心求证。
这一转眼,司马迁三十四岁了(公元前112年),跟随武帝各处巡游,长了不少见识。可能真是上天的安排,不是让武帝成神仙,而是让司马迁成为历史学家,记录华夏文明的进程。
次年,他奉命出使西南夷,安抚不大听话的西南诸国,沿途做笔记,收集官府保存的各种资料,在李冰治水的都江堰停留了好几天。行期近一年,为他写《西南夷列传》打下了基础。这一年里,汉武帝的封禅大典正式举行,十八万人,浩浩荡荡的队伍向泰山进发,道士靠前,儒生退后,比如公孙卿就比公孙弘气派多了。司马迁没能去,感到遗憾,职业的冲动使他对这件事十分看重。不过他父亲在队伍中,能目睹这一盛典。
可是封禅大队在陕西中部却发现了黄帝陵,武帝紧张了:不是说黄帝升天了吗?怎么会有坟墓呢?公孙卿解释说:黄帝当然是羽化登仙了,这儿只是衣冠冢。武帝转忧为喜,大手一挥,继续前进。
到洛阳,发生了一件事:太史令司马谈病倒了。儒生和道士共同开会,讨论封禅的细节,一辈子谨慎的司马谈,终于忍不住,谈了几句不同的意见,说这样搞封禅,并不符合古礼。他很快被告发,兴头上的武帝十分恼火,喝令他离开队伍。这对于一个史官来说,无异于五雷轰顶,司马谈病倒洛阳。
司马迁赶来了,赶在父亲的弥留之际。
司马谈撒手西去,但他是闭上眼睛去的,他唯一的儿子司马迁,跪在床前哭着发誓,一定要继承他的遗志。古代的史官,子承父业是常事。司马迁小时候就确立了这一志向,二十岁出游,行程数万里,强化了这个意志。司马谈留下遗著《六经要旨》,和一大堆未经整理的史学笔记。
司马迁匆匆料理了父亲的丧事,快马加鞭追赶武帝。父亲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而他必须看清封禅大典的所有细节。他赶到泰山,却被挡在山脚下,不许到泰山顶上去。所谓封禅,山顶祭天叫封,山脚祀地为禅。满山遍野十几万人,车驾旌旗无数,的确壮观。司马迁千方百计打听山顶上的情形,听说那情形并不妙,刚刚举行祭天大典,霍去病的儿子霍嬗就得了怪病,没过几天死掉了。汉武帝非常扫兴,也感到害怕,不敢按预定计划去东海看神仙,而是绕道向北,绕了一个大圈子。整个行程一万八千里,皇帝威风十足,就是没见到神仙。司马迁倒是获益匪浅,沿途考察了很多他所需要的东西。
此行的一大收获,是后来写成的《封禅书》,一万三千多字,在《史记》中几乎是篇幅最长的,而今人夏松凉先生的注释多达数万字。这篇文章记录了从虞舜到汉武帝,三千多年的时间里帝王们的祭祀活动,为后人研究古代史提供了极为重要的资料。他的史笔,一向是言之有据,翔实而又生动,视野辽阔,语言极具个性色彩。
《封禅书》那么长,而讲述汉武帝的《孝武本纪》却那样短,涉及武帝平生功业,仅六十来个字,其他几页都选自《封禅书》。不知道司马迁是不是别有深意。《史记》一百三十篇,这一篇是最奇怪的。也许针对当朝皇帝,很多事都不好讲,包括皇帝的伟业在内。司马迁的风格,是方方面面都要讲,比如讲汉高祖刘邦。对汉武帝,既然不能按他一贯的风格讲,他就干脆不讲。其实,不讲也是一种讲,如同沉默常常是一种表达。司马迁写《史记》,五十二万字,如果把它比喻为一幅国画,那么它留白的地方是非常多的。所有的省略都是意味深长。这和他长期学习《春秋》有密切关系。所谓春秋笔法,一般人都懂。后代的学者们,对《孝武本纪》是否出自太史公之手争论不休。
两三年后,也就是封禅大游行结束后不久,三十八岁的司马迁继任太史令,可以整天呆在皇家图书馆,读各类书籍,接触尘封的档案。武帝不重视史官的工作,反而给他留下了空间。不然的话,那些档案就加密存封了,向不同级别的官员有限开放,还要分出时间段。他伸手拂去那些尘埃,让历史得以清晰呈现,包括不少宫廷秘密,比如汉景帝的登基是靠运气,有些羞于见人的。写史不是揭秘,但也会披露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这些东西当中,有时会藏着被掩盖起来的历史真相。
一般历史学家,能够写下真相就难能可贵了,而司马迁道出真相之后还要评价,每篇文章的末尾都有“太史公曰”,立场很鲜明。认真读《史记》,会明白什么人才是大历史学家,知识的后面是勇气。所谓读史明智,只说出了一半,大历史学家是大智大勇。
当上太史令的几年间,他仍未娶亲,肉身都交给迷宫重重的精神探险了。人类的杰出人物,像他这样的也不少,康德、尼采都是独身一辈子,虽然后者闹过轰动一时的恋爱风波。精神过于集中,身体可能被遗忘。司马迁一头扎进图书馆,有时把熹微晨光都当成黄昏了。他又时常一副呆相,衣衫陈旧灰头土脸,相亲相不中也是可能的。总之,精神的触角愈是延伸,肉体的锋芒越发迟钝,不像有些人,比如中国的辜鸿铭、法国的萨特,两种东西齐头并进。司马迁攒钱也很困难,买书和考察都是自己掏钱。武帝给他一点俸禄,并未拨给他研究经费,为他组建写作班子。浩如烟海的史料,他一个人去对付,要钻进去更要打出来。他治史的方式是史无前例的,既是原创,又是开创。历史在他手上,是活生生的历史,千年宛如昨天的历史。他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谨慎而又大刀阔斧地筛选着,日日夜夜地思考着,他自知责任重大,一管毛笔千钧重。一个长期处于这种紧张状态的男人,忽视身体再正常不过了。只有到了身体遭切割、不复完整的那一天,他才转过身来对身体高度关注,可惜为时已晚。
年近不惑的司马迁和女人睡过觉吗?
这问题好像不够严肃,但是,很多人都想到了这个问题,因为《报任安书》的激烈程度,以及他提到自己的几句话,会令人作这样的猜测。人们想到了却又不能说,为什么?
司马迁的笔下,可没有这类禁忌。当时独尊儒术,还没有尊到他的头上,他本人无疑是春秋以来百家争鸣的产物,不是统治术下的乖孩子。
这些学术问题,不应该是板块状的,它们迫切需要“思想的细心”。——这话是德国哲学大师海德格尔讲的,我读他已有若干年,几乎一直在想:海氏为何把历史性和历史学分开来谈?历史性是一切历史学的前提,文献史要变成问题史,而离开了这个前提的历史学形同故纸堆。海氏的学问纵贯古今,他给学生上课,旨在启发思索,他那无限丰富的知识,无不指向比知识更高的东西。孔子教弟子也是如此,重在传道。孔子甚至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司马迁为太史令刚好十年,真够辛苦的。他大约娶亲晚,四十几岁才有了一个女儿,后来嫁给杨姓男人。他本该和夫人再生几个孩子,让其中的某个男孩儿继承他的事业。他没做到,为此痛心疾首,深感侮辱先人。早知汉武帝要剥夺他的生育权,他无论如何要提前结婚,生下一堆男孩儿女孩儿。
这期间他已经开始写作,伟大的工程在狭小的寓所内有序展开,并且有点做地下工作的味道。有人曾经偷走了他的一些草稿,呈给汉武帝。武帝看了摇头,很不以为然。不过,皇帝对史官的轻视再度起了作用,他没有追问下去,没有派人去烧那些竹简,在他看来,《玉女经》和长生不老术要重要得多。
司马迁汲取教训,比以前更像一位地下工作者了。夜深人静孤灯之下,他瘦削的身形不时传来几声咳嗽,波澜壮阔的历史,以一手漂亮的汉隶从容书写。
6
李陵事件的始末是这样:
李陵打仗勇敢被提升为骑都尉,他身先士卒并且待人谦和,在军中声望很高。这两点,李陵酷似爷爷李广。司马迁和他交情一般,虽然怀念他爷爷,欣赏他的为人,但并未与他深交。司马迁交朋友很少,一是他忙,二是他穷。朝廷很多事,他默默看在眼里,回家写到书上。有个人叫李广利,和卫青一样与汉武帝有裙带关系,他妹妹生得天姿国色,这样的女人汉武帝是不会放过的,让她做妃子,称作李夫人。“南国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首诗就是专门讲李夫人的,后世所谓倾城倾国貌,因她而起,可见她美到何等程度。她还有一个哥哥李延年,在宫中谱曲,弄乐器,称为伶人。李延年谱曲,司马相如这种文人填词,皇帝听了很喜欢。李延年也生得有模样,做伶人很有一套,时常向武帝抛去媚眼。以前和皇上“同起卧”的韩嫣,现在年纪大了,李延年正好补缺,经过一番努力,终于和皇上睡到一张床上。这样,兄妹二人轮番侍寝,双双受宠。不久,李广利也开始飞黄腾达了。兄妹三人权倾朝野,司马迁不禁联想到卫青、卫子夫和霍去病。史书有个常用词:外戚专权。封建王朝,这种现象不新鲜。卫青、霍去病能打匈奴,可是李广利呢?武帝绕着弯儿要让他立功,只因碍于刘邦定下的铁律:无大功者不得封侯。不会打仗的李广利带着几万军队到大宛国抢良马,被几千大宛人打得丢盔卸甲逃到敦煌,派人回长安报信。武帝再给他六万人,其中三万是精锐骑兵,外加辎重无数,还是去抢马。武帝下令从各地调集十八万军队,到酒泉作李广利的后卫,为舅子立功封侯,这皇帝花血本轻描淡写。他先封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因大宛国的良马集中在贰师城。这次李广利抢到马了,好马六十多匹,损兵折将五万人。武帝为他庆功,下令官员和伶人称颂他的丰功伟绩,封为“海西侯”,食邑八千户。
注视着这一切的司马迁仰天长叹。
而李陵感到羞辱:他爷爷李广身经七十余战也未能封侯。他拒绝做李广利的部下,得罪了这位贰师将军。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武帝派李广利带三万人出酒泉攻打匈奴右贤王,派李陵带五千人攻击匈奴大单于,牵制匈奴主力,确保贰师将军打胜。李陵行军三十天到达预定位置,画好地形图派部属陈步乐向武帝报告,武帝一看高兴了,封陈步乐为郎官。可是没过多久,前方传来坏消息:李陵的五千人被匈奴大军击败,李陵投降,剩下四百人逃回边境。武帝大怒,李陵的三族(父族、母族、妻族)被投入大牢,刚刚当上郎官的陈步乐畏罪自杀。
这次战役,李广利以强击弱,杀敌一万,自损两万。而李陵的五千人在草原深处和匈奴主力厮杀,迟迟不见援兵。匈奴单于以八万之众围攻五千人,十余天血战三次,抛下两万具尸体才击溃李陵。前方的战况陆续传回长安,百官交头接耳,同声谴责李陵。司马迁听了很不舒服,但他没说什么。武帝召集大臣议论这件事,板着面孔,“龙颜不悦”,大臣们争先恐后斥责李陵变节投降。汉代的文职官员分很多等,司马迁秩千石,品级不高。对一个历史学家来说,这也挺好,能在朝议中听到很多他想听的东西。他一般不发言,因为轮不到他说话。他要说就回家说去,拿着毛笔,对着汗青。他叩问历史,把声音传给后世,实在没有必要跟眼前的这些官员面红耳赤争个高低。不过,他又是西北汉子,是性情中人,是飞将军的崇拜者,是李敢被暗杀的目击者,这就麻烦了,矛盾了。而矛盾一旦激化,就要惹出祸端。祸从口出,古今同理,1957年划右派,多少知识分子恨不得撕烂自己的嘴巴。司马迁持笏站在属于他的位置,双唇紧闭。耳边响起的,全是污言秽语,泼向李陵不说,还溅到飞将军李广的身上。司马迁的两只手抖上了,血在烧心在跳。意念集中到双唇:千万不能开口呀。可他忘了双腿——它们自作主张跨前一步走出去了,后来有个专用名词叫“出班”,表示“微臣”有话要讲。
太史令开口讲话,汉武帝冷眼瞅着他。这个司马迁,偷偷写历史,平时对歌功颂德也不感兴趣,他这张嘴要说些啥呢?
武帝皱眉头了,果然没出他所料,司马迁虽然由于亢奋而讲得结结巴巴,他还是听清楚了,司马迁大意是说:李陵以一支偏师血战强敌,连最后一支箭都射完了,在没有任何援军的情况下杀敌近两万,他投降有罪,但皇上能不能考虑将功折罪呢?
武帝眼中射出寒光了,而司马迁还在发感慨:当初李陵立下战功人人奉承,现在兵败了,奉承过他的人又惟恐唾之不及,这毁誉是不是来得太快了?
司马迁这么讲话,就不仅犯了龙颜,而且犯了众怒。马上有人反驳他,说他暗示海西侯李广利没去救援李陵,才导致战事失利。李广利,李延年,李夫人,不是武帝的大红人,就是武帝的心上人,三个人红透半边天了,百官趋之若鹜,这小小太史令司马迁,是吃了豹子胆还是犯了神经病?
汉武帝手一挥,将司马迁下狱。罪名是“沮贰师”,沮通诅,是攻击贰师将军李广利的意思。罪名不小,攻击武帝的爱将,不等于攻击武帝本人吗?按汉律当斩首。狱中他尝到了酷吏的厉害,以前只是听说,现在有了“亲身体验”,——“见狱吏则头抢地”,身心备受折磨。汉武帝手下的酷吏是出了名的,变尽花样罗织罪名,杀人如草芥。酷吏杀人成瘾,判案之迅速令人瞠目结舌,判一个杀一个。有个叫义纵的酷吏,竟在一天之内砍下四百多颗头。另一个酷吏抓紧时间在冬天杀犯人,因为按刘邦定下的规矩,入春停止行刑,这酷吏喟叹说:再给我一个月该有多好,我把那些家伙全杀光!司马迁写《酷吏列传》,写到后来用了四个字:“上以为能”——皇上认为这些酷吏很能干。
司马迁落到酷吏手中,被提审,拷打,惊吓。脑袋能否保住,是个大问题。变数也是有的,得看事态如何发展,而武帝本人向来喜怒无常。有一天,他忽然觉得李陵可能的确是奋勇杀敌,弹尽粮绝才做了俘虏,于是派公孙敖带一支人马到匈奴境内了解情况,有机会就抢回李陵。公孙敖却很快回长安,向武帝报告:李陵正忙着给匈奴人训练军队,训练的项目全是针对汉军战法。
“龙颜大怒”,灭李陵的父族、母族、妻族,数百口人被诛杀于市,其中大半是妇女儿童。著名酷吏张汤,精心安排步骤,先用小刀在死刑犯脸上刺字,然后逐一割掉鼻子,然后齐崭崭切下脚指头,然后行刑队高举棍子将鲜血淋漓的犯人活活打死,然后砍头挂在旗杆上,然后将尸身剁成肉酱。
可是事情搞错了,替匈奴人训练军队的人叫李绪,不是李陵。公孙敖是邀功心切,听了半截掉头就走。灭三族的消息传到塞外,李陵哭天抢地,将李绪一刀砍死,从此死心塌地投靠匈奴,娶单于的女儿重新繁育后代。
真相大白了,武帝心里也后悔,但嘴上不置一词。
封建统治者犯罪“有理”。该做的事还得做下去——
为李陵讲情的司马迁继续蹲大牢。
7
司马迁有了一个新罪名叫“诬罔罪”:无中生有地欺君罔上。判死刑,等着砍脑袋。那日子不好过,钢铁男儿以泪洗面。书没写完,有女儿缺男丁,这香火如何传下去?两桩心事未了,死不瞑目。然而绝处逢生,武帝不知为什么事情又高兴了,大赦天下。死刑犯个个狂喜,包括司马迁。可是,宣旨的人紧接着宣布附加条件:花钱才能买得完躯出狱,数目是五十万钱。凑不足这个数的,割“势”保性命。这就是所谓宫刑,也叫腐刑,女人闭阴,男人割势。古汉语中,人和动物的睾丸叫势。
五十万钱对司马迁等于天文数字。家人为他奔走,到处敲门借钱,碰钉子看冷脸。他本来朋友就少,有些亲朋还躲开了。这倒不全怪人情如纸,亲朋怕株连,李陵遭灭族的惨剧还历历在目。司马迁因李陵下狱,万一武帝翻脸,他们为司马迁凑钱要受追究的。
司马迁受宫刑,七尺男儿失掉睾丸。为《史记》,他选择了活下去。他把人生分为十个等级,第一有不辱祖先的光荣,第十接受宫刑辱尽列祖列宗,第九才是砍断四肢后死去。行刑的地方叫“蚕室”,取养蚕的暖室之意,因受宫刑者畏风寒。刽子手亮出尖刀和猥亵的笑容了,司马迁那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喊出百代伟人的奇耻大辱。
司马迁出狱倒升官了,武帝把这个有才华的人安排在身边,封他为中书令,相当于贴身秘书。羡慕他的人不少,包括他的朋友任安。他有资格出入宫禁,靠近天子,在姹紫嫣红的女人们中间走动。武帝用他的笔墨功夫,毫不担心他作为男人的功夫,因为那已经不存在,去掉了,手术干净利落。历代太监都有手术不够彻底的,他们在宫中和女人厮混,像赵高,还在民间留下了私生子:宫女怀孕跑出去了。武帝对司马迁很放心,呼来唤去的,包括在龙床上唤他,阳具还在妃子体内。司马迁从来就鄙视太监,但他现在连太监都不如。他有男人的自尊,自尊生耻辱,而太监没有耻辱。《报任安书》用了一个词:狂惑。——内心的痛苦与矛盾足以令人疯狂。
我以前读鲁迅有个印象:文字的巨大张力源于高强度的挤压,犹如地下的化石能源。情绪、处境、思想,使杰出的语言在挤压中成形。司马迁的文字滚烫,冷却后再入火,再受压。长时间的狂惑,五内俱焚,使他的文字像钻石般坚硬而漂亮。
《报任安书》中,他描绘受刑后的处境与心境:“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他上班尽量显得恭敬,对皇帝和他的女人们赔笑脸。“大势已去”的人通常都是这样的,一切都很正常。下班他闭门写书。拒绝所有的交游和应酬。
司马迁大约四十二岁开始写《史记》。现在他年近半百,写了七八年了。也许他以前的文章比较平和,自从受了宫刑,文风为之一变,充满了战斗性。
战斗性来自屈辱感,来自郁积在心中的许多事。
然而《史记》绝不是个人化的写作,司马迁长期的学养和历练使他能够站得更高,既有战斗性,又有公正性;既有鲜明的立场,又有冷静而客观的描述。他的一些篇章,不乏所谓“零度写作”的要素。但冰点本身就是沸点,像鲁迅所谓“火的冰”,表面不动声色,底下岩浆奔腾。
读《史记》,这是一个要领。
修养不高的作家,会囿于他的个人生活体验。等而下之的人,讲隐私还嫌不够,还要讲他的绝对隐私,还要把裸照发到互联网,还要出版动态的人体光碟……接下来就是交配图?
修养不是别的,修养就是把握分寸。而所谓分寸,是在不断超越的过程中得以显现的。不是说追名逐利一概不好,而是说:趁社会转型期的某些混乱,摩拳擦掌一味乱来,势必丧失祖先留给我们的生存的高度与广度,打着进步的旗号向动物看齐。
《史记》所承载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涵,是方方面面的。它是史学和文学巨著,又是古典意义上的百科全书。它书写西汉以前的时光,却远远越过了今天,直指我们可能拥有的未来。
萨弗兰斯基曾形容海德格尔说:海氏回到古希腊思想,是为了赢得一段助跑,以跃入当下。
这话讲得多好。
我们有能力回到司马迁吗?
读《史记》并不难,今人有详细的注释。我当年初读《史记》时,就诧异两千多年前的《史记》,其文笔竟如此简练生动。尤其是七十篇“列传”和部分“本纪”,各种各样的传主,也即传记所瞄准的主人公,无不鲜活,读来真是酣畅淋漓。甚至可以这样说:有一定文化修养的中国人,如果不读司马迁,不读其人其书,那真的是令人遗憾。
在欧洲,普通人都熟悉他们的历史文化。
我们接着拜读司马迁的身世。
大约又是一个十年,他过着太监般平静的日子,胸中波涛汹涌,下笔惊天地泣鬼神。为了说出历史真相,他把自己伪装起来了。武帝不再过问他在家里干些什么。这皇帝晚年遭遇内乱,一向温和的戾太子兴兵造反,父子交兵,在长安城内血战五天五夜。事情也牵涉到司马迁的好友任安。
戾太子是皇后卫子夫生的,一直受到武帝器重。可是武帝有了新宠钩弋夫人,不仅皇后失宠,戾太子也风雨飘摇。钩弋夫人怀胎长达十四个月,生子取名弗陵,她居住的宫殿被武帝封为“尧母门”,这就有些意味深长:武帝是将弗陵比作尧帝吗?百官开始动脑筋,一些人疏远戾太子,一些人诽谤戾太子,纷纷转向,称颂尧母门。武帝也不作解释,晚年越发莫测高深。封建社会极权顶端的人物常常是这样的,他也必须这样。
有个小人叫江充,让历史稍稍偏离了方向。他和戾太子向来不和,现在,机会来了。
武帝信方士,宫中女巫多。众多妃子以皇帝为榜样,动不动就找女巫,保佑自己得宠,诅咒对手倒霉。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战争,武器是埋在地下的木偶。木偶上写着某人的名字,女巫施法诅咒,那人就要生怪病。失宠的女人竟然诅咒皇上了,事发后,武帝一怒之下杀了内宫几百人,但从此疑神疑鬼,觉得天空中布满要追杀他的木头人。他移驾甘泉宫,命令他的心腹江充在京城内外展开调查,一帮酷吏协助。谁家挖出了木头人,满门抄斩,数月之内砍头好几万。可见巫蛊之风从宫中吹到了民间。汉武帝泡温泉养龙体,闻不到血腥味儿的。江充向戾太子下手了,东宫悄悄埋下大批木偶,又挖出来报告皇上。同时,动用一切手段阻止戾太子前往甘泉宫。
戾太子这时犯了一个错误:假传圣旨,发兵捕杀江充。武帝认为他谋反,下令丞相派兵攻击。戾太子失去退路,不反也要反了,双方在长安城杀得昏天黑地,大街小巷全是血。
司马迁房门紧闭。外面杀了五天五夜,他渐渐在喊杀声中沉静下来,写他的书。而第二次世界大战,有个波兰科学家也是如此,德国人打到家门口了,他照样做他的研究。
任安手上有一支军队,他老练,按兵不动。戾太子的命令他拒绝服从。他为了保全自己而坚守中立,但世间事往往有变数,有个词叫料事如神,它的基础却是世事难料。血战的结果是太子兵败,和他母后卫子夫一同自杀。而武帝事后得知真相,把捕杀太子的人全都杀了,包括丞相在内,估计那数字也不小。任安不救戾太子,被投入死牢。
狱中他写信,向“身居要职”的中书令司马迁求救。
司马迁过了很长时间才回信。
这不像他做人的一贯风格。当初他为素无交往的李陵挺身而出,现在为好朋友却缄口不言。惹祸惹怕了?有可能。但他考虑更多的是手头的这本书,他半辈子的心血都在里面,而且,他十分清楚它的价值。《太史公自序》中,他把自己同修订《春秋》的孔子相提并论。和它系于大中华的分量相比,个体生命微不足道。何况他是“刑余之人”,不男不女的,还要侍奉下令阉割他的汉武帝。他提笔写下《报任安书》,吐露衷肠。这篇长达三千多字的文章,字里行间全是耻辱和愤怒。身体被阉割的男人,精神异乎寻常地不屈不挠。《史记》的战斗性从何而来?从司马迁的残躯而来。“刑余之人”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朋友的性命,皇权的高压,都不能令他停笔,或写下受权力阉割的文字。按正统标准衡量,《史记》是不合格的,因为他居然把各色人等都写进历史了,公然以民间的价值观挑战皇权。明君与昏君,贤臣与乱臣,循吏与酷吏,君子与小人……他建立了一整套价值体系和是非标准,并且注入了后代史家避之惟恐不及的情绪色彩。他也不为尊者讳,帝王将相,好的坏的全写。皇帝不高兴,让他不高兴好了,不管是活着的皇帝还是死去的皇帝。
在那个年代,从修养和历练各方面看,除了司马迁,没人能够担当书写历史的重任。天降大任于斯人,苦其志,割其势,肉体的残缺赢得精神的健全。
幸亏有了司马迁。他传给我们的文脉,流淌着鲜血。文脉就是血脉。
由此观之,他拒绝任安的请求,不为好朋友两肋插刀,非不义也。
任安在狱中呆了几个月,侥幸逃脱死罪。几年后,还是因为不救戾太子的旧罪,被武帝杀掉了。
第二年,写完《史记》的司马迁,自己却在历史中消失了。这一年他五十六岁,是公元前90年。五十六岁以后,史籍上不再有他的任何记载。他的死成了一个谜,各种猜测都有。有人说他写的书被人呈送汉武帝,丢了性命。有人说他连人带书消失在名山大川。
为我们拨开历史迷雾的人,他自己却隐入迷雾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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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是一部纪传体通史,涉及汉以前三千年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全书包括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和七十列传。“本纪”记帝王事。“表”记载历代世系、列国关系与官职更迭。“书”记载典章制度;也讲天文水利、经济文化等,类似后来的科学专史。“世家”写各时期的王子诸侯。“列传”最丰富,写谋士、将相、侠客、刺客、巫师、商贾、文人、佞幸等,所占篇幅为全书之首。
《史记》的体例,为历代正史所沿用。
这五个部分当中,列传,世家,本纪,基本上都是优秀的传记文学。当时史学和文学尚未划出明确的界线,二者融合的典范,就是司马迁这部《史记》。把历史写成传记文学,后来的史家大都不敢这么做,不敢带入个人情感,一味的冷静描述,貌似客观,实则替封建统治者说话。班固继承他的父亲班彪,写断代史《汉书》,其正统面目就露出来了,他还讥讽司马迁不善于明哲保身。而《汉书》中的好东西,包括体例在内,几乎全是学《史记》。战斗性、民间性和个人性,《史记》开了先河,后来却变成小溪细流,渐渐干涸。二十四史,《史记》所显示的姿态是孤傲的,它所达到的高度和广度,后人难以企及。鲁迅对它的评价最为精辟:“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离骚》是屈原的代表作。楚怀王放逐屈原,屈原写下这首长诗;汉武帝阉割司马迁,司马迁写成五十二万言的《史记》。
身体被阉割,精神反而变得强壮,透出强烈而又罕见的自由气息。自由这种东西,自西汉以后,虽时有反弹,但总的趋势是变弱,变得面目模糊——封建统治者把它抢走了,偷走了。在中国,没有一个皇帝不是取走自由的强盗和小偷。抢和偷,双管齐下。
而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自由精神是否被统治者所阉割,是我们今天衡量古代文人的第一标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把司马迁视为历代杰出文人的先驱。
司马迁那个年代,有些文人过得很舒服,典型的例子是司马相如,勾引女人本事大,歌功颂德的本事更大,写了不少辞赋,华丽而空洞。后来的枚皋、扬雄等辈,和司马相如差不多。当然,他们在生活中有好的一面,比如相如出使西南很成功,比如扬雄为人为官不错。但是作为文人,他们是精神的残缺者,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被阉割者,没有立场,不为老百姓讲话,一门心思往上爬,唯恐主子不高兴。这类文人的作品也往往缺乏美感。原因很简单:美感永远源自真情实感。“汉赋”标志着汉代文学,真是汉代的不幸,依我看,汉赋无疑是历代文学中最糟糕的。幸亏有个司马迁写下《史记》,单手托起史学与文学两座高峰。
读《史记》,印象最深的,是它的简练与生动。司马迁用字就像拍电报,字字精当。字写在竹简上,啰嗦可不行,那要多砍多少竹子?早期汉语的书写方式决定了它的风格。汉赋堆砌辞藻,毕竟字数有限。《史记》五十二万字,如果用现代汉语来写,恐怕有五百万字。司马迁在单字上下工夫,往往一字多义。名词、形容词作动词使用的例子比比皆是。司马迁的能耐在于:他还写得明白晓畅。他在书中经常采用“互见法”,比如讲项羽,有些事要放到刘邦或韩信的传记里去,而且不是随随便便,是含有深意的。再如讲秦始皇迷神仙,则暗示汉武帝想登天。他对汉武帝的批评,表现在人物的选择上,好官都在其他朝代,而鱼肉百姓的酷吏则集中于当朝。——单凭这一项,武帝要弄死他就不愁罪名了。他把没做过皇帝的项羽列入“本纪”,把农民起义领袖陈胜列入“世家”,并且加以赞赏,这需要很大的勇气。也难怪受正统思想毒害的学者,称《史记》为“谤书”、“秽史”。——司马迁居然把同性恋都写进去了。
司马迁对口语的运用也是非常出色的,他人在宫廷,笔下并无一点宫廷气,洋洋几十万言,没有一句像皇帝秘书的口吻。中国人似乎张力有限,容易被他的社会角色所霸占。司马迁显然是个例外,他能把上班与下班截然分开,他有两张脸,表面的模糊,里边的清晰。作为旷世大学者,他一直心向民间,他的民间立场一点都不勉强,不像眼下的某些经济学家跟风神速。他曾是黄土高坡的放牛娃,漫山遍野奔跑。所谓文章力透纸背,一定是源自真切感受。司马迁不缺这个,他反而是真情太多,必须加以压缩,有时还要伪装,以春秋笔法,以微言大义的方式讲出来。他一生都在读书,行路,行了十万里路。他对后世文人的修炼树立了楷模。前面提过,中国文人的一大特色是漫游。李白漫游天下,学的就是司马迁。游历、学历,经历,三者合一。也有不游或游得少的,比如伟大的曹雪芹,曹雪芹走的是漫长而又曲折的精神之旅。西方大作家,像卡夫卡、福克纳,他们盯着小块地方写出了大作品。
司马迁是写人的高手,寥寥数语,人物就活灵活现。大处把握和细节铺陈,他都做得很到位。后世文人,不单写散文的推崇他,连明清小说都在他身上汲取营养。《古文观止》选他的文章,数量超过苏东坡和欧阳修。他是模糊文本的先驱,用小说和戏剧手法写项羽,写刘邦,真是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写“鸿门宴”的紧张气氛,本身就像戏剧,不同的人物扮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项庄、项伯、范增、张良……司马迁还专程做过实地考察,将每个人的座位都弄得清清楚楚。针对这种严谨,清初著名学者顾炎武赞叹说:“秦楚之际,兵所出入之途,曲折变化,唯有太史公序之如指掌……盖自古史书兵事之详,未有过此者。太史公胸中自有一天下大势,非后代书生所能几也。”
中国历代大文豪,几乎无不推崇司马迁,所谓道德文章,人品与文品,司马迁都足以垂范后世。他笔下那些分布在各种行业里的人物,由于其鲜活,所以可亲近,可景仰,可叹息,可鄙视,可憎恨。这些历史人物,也影响了中国人的人格及性格走向。比如春秋战国的层出不穷的豪杰们,被历代所演绎,化为戏剧和小说,在民间广为流传。最近,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教授撰文说:“我的心在先秦。”这话饶有意味。对先秦的记录与阐述,没人超过司马迁。先秦是个大时代,已成学者共识。
罗贯中的《三国演义》演绎了一部断代史,而《史记》真实描述了三千年的通史,二者都是中华文明的宝贵的资源库,但后者显然更珍贵。司马迁笔下的历史,是波澜壮阔的生活画卷。他对生活世界的全方位考察,将历史学提升到历史性的高度。可以说,他以一人之伟力,为中华文明提供了极为丰富的精神资源。
汉武帝阉割他的身体,反而催生了这种伟力,这是上天的安排吗?
历代封建统治者,养肥了多少御用文人,却阉割了他们的灵魂,把他们变成锦衣玉食的行尸走肉。本文瞄准司马迁,事实上也同时瞄准了相反类型的文人。如同司马迁写伟人,小人已经活跃于其间了。小人乃是伟人的残缺样式,反之亦然。
关于《史记》,历代集注、阐释和评论如汗牛充栋。我手头的这本,是南京大学出版社的《史记今注》,它借鉴了前人的成果,释文也很清晰。顺便提一句,我个人并不是搞《史记》研究的,读的东西有限,但我景仰司马迁却是由来已久。
《史记》具有强烈的个人色彩,所以它才真,不是板着面孔、仅仅代表某些阶层讲历史。文学艺术家,天生与它亲近。人类文化的巨著,无论哲学、史学还是文学,无一例外地是个体劳动的硕果。《史记》是伟大的,却不是封闭的,司马迁自己讲:他“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犹如伟大的哲学思想,它一定是开放的,可以讨论的。我个人并不完全赞同司马迁的某些倾向性,比如他对项羽的态度。我倒是觉得,项羽就是匹夫之勇,短见,狭隘,吝啬,残忍,动不动就屠城,泄私愤火烧阿房三百里,不耐烦坑杀降卒二十万。幸亏刘邦打赢了他,逼他自刎乌江,不然的话,他多半是他曾经发誓要取而代之的暴君秦始皇。
而与项羽相比,刘邦的毛病几乎全是小毛病。多谢司马子长(司马迁字子长)记录详细,让我们得以从不同的角度掂量历史。
另外,司马迁对游侠有偏爱。荆轲刺秦王是大义凛然,而郭解这种大侠,义字却是表面文章,骨子里推敲不得。他善于做秀,借一件事情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他姐姐受人欺负,希望他出面为她撑腰、摆平,他却当众批评她,不理她,给人留下公正的印象。然而得罪他的人,大多数要死掉;结交他的人又多是豪强……
还有其他例子,不用讲了。
每个人读《史记》,都会有一些不同的感受,这恰好证明司马迁的博大雄浑。伟人从来就不是完人。
品读司马迁,意味着无穷无尽的生发。
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说: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担任联邦德国驻华大使的魏克德先生,曾写下广播剧《汉武帝与太史公》。魏克德是名作家,活跃于欧洲外交界和文学界。他写司马迁,立意奇特,让史官和皇帝当面争论历史的真相问题,各执一端,互不相让。汉武帝刘彻,不能让他手下的史官按他的意图写历史,恼羞成怒。刘彻不杀司马迁,却变尽法子折磨这倔犟汉子,霸占他美貌的妻子,阉割他传宗接代的下体。但是这个司马迁,头可断血可流,写《史记》的原则决不丢。不可一世的汉武帝,终于拿一个文弱书生没办法……魏克德先生以戏剧冲突的方式,将皇帝与史官的矛盾推向极致。而他从中得出的精辟结论,却是中国人的老生常谈:
讲真话要付出血的代价。
2006年10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