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前几天,宋傲需要加班。他们仓库里的人,大多都回老家过年去了,只有宋傲是洪北市人,所以留在了仓库加班。
姜柠置办年货叫上了沈放,他们已经有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见面,电话倒是打了不少。他们每天都要在电话里聊上许久,两个人都忙,忙里偷闲的时候才会打上一个电话,在电话里说得最多的便是:“今天你加班?”“是啊,我加班。”“真巧,我也加班。”
然后两个人就会一起笑起来,这无聊苦闷的加班生活一直持续到过年前几天才结束。
两个人见了面之后,都惊讶于对方的憔悴。意气风发的青年,脸上胡子拉碴,眼底是淡淡的青色,头发乱糟糟地竖着,不过是一个星期没见而已,两个人都仿佛隔了三秋似的。
两个人一路上买了许多东西,姜柠看上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三百多块钱,挂在一个小店的门口,她说:“进去试一试?”
沈放说:“不要浪费钱了,我的衣服够穿。”
不过是一件三百多块的衣服就让他踌躇了,他站在原地,脸上的困窘流露出来。那样的天之骄子,也会有被生活所迫的时候。
“怎么能算浪费钱,这是我买给你的礼物。”姜柠笑了一下,不管他,自顾自地走进了衣店。沈放见状,也跟着走了进去。
一件三百多块的廉价羽绒服,穿在他的身上也显得格外好看,她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沈放,开心地说道:“我眼光可真好。”
沈放凑到她耳边呢喃道:“是挑衣服的眼光还是挑男人的眼光?”
姜柠脸一红,看到站在旁边的店员抿着嘴笑的模样,心里顿时恼怒不已,瞪了沈放一眼说道:“不正经。”
“那也要看人啊,我只在你面前不正经。”
沈放原先穿的那件呢子大衣很薄,虽然好看,却不怎么御寒。他讲究排场,出店的时候不大好意思穿着这廉价的羽绒服到处走,想要脱下来,换上他那件上万的呢子大衣。
姜柠见他冻得手都冰凉了,连忙制止他:“你是我男朋友,穿我喜欢的就行了,难道你还想勾引其他的女孩子?”
沈放将羽绒服的拉链拉上,笑着说:“我不换就是了,非要这么埋汰我。”
姜柠说:“我们去喝点热饮吧,这天气怪冷的。”
姜柠走在前头,沈放跟在后面,手里提着大包小包,步子显得有些笨拙。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活得这么有烟火气息,提着塑料包,穿着笨重廉价的羽绒服和自己的女朋友穿越在这闹市之中。
两个人进了一家咖啡店,点了两杯咖啡,面对面坐着,一时之间竟然相顾无言,只是那么互相看着。沈放看着姜柠的眼睛说:“阿柠,认识你真好。”
“干嘛突然说这么感性的话?”姜柠搅弄着咖啡杯里的咖啡,她说,“你现在跟莫衡语还有联系吗?”
沈放轻笑一声:“怎么,害怕失去我啊,知道我的好了是吧,我就知道你……”
还没等沈放把话说完,姜柠便将话接了过去,她喝了一口咖啡,淡淡地说道:“我觉得你们挺般配的,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沈放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他咬牙切齿地看着姜柠:“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姜柠垂下头,语调轻柔得不像话,说到最后,已经接近腹语。她实在没有力气将接下来的话说完整了,过了好一会儿,似是缓过神来,她突然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地看着沈放,她说:“我们分手吧。”
“分手?”沈放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一双手紧紧捏成拳,青筋凸起,他看着姜柠,目光里带了些憎恨,“你以为我是宋傲那傻小子呢,你说要就要,说丢就丢?我告诉你,想跟我分手,门儿都没有。”
姜柠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不然呢?不分手,跟着你一起过穷日子吗,你们家的那些破事我早就知道了,还要我一一说明白,你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为了不跟莫衡语结婚,拼命挣钱,累得晕倒在办公室打葡萄糖。”
“我谢谢你为我的付出,不过,我真的受够了穷日子了,沈放,你跟我结婚,你自己公司的那些窟窿填不上,那些债务就要我跟你一起背着了,你行行好,放过我吧。”
沈放动了动嘴唇,最终只是颓废地坐到了沙发上,他说:“你是真心的?”
“是的,真心的。”姜柠点点头说,“从今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沈放的眼眶泛红,声音哽咽地说道:“好,我不找你了,我他妈瞎了眼才会看上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拉下羽绒服的拉链,然后将那件厚重的羽绒脱下来狠狠摔到了地上,大冬天的,只穿了一件T恤就出了咖啡厅,街上的人纷纷侧目,人们只当这人是个神经病,在这洪北市的冬天,竟然只穿了一件T恤出门。
姜柠抱起那件羽绒服蹲在地上开始小声啜泣,她将脸埋进羽绒服里,那上面还带着新衣的味道,他们终究,还是错过了。
她从前看电视只觉得这样的桥段显得笨拙又可悲,可如今落到了自己的头上,她竟然觉得,自己伟大得如同圣母玛利亚。
凡事不落到自己的头上,总可以轻描淡写,可如今落到了自己头上,只觉得万劫不复。
姜柠提着年货在寒风中走了许久,半道上空中竟然飘起了鹅毛大雪。她走了一路,身上的雪花融化了又落上新的,那雪水流到衣服里面,只觉得浑身冰冷刺骨。
回去的时候,她浑身都已经冻僵,洗了个澡之后,只觉得浑身都莫名燥热起来,头痛欲裂。她爬上床,缩在被窝里,竟然开始打摆子,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模模糊糊中,她看到有人走进来,然后连着棉被紧紧地将她拥入了怀中。
姜柠闭着眼睛,脑海中开始一帧一帧地浮现往日的场景。时光好像在飞速倒退着,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演着往日的场景,泪水从她脸颊划过,她轻声低喃着:“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啊,带我走好不好,带我走好不好。”
“阿柠,不要走,别离开我。”
是谁,是谁在她耳边低喃?是谁,是谁在她耳边哭泣?
姜柠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要不是莫衡语及时赶到,姜柠只怕会烧死在床上。
莫衡语穿着白大褂站在姜柠的病床边上,一边给姜柠调试点滴的速度,一边说:“醒了啊,你昨天晚上发高烧了,还好我去你们家蹭饭吃,不然啊,你非烧死在床上不可。”
姜柠眨吧眨吧眼睛说:“宋傲呢?”
“我让他去食堂给你打饭了。”
“你怎么能让宋傲一个人去食堂?”
“你这个姐姐,也未免太小心了,宋傲没你想的那么没用,他都是个能工作的人,咱医院的食堂又不是龙潭虎穴。男孩子嘛,总不能天天像个小姑娘一样窝在家里面吧,打个饭的能力还是有的。”
姜柠想了想,终究是没有办法反驳莫衡语的话。良久,姜柠轻声说道:“你去我家不是为了蹭饭吃吧,是为了沈放对不对?”
莫衡语看着姜柠说:“没错,的确是为了沈放,他现在天天在家里,整个人颓废得不成样子了,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没关系的,过段时间就好了。”姜柠看着窗外的榕树发呆,神情有些恹恹的。
“姜柠,我不信你是这么狠心的人。”
“现实总是逼得一个人必须铁石心肠,我跟沈放确实不合适。你就不同了,你们是天作之合,家世相当,学识相当,什么都刚刚好。”
“姜柠,你到底在胡说什么,我看你是烧糊涂了才……”
姜柠抢过莫衡语的话:“才什么,才胡说八道?你莫衡语那么骄傲一个人,怎么会真的去求着沈放陪你演一出戏,我知道的,你喜欢他,女人的第六感向来很准。我想,有个能爱他的姑娘也不错,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何况,你是个让人喜欢的姑娘。”
莫衡语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的姜柠,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是轻声说了句:“姜柠,你真的不后悔?”
“不后悔,我啊,只想好好活下去。”
莫衡语出病房的时候正好看到宋傲从食堂提了两个盒子进来,她看了一眼,里面全是清粥小菜。她有些惊讶,宋傲竟然知道感冒的人不能吃得太油腻了,看来,这人也不是很傻嘛。
姜柠第二天烧退后便出院了,因为住的时间不长,所以也没什么东西要收拾,办好了出院手续之后便带宋傲去了医院大门。
两个人不过是在医院门口走了百十米,姜柠突然觉得心里一阵恶心,只觉得整个人似乎都在急速地旋转,胸口闷闷的喘不上气。
突然,她膝盖一软,就倒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模模糊糊中,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然后是粗重的喘息声在耳边回荡,渐渐地,姜柠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宋傲紧紧攥住姜柠的右手,他就那么坐在她的床头,一双眼睛熬得通红,整宿都不肯睡觉。他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坐在床头,怎么都不肯离去,也没有嫌弃自己又脏又臭了。
莫衡语想将宋傲拉走,再这么不吃不喝不睡,最先倒下的不是姜柠而是他。
“宋傲,再这么下去,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听姐一句话,回家吃个饭,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宋傲看也不看莫衡语,只是盯着病床上昏迷的姜柠说:“我不,我要跟她一起回去。”
“那她要醒不过来怎么办?”莫衡语心里也慌了,姜柠的昏迷绝对不是感冒导致的,但是感冒很有可能是诱因。这两天她甚至专程到了洪北市最好的医院,现在结果还在观察之中。
宋傲像一头暴怒的小兽一样看着莫衡语,声音里是滔天怒气:“不会的,阿柠只是在睡觉,睡醒了我们就回家了,我陪着阿柠,带阿柠回家。”
说着,宋傲就要去拔姜柠手上的针管,还好被莫衡语及时发现拦住了。她大声呵斥宋傲:“你这个傻子,疯子,你要害死你姐姐吗?你这个白眼狼,你知不知道,她现在很危险,宋傲,你这样任性妄为会害死姜柠的!”
宋傲慢慢垂下了手,因为个子高的原因,显得有些驼背,他微微张嘴,只说了两个字:“害、怕!”
莫衡语叹了口气,眼里泪光闪烁:“别怕,她还有你,她舍不得就这么睡下去。”
楼道处是一直在抽烟的沈放,烟屁股丢了一地,被他用鞋尖一个一个碾灭。看到莫衡语走出来,沈放赶紧将自己手指处燃烧的半截烟摁灭了,他急切地问道:“怎么样?”
莫衡语摇摇头说:“不知道……”
沈放又问:“那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深度昏迷?”
“不知道。”
“还有救吗?”
莫衡语依旧摇摇头,沈放突然按住她的肩膀,神情有些激动:“你不是医生吗,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莫衡语神情悲戚地看着眼前的沈放说:“我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们难过我就不难过吗?疯了一个还不够,你也要跟着疯吗?”
“对不起……”沈放颓然地放下按压住莫衡语的双手,然后双手揉着自己的脑袋,颓丧地蹲在地上,“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莫衡语心中一痛,不再说话。
姜柠静静地躺在床上,她浑身插着透明的塑料管,鼻端罩着呼吸机。她好像被放进了一片深海里,记忆的漩涡将她吸入无尽的深渊……
她恍惚看到那年,那个男人胸前戴着相机,穿着一身藏青色的中山装向她慢慢走来。他温柔地蹲下身子,张开双臂,对着姜柠说道:“来,爸爸抱抱。”
“爸爸,爸爸……”姜柠意识模糊地朝眼前的男人跑过去,真奇怪,为什么身体这么重呢,为什么脚下像灌了铅一样跑不动?
眼前的男人突然转身走掉了,男人越走越快,消失在一阵白光之中,姜柠疯狂地在后面喊道:“爸爸,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