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何而来无从考究,但是目前的种种证据却表明我变成人的“罪魁祸首”如今被我扑到了床上,压在了身下,被我用阴沉而愠怒的眼神紧紧盯着。是灵木所蕴含的生命之力赋予我脱胎为人的机会,不是天生异象,不是地动山摇,只是一丝一缕她不经意散发出的气息,助我圆了一场空梦。可是却并没有人来告诉我,我作为人的意义。
这也算生命么?
我擅自偷窃人类的学识,分析人类的行为,以便突然降临的好运让我有朝一日脱胎换骨变成人之后,我能从中谋取生存。
这也算灵智么?
我从来只是靠眼睛来观测,却不曾与他人有过所谓的“交心”。所以……如果我一旦失去了这个与生俱来的能力,我又该怎么看透他们呢?我又该,怎么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呢?
正如现在,
我……
又该怎么知道你现在到底在想什么呢?
除了风声,呼吸声,床榻微小的吱呀声,什么都没有。
我通红着眼睛,盯着她,仿佛只要这样,我就能无视种族隔离,把我用来分析人类的那套观测技能,如法炮制的用在她的身上。
可是……
为什么?
我“看不见”……我“看不见”啊!
眼睛已经因为持久的凝视而有些干涩,生理性的水溶液温柔的自发而出,安抚我焦躁的情绪。模模糊糊的视线里氤氲着雾气,我作为石头这么久以来的自知之弦却突然紧绷得好似要断掉一般。
我只能看见,她大大的眼睛里,布满了不安和惊恐,还有不可置信和别的些什么,可我没能抓住。
那道目光直直的质问着我突如其来的行为。
乱成一团的思绪在脑海里纠纠缠缠,扭成了两个大写加粗而杂乱的字——“无力”。
空虚无力的感觉吞噬着我,一直在深渊中沉默着的那道凝视反射着我逐渐苍白逐渐抽象的容颜。
深渊眨了下眼睛,猛地一把推开了我。
“你发什么疯?”
我被她推起来,却不说话了。
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我是“谁”的话,我该怎么回答?
如果我是“我”的话,我该怎么回答?
那些曾经日日夜夜想不通的一切问题,如今都好像是涨潮的海水,哗啦一下涌上来,没过我的头顶,带来前所未有的窒息。
好像被人丢进了海里——一直下沉,下沉……杂乱的水草在水底诡异地扭动,那朦胧的窒息感中,好像有声音裹着气泡飘到我的耳畔,听不真切。
无数的气泡从海底升上来,带来一串串听不真切的问题,我还在下沉,朦胧着,晕沉着。铺天盖地的问题从海底升上去,我很想做出回答,似乎这样我就能摆脱深海的恐惧,随着气泡一起浮上海面。
可是我听不见深海的呼唤,我只能听见耳畔的嗡鸣,和我自己不由自主发出来的,无声的咆哮……
“我不知道!”
木言一怔,不明白我的反应为什么这么激烈。
她慌乱的猛地一顿,变了副端端正正的神色,就要有来给我检查身子的趋势:
“你别激动……我给你看看你是不是……”
“你发什么疯?”
我反问道。
她顿住了,一度不知道应该继续检查还是收回她的手。
“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一定能救他?”
“什……什么?”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在说谁。
下一秒,她才明白过来——
“万一他就是因为吃了你的药……毒发身亡了呢?”
她霎时间瞪大了眼睛。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紧咬着下唇,不堪忍受的挤出了愤怒的言辞,不知道是在愤怒于我的胡言乱语,还是不能容忍我真心希望将军死。
“你作为灵木精,你有自信医治他。但是呢?你现在究竟是一段木头,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告诉我!”
“这根本……就不是问题!你先清醒一点!”
对你来说当然不是问题!可是我想要……我想要一个答案。
“不是问题?你仔细想一下,如果你是一段木头,切下来一段熬煮汤药无可厚非……可是你现在是一个弱女子,你不仅把自己的胳膊砍下来,鲜血淋漓的胳膊还被你剁成了肉泥,熬煮的汤药泛着血腥气,说不定他喝着喝着就……”
“你给我闭嘴!你知道些什么!”
她终于忍无可忍的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仍然坐在床上的我。通红的眼睛折射着愤怒,还有失望……
我的心尖猛地一痛,但我已经快要麻木了,丝毫没有在意这细微的疼痛,依然好整以暇的看着她,目光冰冷而沉寂,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失去。
可是它离开的速度太快了,我连它的尾巴都不曾抓住。
“那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明明切了自己的整段胳膊,却没有煮掉自己的手吗?”
我的声音,几乎没有丝毫起伏,平静得就像无数个从前的晚餐前,我询问“今天晚上吃什么”一样正常。
她突然顿住了,像是偷了大人的银两却说不出拿去做了什么的熊孩子一样慌张。
我自问自答,觉得声音都不像是从自己的嘴里发出来的一样:
“因为你觉得,自己的手劈过柴、染过泥、摘过草、受过伤,它是脏的,它不可以被熬煮成药汤,会让将军吃坏肚子……”
我顿了顿,觉得抬着头看她莫名有些累,便支着床沿站起身来,变成了俯视她。
仿佛只有这时,我才发现我每天挂在口边的所谓的“姐姐”,比我矮了整整两个头,从我的视角看来,仿佛周身都笼罩着一层“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气息。她的脸上,尽是被人看透的惊愕。
“而这是‘人’的思维……毕竟一株药草从来也不会觉得自己天天风吹日晒沾染泥污会影响自己的药用价值。你以为你是谁?”
她一张俏脸上布满了忍辱负重般的复杂神色,好像要说什么,却又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欲言又止,不多做解释。
“但是……你却依旧觉得自己是一株可以用来救命的药草,觉得只要是自己的身体部位就可以用来熬制药汤。这是‘木’的自知。”
我斜斜地睨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了一丝不明意味的弧度,我正张口要说些别的什么,外面却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陡然改口,变了音调:
“什么人?”
我猛地转过身去,警惕地盯着门口。要是有人听到了我们这段语意不明的话,不知道会不会明白些什么,到时候我们的身份……
门外那道声音渐渐近了,一盏幽幽的灯光由暗变明——那是他手里的灯笼。这说明他方才离门口还有些距离,应该没有听见什么不该听见的。他凑近了门,却不敢敲门,也不敢进来,只是不尴不尬的立在门口,发出了和手中的灯笼一般颤巍巍的声音:
“小的……小的是浣衣间派来给神医大人送改制好的衣服的,在门外听见二位的屋子里有争吵的声音……小的不是故意的要听两位大人谈话的!小的什么也没听见!小的就……就斗胆问一句,二位大人是出了什么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