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一晃就是半个月,江南的梅雨季节已过,时至初夏,天渐渐的热起来,城里城外能去的地方也玩了十有八九,可说是尽了兴,年长的奶妈,本厚等似有倦意,是该返乡了,黛玉兄妹商定,明天不外出,收拾行装,采买吃食礼品,晚上聚宴告别南京,后天一早登船东归。此言一开,最好玩的芳官,晴雯也无异议。李文卿得知后却直言不妥,祥玉问其故,李文卿说:“主家合家来宁,长达半月之久,虽说非为商务,可这南京江南江北五六处买卖店坊,店伙工友三四百人,如今只下关两处亲临查察余皆未见东家一面,依我的主意,爷等似再留一天,午,晚各设宴数席,邀全体店坊伙计分两班儿欢饮两杯,以示慰勉方妥。”说完,祥玉便说:“多承点拨,很该如此,差点误了正事。”这种直言不讳的做派很得祥玉兄妹的赏赞,这就又留了一天。启程这日一早,一长串车马离了旅店,来到江边码头,李秀才及五六个店伙送众人上船,起航远去才回。
再说,船上的女孩子,今日没有聚在一起,黛玉和探惜姐妹仍是三人居中舱,后舱是芳官等三人,前面仍由本厚押阵,一切安顿妥当,黛玉先就将话题引到评论李文卿的身上,说:“这小秀才还真是个人物,像貌且别说,思路敏捷,用心做事,认准了的事,坚忍不拔地做,你们想想,小小年纪当见到咱们苏州的绣衣坊时竟独自一人办了这么大织坊,从买地造屋,召人织造,可真正难为他了。”探春接着说:“我也敬佩他那向北发展,避实就虚的经营理念,真正的用心做事。”“这和你兴利除宿弊,可是异曲同工,故而有这惺惺相惜之感。”黛玉忙补上这两句。她又接着说:“更可笑四丫头见了他那张画,怎么就这么毫无掩饰地嘲讽人家,这是前所未有的。”没等惜春开口,探春说:“可不是呢,那时,我一听也愕然,妹妹太过了,可人家那风度真让人起敬,一点儿也不介意。更让人敬佩的是听了你一句不经意的话,却让他如获至宝似的,得了一项开拓买卖的途径。”惜春不服气,说:“二位姐姐吃里爬外,尽偏着外人埋怨我,你们倒是说说,他那画的算是衣样子吗?丑死人了。明日请妙嫂过来评评这个理。”冷不防,芳官插起嘴来,说:“就是!我知道,四姑娘是园子里画画儿的能人,她说不好就是不好,我也替四姑娘不平呢。”黛玉抢白她,说:“你能,除了师傅逼着,骂着会唱几句戏文,你还能什么?针线上的活你能吗?别说这字画了。”芳官还犟嘴,说:“我还会伺候姑娘,姑娘写诗,我给您磨墨,姑娘画画,我给您铺纸,姑娘扶琴,我就给您焚香。”“罢,罢,罢,我可使唤不起你,这等尖牙利齿的,等明日回苏州,就打发人送你回家,我好省心些。”芳官知道姑娘又在戏弄她,故意顶了起来,说:“回家?天王老子家我也不稀罕,我这辈子就跟着您,要真赶我走,我在这船上投了江就完了。”“了不得,文官你俩个快把她捆起来,压在舱底下,要是她投江,我可要惹上人命官司了。”文官二人闻言,真去拖她压她,三人在窄狭的后舱里扭成一团,引得大伙哈哈大笑。在园子里有人说晴雯像黛玉的模样儿,黛玉只看上这芳官像晴雯的影形儿,喜欢她聪明灵巧、天真无怨的性格,所以时不时地就逗她笑闹,这就取代了以前的愁伤和苦闷。正笑闹着,后面伙房船赶过来送午饭了,中午每人一碗鸡汤面条,两块南京板鸭和一些素菜。
因为是顺流而下,船的航行速度快多了,第二天黄昏已过了镇江,天断黑上灯时候,船停在京杭运河的南岸港口镇码头过夜。第二天一早船就行进在江南的运河中,大家顿觉河面比江面窄了不少,却平稳了许多,第二个感觉是河面上船只来来往往显得十分拥挤,每常船与船相对擦身而过。让许多北方出身从未来过江南,或是出身江南少小离乡的女儿们,如晴雯、紫鹃等及黛,妙,芳官辈都能体验到这江南的土香水灵深彻肺腑,眺望两岸满眼是已齐穗的麦田,间或有一片片已大半凋落了黄色花瓣而脱颖而出的浅绿色水嫩水嫩的菜仔荚儿让人望之倍感亲切。再看这水面的鹅鸭,岸边的牛羊、远处的农舍炊烟,更有空中忙碌着飞来飞去的燕子,更添了这江南田园景色的风采。女孩子们陶醉了,都沉默不语,有的站在舱门口,有的靠在船窗处久久不愿离去。
在内河航行,水面没有江里那么开阔,但在河里船与船、船与岸的亲密交会又是一种情趣。一晃第三天的傍晚已到无锡城外,按原计划,在无锡只停两天,就在船上过夜,当晚在近处饭馆吃了晚饭,饭后就便逛了一个时辰的夜市才回船,第二天就去了锡,惠二山,好在运河穿城而过,这两处相去不远,倒很省事,因为只有一天时间,所以只能急匆匆走马观花了。这天一早本厚已差派两个伙计起岸快马去苏州报信,估计明日午后他们就能到达。第三日四更鼓尽,天还是黑咕隆咚的,船就起锚开船了,这是按祥玉的吩咐要在午后最迟也要在黄昏前赶到家,这样晚饭前好各自安定下来。早起,大家起身很早,梳洗、早饭毕,黛玉就独自靠舷窗静坐,双眼呆呆地注视窗外,好久未发一言,探惜二人见此也不便打扰,坐在另一窗口,默默注视着窗外,芳官等见主子们如此,也不戏闹,在后舱呆坐着,船舱中沉闷气氛持续了很久,还是探春首先打破了沉默,转过身挨近了黛玉,问:“姐姐在想什么呢?”黛玉答道:“想得很多。”又说:“有两句诗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探春接着说:“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惜春说:“这是贺子章的回乡偶书。下面还有一首是: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这两首诗拿来比照姐姐,倒是有几分近似,可贺老前辈当时已是八十有余的老翁了,姐姐是风华正茂之妙龄女儿,这差的太远了,”探春如此说。“傍晚姐姐就要到生你养你的家了,思乡之情更切,这是人之常情,刚才你说想得很多,除思乡之外,还想了些什么?”探春有意挑起她想说的话题。“还想回去后好好的经营绣坊,做个织女以为养生之术。”这句话正中探春下怀。忙接过话题,说:“姐姐要做织女却也不难,下面还有一句话,正因为我们是好姐妹,我说出来,姐姐别恼。”黛玉抢白她说:“既然视我为好姐妹,有话直说,作这许多无聊的铺垫做什么。”探春这才说:“用你的话说,姐姐回家尤如织女下凡,很该觅一牛郎姐夫才是当务之急。”黛玉叹口气,说:“唉,好妹妹,不怕你笑话,我何尝没想到这件事,作为一个女孩儿,早晚终有一嫁,这次匆匆离京,说是返乡和找四妹妹,其实是避让,我不能在京完成这件事,这内里的原因你们都清楚,”探,惜均频频点头,表示理解。“可此事不是一厢情愿的,尚有疑虑未解,还需细细斟酌,此系终身大事,万万马虎草率不得。”黛玉如此说。探春接着说:“姐姐说尚有疑虑,这说明姐姐尚未有定论,我正为此为姐姐忧虑呢,一会就要到姐姐府上了,姑父母虽已仙逝,可林氏族中,现有族长大老爷在,还有二太太,四老爷,四太太这几位长辈。姐姐早是谈婚论嫁年龄,倘若这些尊长按旧制陈规擅自为姐姐择婿,论理也不为过,倘若不能遂了姐姐心愿,这可如何是好。”黛玉说:“这一层我也想到了,我料大伯会看在我这无父无母孤女情面上,不会背着我专横行事,只要他提起此事,我当表明自已的心志,想来不会粗暴迫嫁。首要的……”没等黛玉再说下去,前船传过话来,就到浒墅关了,各船趁早吃饭,收拾好行李,别丢三拉四的。一会儿饭送来了,大伙儿胡乱吃了些,丢下碗筷,就收拾起东西来,这一次不比往常,起岸后不再下船,所以,一应物件不论巨细,都要打包打捆,芳官文官爬进中舱,为姑娘们卷好被褥打捆,衣服另是一包,还有梳洗物件也包了一包,盆桶用专门的布袋装好,忙了大半个时辰,才妥贴。这时,不知哪条船上有人在唤叫:“到浒关了,到浒关了,不用一个时辰苏州就到了。”闻声黛玉等都又靠在窗口向外望去,芳官要走出舱去,又为本厚吆喝着缩了回来。转眼就到了枫桥,黛玉说:“这枫桥寒山寺里的神佛灵不灵验,世人各有纷争,可唐代诗人张继一首枫桥夜泊,这苏城内外无论老幼人尽皆知,就连呀呀学语的三四岁童子也能语音不正地背诵,由此诗而兴的除夕午夜听钟声,挤得寺里庙外人山人海,待到初更,再想找一块立足之地却很难了。”探春用手指着前面说:“这寒山寺旁就是铁岭关,绕过去不远,就该是阊门外城河了。”惜春说:“这河里这么多船来来往往的,只有在江南才能见到,北边水少,多用马拉车载,一车拉上千儿八百斤就不少了,这要多少车才抵得上这一船呀。”冷不防,站在中舱门口的芳官跳起来嚷道:“我看到城门楼子了,我看到城门楼子了。”探春一边说:“这就到了。”一边也走过去往外瞧。惜春也跟着过去,唯独黛玉没有挪动,默默地坐在那里,双目呆滞地望着窗外,一动也不动,晶莹的泪水就要流出来了。她在想,五六岁离家,哥哥亡故后,随母亲去扬州父亲任上定居又是五六年,母亲又弃我而亡。外祖母接我去,在京都还不到二年,父亲又去世,匆匆赶回奔丧,丧事一了,又去了京里,一晃十几年,什么繁花似锦的生活都经历过,风刀霜剑的日子也挨过,皇天有眼,逃过了鬼门关,今日回来了,便暗下决心,自今日起,一定要摆脱京中往事的一切烦恼,振作精神,自强不息,以追求自己自立自强的生活。探春回头见她凝神暗思的神态,便使眼色给惜春,芳官都别惊动她。不一会,就听见前面石拱桥上有人在高唤:“包勇大哥,大爷,总管大叔,请各船挨紧些,到阊门外城河万人码头靠岸,四老爷,端二爷带着伙计车轿在候着呢。”原来是在无锡打发起岸回来送信的伙计在唤话,一听这话,众人再也坐不住了,纷纷的又一阵忙乱,其实行李物品早已收拾妥当,不一会就都站到舱门处或是船舷窗口焦虑地等待登岸,黛玉也不再多想,和大家一起期待着到家的时刻早些到来。越往里河里面的船越多越挤的紧,不用关照,各船就自然的船头顶着船尾慢慢地向前航行,好半天,船在城外拐弯穿过吊桥往西,不远处是接官亭码头,再过去就是万人码头了,一眼望去,这码头足有一二里路长,船挨船停得满满当当的,二三十步外,有条船上有人在高声招呼,头船看清了正是打前站的伙计,于是包勇的头船首先靠了码头,紧接着祥玉的二船也靠了岸,后面的船就没法靠岸了,只好在后面等。原来,阊门外万人码头,就在这红尘中一二等富贵繁华之地的十里街,林家人得讯后,知道此处泊位临时难觅,于是四老爷早派定几名下人清晨即雇两空船占了这两个泊位,两船人和行李都上了岸,四老爷即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上车上轿到家再叙不迟。祥玉等听从吩咐,他却未上车,而是协助其四叔和弟弟瑞玉安排众人下船上车,接着本厚仲煦也加入了这一行列,于是妙、黛、探、惜、晴、紫等均上了轿,铃儿、水妹照看着三个孩子和奶妈也上了轿,芳官鬼点子多,借给姑娘伴轿为由,不肯上车,要步行随轿,文官等二人也跟着要伴轿,黛玉知道她们贪玩,也就遂了她们。见一切妥当,祥玉这才上车,随手把有恒也拉了上来,四老爷发话,各自的行李车随各人的车轿,这就由他和瑞玉前车领路,本厚父子压后,长长的车轿队伍,走完半条十里街才转往东,即到阊门吊桥,车上轿里的人,谁也不会对车轿外的繁华兴盛街景无动于衷,个个伸长脖子睁大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真是目不暇接。更别说随轿的人了。过吊桥进阊门,就是内大街,东行不远,过了一石板桥,不足一里,转进了一条小街,约半里又拐向南,进入一条小巷,巷名余庆坊,这条巷子看上去很深,因两边都是民宅,一式高高的围墙,更显得小巷的深远。所有的住户都在围墙上开着宅门,高低宽窄不等,这也就反映出各户人家的经济财力了。林如海的祖居就在这小巷的中段。三十多辆车轿在这小巷鱼贯而入,因为小巷十分的狭窄,车轿只得一辆跟着一辆,一顶接着一顶缓缓前行,车外就只能容一人通行了,这里最后一辆车刚进巷口就停下了,原来前面头车已到家门。最前面两辆车是四老爷瑞玉叔侄和祥玉有恒四人,首先下了车,空车随即往前,从巷子的另一头绕出。后面跟着的就是妙玉,黛玉的轿,二人下轿,妙玉这是新妇头一回进夫家门,处处陌生,心里唯有谨慎守礼,时刻不忘,其余一概唯丈夫小姑是从,故没感到什么。而黛玉却不同,这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当年离此随母去扬州也是半大女孩,稍知事理,原来这家门围墙外层石灰层已是斑驳老态,而今却是洁白如新,墙门四周石条框依旧,但大门左侧用细磨大方砖明刻的林宅两个大字新用红漆描过,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黛玉还没回味够,猛的大门旁一群人中,三个丫头打扮的女孩子抢前两步,叫道:“好奶奶,今日总算把您盼回来了。”说着已到妙玉身边,围着她要就地下跪行礼。妙玉一时眼钝,还没认出是谁,抢先双手一揽,总抱着她们不让。连说:“好妹妹使不得,使不得。”正拉扯着,后面铃儿下车走了过来,一眼就认出来了,用手指着,说:“这是慧明,这是慧云,这是慧净。”妙玉方省悟过来,说:“好妹妹几年不见,一时都认不出了,”没容她们多说,四老爷发话了,说:“你们这三个小娘鱼,(方言:小姑娘)好不懂事体,堵在路上讲张,(说话)后头还有勿少人要下来呢,快到屋里去,再讲。”一口苏州方言,听了这话,几个丫头才拥着妙玉移前几步到门口。这时,祥玉母亲和大老爷如溪之女,紫玉齐在门口迎接,祥玉黛玉也和妙玉一起都到了门口,见到母亲,祥玉夫妇及黛玉就要行礼,二太太一手拉着黛玉,一手拉着妙玉,说:“都回来了,好,好,屋里再讲,”一边扭头朝身后站着的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女子说:“这位是大伯家紫玉姐姐,黛玉怕认不得了。”三人忙行礼,说:“问姐姐好。”紫玉拉着黛玉双手,上下看了看,说:“十多年没见了,哪里还认得真,真是仙子下凡,一点不假。”二太太又介绍说:“这是祥玉弟媳妇,你这是头一回见面呢。”妙玉忙深深一个万福,口称:“姐姐安。”紫玉一面还礼,一边说:“婶子好福气,是我见识浅薄,还没见过这样标致的人呢。”原跟在身后的紫鹃见到未来的婆婆站在大门口,慌忙把后面的雪雁推到前面去,自己侧身退到探、惜及晴雯后面去了。待黛、妙进了门,其后便是探、惜俩姐妹,黛玉正欲引见,二太太说:“这是京里舅家两位姑娘,见过的,真正的稀客,快请进。”探、惜也是与二太太、紫玉各施一礼而进。再后就是晴雯和埋头藏在她身后的紫鹃,二太太介绍说:呀,这是大叔家二儿媳。才说了一句,晴雯已被紫鹃推到大门口,只好忙忙施一礼,也只说了一句,请二太太,姑娘安。”脚已不由自主地跨进了门,紫鹃埋头涨红了脸紧跟其后,也轻声道:“太太姑娘安。”只有安字响亮些。二太太只是笑着看她进了门。紫玉心中有数,说:“我知道这位是谁了,好像还和我同名呢?”二太太说:“不,她叫紫鹃。”紫玉说:“今日我算开眼了,一个一个的只有美若天仙一词可说。”就这两句话的功夫,紫鹃已把晴雯推进了七八步远,还不停手,晴雯叫道:“好姑娘别推了,这一关过去了。人家说:丑媳妇怕见公婆,你生得这等俊俏还怕什么呀!我的瑞二奶奶。”晴雯有意将这两句话说得特别响亮,引得众人都笑出了声。急得紫鹃两只粉拳在她背上好一顿乱捶。其实众人下车下轿时,瑞玉就站在大门一边,一面协助四老爷照应下人搬运行李,一面拿眼盯着下轿的众多女孩子,目的就是想看一眼已二年没见的未婚妻。真是无巧不巧,紫鹃也想偷看一眼久违了的心上人,那料到她在晴雯身后只略抬起头,一双眼睛刚过了晴雯的肩,却正遇端玉渴望已久的眼睛撞个正着。紫鹃又惊又羞,全身发麻,脸臊得通红发烫,一直进了门,头也不敢抬起来,这里笑声未了,门外又热闹起来,原来三个孩子也下了轿,各由奶妈牵着手走了过来,孩子好动,一面蹦蹦跳跳地走着,嘴里不停地嚷着:“到家了,到家了。”看着孩子们活泼可爱的笑闹,二太太、杨氏高兴极了,双手伸直,微弯着腰,说:“好心肝,都到好婆这儿来,让我好好看看。”此时,妙、探、晴三人同时走近一步,探春说:“尔汉,要懂规矩,这会儿先给二老太太施常礼请安,一会到屋里还要大礼参拜呢。”尔汉称:“是。”孩子转身双手抱拳躬身施一礼,口称:“请二老太太安。”妙玉说:“若儿,学哥哥样,给奶奶请安。”小若学尔汉样,口称:“请奶奶安。”一躬到底。晴雯也说:“艳儿,学哥哥样,给二老太太请安。”春艳也学尔汉样,双手抱拳一躬到底。说:“请二老太太安。”三个孩子的童声稚态,引起众人又一阵大笑。杨氏早把三个孩子总揽在怀里亲了又亲,看了又看,又说:我记得三姑娘的孩子该四岁了,这两个小乖乖两岁。”晴雯埋怨女儿说:“傻丫头,你是女孩儿,该行万福礼。”艳儿不服,歪着脑袋说:“是妈妈教我学哥哥样的吗。”这又引得众人一阵大笑。接着又教三孩子给四老爷,大姑姑,瑞二叔也行了礼。四老爷忙招呼说:“好了,都下了车,快进屋吧,大老爷还在里面等着呢。”于是众人在其率领下没有串行正房两侧的串廊,直接从前院进前厅,转过屏门,进入中院再到后院。就见大伯站在后厅门口等着众人的到来。在厅中各自先常礼相见,大老爷说:“都回来了,好,离京后一路风尘,虽说都年轻,怕也够累的,有话过会再叙,先梳洗一番,过来给你们父母行过礼再说。京里舅家二位姑娘就和黛玉一起起居,千万别见外才好,本厚一家子且先别走,也在这里梳洗,给你老爷太太磕过头再回去先认个家门,放下行李再来,今日由四太太把总,在厨房忙着给你们接风洗尘的团圆家宴呢。”众人纷纷称是称谢。大老爷又说:“这里新老宅子建造装饰都是你们四叔操办的,瑞儿也出力不少,不过他也得了好处,要娶媳妇了,他们家屋子也一样见了个新,就由他们引领你们后面去吧。”于是如渊瑞玉叔侄二人领着祥玉夫妇、黛玉、探惜姐妹、紫鹃,雪雁、侍书及芳官等一大群人去后楼,晴雯也一起跟着进去,别人且别说,单说黛玉,从至大门一直到后厅一路走来处处整修如新。没有一点老宅的感觉,感到纳闷的是还听大伯说建有新宅,莫不是哥哥又瞒着我,如扬州那样,在后楼后面也给我盖了一幢新楼?黛玉还在犯嘀咕,瑞玉似邀功似的说:“哥哥进京才一年,就差人送信回来,给二位老爷、母亲和婶娘请安,并呈述说,这里每年盈余的银子,别处不要挪用,要为姐姐盖一处看得上眼的宅子,且要和老宅相连为最好,这样他才安心,也对得起三叔和婶娘,用多少银钱都是应该的,老人们体谅了他这份心,就应允了,四老爷全力操办,商请三户左邻易地给了更宽敞的住宅地,又请了香山帮最有名的作头量地画图建造,二年多才在年前完工,不知道姐姐满意不满意。”黛玉说:“看来,哥哥已惯于借我的名挥霍银子了,而且还是瞒着我干的。”又说:“此事又和扬州一样,我视为闺中知己的嫂嫂又背叛了我,成同谋了。”探春接着说:“我可要为表兄表嫂打抱不平了,什么挥霍、背叛、同谋,兄嫂为妹妹盖一间住所,哪里就摊得上这些罪名儿。”还没等妙玉等辩论下去,已到了后楼,四老爷说:“黛玉不必怪罪你兄嫂,此事你大伯是首肯的,他说难得他有这份心,如海夫妇地下有知,也会欣慰的。”大家这就进去看看,评评这苏州香山老作头的建筑手段如何?在楼院的西厢南边一间,改成过道,西墙开了一个圆洞门,北边一间把门开在这过道里,住着两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仆妇,系昼夜守护这扇通新宅门的,见主子们要往新宅去,早把门打开,立于一旁伺候了。如渊率先进入,出了圆洞门,只见一条敞廊直通一幢高大精致的楼宇,与这边老宅圆洞门相对的东厢也开着一扇相同的圆洞门,目测也不过二十来步,中间还有一座三步到顶的小巧石拱桥,如渊没有往前走,而是往南走过几步,让大伙都进了新宅。沿着老宅西墙往南至大门内里掩屏后面的前厅庭院起,到后楼西北墙角,整个老宅西墙外侧,是一条长廊。走进这新宅院的人,除了如渊,瑞玉,都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别致新颖的所在,第一感觉就是宽阔爽朗。精神为之一振,惜春不禁脱口而出,说:“好一座别出心裁的宅子,真难为他了。”如渊接口说:“姑娘说得对,这个宅子没有依陈规旧制,他说这体现了宅在园中的格局,按陈规总是前宅后园,也有一些左右并列的。这个宅子却破了这个陈规。”接着他就一边往南慢行,一边介绍说:“这条长廊,实在应叫栈桥或是廊桥才对,为了增加园中水面,这宅子没有东西厢房。所以要叫这廊桥,因这廊的下面也是水面,这走道是木板铺就的,沿老宅西墙,共有四个门与新宅相通,刚才进来是后楼的圆洞门,这扇梅花门则与老宅后厅厢房相通,再前是与中厅相通的古瓶门,这三处都各有两个下人日夜照看这门户的启闭。这墙上的三处细磨砖雕窗下就是他们的住房,传呼十分方便。再前面是新宅的大门通东宅的前厅院,这南边沿围墙而筑的长廊开着三个门,东边这桃花门,当门有一小块空地,放置的是雪松大盆景,两边各有一个下人住所,外间起居,置一桌一椅,里间有一床一凳,廊内的窗也是开在其卧室墙上。”说着,众人已至其处,频频称赞其设计用心之巧妙。如渊至此没往西去,而是在两下房中间转向北,下了四五级台阶,引众人至贴水面而筑的九曲桥,到了尽头再上两级台阶,就是一座石砌的露台,四面石栏,中一圆石桌,四只石鼓凳,又是一番风情。如溪停了步,手指西墙处,说:“你们看,那里按旧规本是一排厢房,而作头却在这窄窄的地方贴墙用太湖石堆起了这座假山,难为他把假山的高、低、宽、窄、串、越、稀、疏居然都照顾到了,还点缀了一只小亭及几株桃柳,显得大气深远。再配以湖石为岸的大片水池,池中一桥,三五丛种于水底缸中的荷花,各色锦鲤鱼,更显得疏展有序。我更欣赏这湖西南水中竖立的一支足有两丈高的独支太湖石峰,下略细而顶却微平且宽阔,其上布满三五十孔洞,玲珑剔透,峰峦峭拔,皱、透、漏、空真是宛若天成。单这一石材卖家单价六千之数,我不敢做主,却又实在不舍,请示大老爷允准,好容易五千二百两成交。由于它的存在,使这园子凭添了几分秀气。每春秋季,在这露台上,或赏月或观鱼或品茶,都是宜人不过的快事。”瑞玉也接着说:“四叔说这造园的老作头有些能耐,一点不假,你们瞧,这东南两条廊柱上,每一柱两侧五尺高处都有一盆应时花草,这倒罢了、奇就奇在这花盆是木板儿用竹篾箍成上大下小的桶,刷了油漆倒也别致,更妙的是作头交待,若遇险急需用水时,倒去花土,就是一个应手的水桶,真是匠心独到,就是楼上也有类似的设置,姐姐一看就知道了。”黛玉说:“就我一个人,老宅就腾挪不出一间房来?今后哥哥别再想出什么花招来乱使银钱才好,这个宅子,怕是十万银子不够使费。”如渊说:“账目已结清了,连置办一应家俱及应用之物,共计十二万二千余两。”黛玉说:“你们听听,十二万两,我说挥霍,三妹妹还为哥哥打抱不平呢。”如渊说:“黛玉你也别只盯着算银钱账,你要想想,祥玉是承祠子嗣,若对你有些微怠慢或不周,外人如何看他?他的这份心,你大伯,二伯母和我都是赞同的。”“可这也太过了。”黛玉又咕哝了一句。如渊忙说:“好了,不说这些了,时辰不早,你们赶紧些梳洗,就过那边吧。”说着,朝北上两级台阶,只三五步就跨进了三间开宽的厅堂,由于垫了前面挖池蓄水多出的土,所以这厅及后面的楼室就显得高些,进门就见后侧六扇高大的屏门,门前长长的条几正中是一架有半人高的西洋自鸣座钟,这是三间七檩十六椽的厅堂屋,高大宽深。由于屋顶高,工匠们则从内檐安置了整屋面的天花板,再刷上青天祥云的漆画,又在左右两间吊装着三只中间五只宫灯;东西山墙正中上方各开一八角形窗,配上各式西洋玻璃,即使关上门,厅内仍很明亮,在窗两侧下方前后两三檩之间各配挂着条幅一诗一画,东墙是贺知章咏柳,草体字,诗云: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右配一幅水墨画,为溪边柳下仕女图。西墙挂的是隶书体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诗云: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凤山夜归人。一旁配明刊本唐诗画谱:雪宿图。众人进入厅内,还未观赏这客厅的全部设施和布置,如渊就说:“时辰不早,大老爷他们还在东屋等着呢,明日再各细细地瞧瞧,后面就是你们的居住之所,就由紫玉领你们上去吧。我和瑞玉就先过去,你们的一应用物都是紫玉操办的,就连亲家二位姑娘的也是不缺的,梳洗了赶紧过去。”妙,黛称是,探,惜则称谢,接着如渊、瑞玉,叔二人就退出,于门外东侧,过一小桥去了东宅的后厅不提。
如渊一离开,女孩子们的话就多了,因为还有要紧的事等着办,紫玉就领着众人去了后面的楼院,只见大大的庭院东西两前角,各有一二尺高石块砌成的花坛,一丛斑竹,一棵老梅,靠楼房前檐下方,是两只七石黄釉荷花缸,水里还有几条小金鱼,因为养着鱼,显然这水是不饮用的,大概如瑞玉所说,这就是太平缸了,也不及细细观瞻,紫玉径直将众人领上了楼,第一眼给人的感觉是宽敞明亮,天花板是漆绘的各色大小不等的牡丹图,中间屏门上画的是鹊梅图,取喜上眉[梅]梢的寓意,两侧板墙上也各配一诗一画,众人细看,两幅都是秋菊,惜春眼尖,先叫道:“好极了,林姐姐的杰作咏菊、菊梦,放在这里妙极了。”黛玉说:不用说,又是那张有恒好没分寸,趁我病得不省人事,偷我的东西,好大的胆子,这闺中女儿玩的字墨到处传扬,外人不知究里,必骂我不遵闺训,说不准连我父母也要挨骂了,明日必到大叔面前告他一状。”紫鹃急了,说:“姑娘要罚要骂,就责罚我好了,什么偷不偷的,多难听。当初姑娘病中烧了许多东西,怪可惜的,我抢也来不及,可这些草稿我藏起来了,出园子前,是我交给大爷的,当时张爷、大叔都在。”“你倒把事故儿揽到自已身上,这会子没闲功夫理你,待明儿再说。”黛玉这么说。紫玉接着说:“你猜对了,你的这些东西确是瑞玉在京里从有恒那里抄回来的,我们都看了,父亲还夸你呢,说这孩子才思敏锐,文采独特,若是男孩说不准父子探花独出一门也是一段佳话,只是阴气太过,这也是她丧亲孤哀之故,听说你们要回来,我可高兴得什么似的,精气神也上来了,你们想想,咱们倒是四房呢,原就人少,我兄弟外地为官,三年二年也不回来一趟,二婶家就瑞玉,四叔家两个还是孩子,真正成年叠月的我就只有孝亲、相夫、教子这三件事了,你们回来了,京里二位妹妹也来了,他日得闲,也让我跟你们学学,在诗文,画衣样儿上长进长进。”探春说:“我姐妹俩可不敢当,没的让姐姐见笑,来姐姐这里,少不得要烦扰姐姐了。”“哎,妹妹这话说到哪里去了,要说烦扰,黛玉妹妹在府上烦扰了十来年了,一家人不说二家话,快别说这些客套话,你们快点安置下来,过去吧,这里楼上楼下东西四间正房,你们如何分派,定下了,随身东西搬进去就成,一应物件都是全的。”紫玉说。黛玉说:“别楼上楼下来回跑了,我和紫鹃就在东房,三妹妹四妹妹在西房挤一挤,挤得近些,也热闹些,尔汉和奶娘安置在楼下如何?”没等别人开口,紫鹃说:“这是姑娘正儿八经的闺房,我可不敢,还是和雪雁在厢房伺候姑娘吧。”“你们听听,到家了,她有人撑腰,这是存心给我难堪,要是那样一会儿我如何去见二妈?要不,等会儿,我请二妈明儿就打发轿子来抬了去省事。”“你别拿这说嘴,我还是那句话,世上没有姑娘没出阁先打发丫头的理。”紫鹃装着生气的样儿说。黛玉叫道:“大姐姐给我作主,她又在挤兑我了。”紫玉笑着说:“黛玉说得对,紫鹃妹妹别再让了,要那样,黛玉要落不是呢。”探,惜也连连称是,晴雯半日没开口,一是初到还有些怯生,二是在不停地欣赏这一新宅子,心里在想,这林姑娘说是命苦,自小儿没了爹娘,在京里明里有老太太护着,可暗里有人合计着往死里治她,要紧关口阴差阳错地来了个哥哥,她可真是挺过来了,还把我和鸳鸯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而今过着舒心祥和的日子,这可真是世事难料呀。这会子听紫鹃和她在抬杠,就插上去,说:“要不我这就去请二太太过来调派调派,省了你们推来让去的不可开销。”众人一笑,紫鹃气得骂道:“就你这蹄子最坏;还说我有人撑腰呢,站在这里的,人人都在给你撑腰,说不过你,快进房梳洗吧。”芳官等三人已帮这里楼下原雇的四个丫头把热水早预备妥当了,各人也只是稍稍理了理,就到老宅来了,至后厅,只见本厚父子和有恒也已到达,就听本厚在和大老爷,二太太,四老爷说:“老爷太太们太抬举奴才父子了,奴才在这府上厢房都住惯了的,怎当得起这回赏赐的那么大一座宅院,比老爷这老府邸还大,更有许多家下人,口称奴才为老爷,奴才臊得全身不自在,恳请老爷,太太们收回这些恩赏,只求两间下房栖身足亦。”本厚一口气说了一串话。大老爷略带责备地说:“我说本厚老弟,你这个老东西,有完没完?你扪心自问,自如海过世后,我林家老少有谁把你当下人,外人看待了?你这不是谦让,你在作贱我林家。祥儿十四岁交给你领去教养成人,也是你们扶持他创业的,更有他媳妇是你干女儿,成亲时,花轿从你家抬出门的,你再不改这过谦的性子,我哥俩就要恼了,二太太也不答应的。再说,你那房舍也不算多,俩儿一甥,一门三落,平常之家大致如此。你们都回来了,今后,外面的事让年轻人去跑,你也五十多岁,咱们可偷偷闲,过上含饴弄孙的日子。两个儿子已成了家,孙儿孙女都全了,外甥也老大不小,该张罗着给他说门亲。”二太太接着说:“大老爷说得好,亲家大叔你再这样,大家不好相处。”本厚说:“老爷太太们吩咐,我记下了,其实大爷奶奶成亲时,在京里,也是权宜之计,您再提这干亲之事,我真是一直诚惶诚恐,既然老爷太太们发话,我只求一件事,就是再别让店里家里的伙计家人称我老爷,我比他们长几岁,还称大叔,我这心里好受些。”大老爷说:“这就随了你也无妨。”就这时,四太太来了,说:“厨房里都妥当了,时辰不早,该摆饭了吧。”大老爷忙说:“只顾说话,耽误了,祥儿你夫妇兄妹先给你父母神位前点柱香,拜一拜吧。”随即众家人已备好香烛,地上铺好拜垫,祥玉燃烛点香,兄妹夫妇三人,一跪三拜,妙玉是新妇,一切随夫正规正矩行礼。黛玉的心情却不一样,表面上也看不出什么异常,可心里却激动不已,只见她涨红了脸,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旦等抬起头来,两眼泪水都快掉下来了,亏她极力控制没有失态。接着探,惜姐妹也大礼三拜,祥,妙,黛三人一旁还礼致意。随后本应是本厚,他又推让给小若,他一上前,那两个孩子自然地跟进,老人们也没阻拦。这后面是本厚领着儿子媳妇,外甥还有紫鹃,侍书,雪雁及探惜两随行丫头叩拜,其余如包勇等只在院内一起行礼。本来黛玉原要紫鹃与她一起行礼,可紫鹃一到老宅总是藏身晴雯,侍书身后,唤她也不答理,还是二太太说了:“随她去吧。”黛玉没法,只好作罢。接着祥玉要领众人给大伯,母亲,四叔四婶各行大礼,大老爷发话,说:“天色不早,快上灯了,总行一礼,就摆饭吧。”大家依从,礼毕正欲入席,紫玉之夫周树仁是府学正六品教习,也下学赶了过来,大伙又礼见一番。大老爷随即调派年长之人及男丁为一席,如此,第一席为大老爷,二太太,四老爷夫妇,本厚,周树仁,祥玉兄弟,有恒九人;第二席为紫玉,妙玉,黛玉,探春,惜春,晴雯,紫鹃,侍书,雪雁,铃儿为一桌;其余孩子奶娘及芳官,慧净等则另开两席,男家人在中厅设席,席间,祥玉又领着妻子妹妹为长辈敬酒,为下人道乏,近起更方散席。大老爷,二太太及四老爷方回已宅去。随后,本厚也率子、媳、甥去了其在此去不远的报恩寺巷的住所,此巷尽头有一大大的寺庙,名报恩寺,相传为当年三国时孙权为母六十寿辰而建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