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柠是在一个深夜醒过来的,那时,病房一室寂静。宋傲缩着高大的身躯睡在折叠床上,她看着宋傲瑟缩着身体,眼里不自觉地流露出心疼,小时候的一幕一幕像是走马灯一样在她脑子里回放,那样真实,那样鲜活。
宋傲睡觉一直很不安分,只要稍微有一点动静他就会立马睁开眼睛,这样小的折叠床,他却能睡得这么熟,看来真的是累坏了。
早上,莫衡语来查房的时候,看到宋傲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姜柠,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喂着粥。
他做一件事,总能专注到可怕的地步,耳朵里好像听不到任何声音,眼睛是前所未有的虔诚,就好像,姜柠是他的主,而他,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用在了喂粥上面,一口粥鼓着腮帮子吹两三下,然后慢慢地送到姜柠嘴边。
莫衡语差点惊掉了下巴,姜柠在医院昏迷了差不多一个星期,这一醒来竟然跟没事人一样。
她快步走上前去,脚上的皮鞋在地上嗒嗒作响,她一把拉住姜柠的手说:“你醒过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大半夜醒来的,没必要麻烦人。”姜柠摸了一下宋傲毛茸茸的脑袋说,“这不还有宋傲嘛,。”
莫衡语撇嘴:“你心可真大,你都不知道,你昏迷的这个星期,我都快被某人逼死了。”
莫衡语嘴里的某人当然是指沈放,只是如今三个人关系尴尬,所以姜柠即使知道莫衡语指的是谁也没有接话,而是顺势转移了话题:“你刚刚说什么一个星期?”
“还记得你昏迷前是几号吗?如今都十七号了,不多不少,刚好一个星期。”
姜柠原本不甚在意的面容瞬间变得凝重了起来,她拿起一直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翻开手机,果然日历上明明白白显示着十七号。姜柠原本病态憔悴的脸,变得更加苍白羸弱,像是一张白纸。
莫衡语原本到嘴边的话,在看到姜柠随时都会再一次昏过去的神情之后,咽了下去。
“你们,有没有在我体内查出什么东西?”姜柠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眼底带着一丝酸涩,眼眶微微泛红。
她看着莫衡语,那双眼里是无尽幽深的恐惧,这样的恐惧像是一个黑洞一样,正在慢慢扩大,大到足以吞没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子。
莫衡语干笑一声,有些不自然地说道:“放心吧,你健康的很。”
“真的?”姜柠将眼睛闭得紧紧的,深呼吸了几口之后,才慢慢平复了心情。她缓缓开口,像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我啊,可是要比小傲活得更久呢,我不能死在他前面的。”
“想什么呢,你们这就叫讳疾忌医,随随便便就能想到癌症上面去。”莫衡语说。
“不,不是癌症,是比癌症还要可怕的一样东西。”
姜柠的声音很微弱,像是低喃一般,好像只是在说给自己听。
宋傲看着姜柠的脸,带着一瞬的痴迷,这样的姜柠,与平常不同。她的身上没有那股干练的气势了,脆弱得好像橱窗里面摆放的娃娃一样。
姜柠说:“我可以办出院手续了吧,既然没什么事,就不要占着病房了,我知道医院床位紧张。”
“不行,还得观察几天,你啊,严重营养不良,成天吃些素菜,减肥也没必要这么拼命。”莫衡语说,“那我先走了,还有事要忙呢。
病房里只剩下宋傲和姜柠了,宋傲还是那样看着她,姜柠额间碎碎的发丝散落在两旁,宋傲学着她平常自己给自己拨弄头发的样子,将她的头发拨到耳朵两旁。
姜柠那张脸好像在迷惑他一样,他眯了眯眼睛,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姜柠说:“想回家吗?”
宋傲说:“想跟阿柠一起回家。”
“最近都没去上班吗?”
“不上班了。”宋傲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说,“放假了。”
“好,正好还有几天过年,到时候给你包饺子吃好不好?”
宋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作答,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姜柠说道:“阿柠睡了好久,他们都说你醒不来了。”
“怎么会呢,我肯定会醒来啊。”她怎么舍得就这么睡下去,她的宋傲,还没有长大呢。
过年前一天,姜柠执意要出院,莫衡语阻拦不住,只说让她过完年赶紧回来住院,姜柠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然后开始和宋傲在病房里收拾东西。
出了医院的大门之后,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整个人都缩在厚实的棉被里。雪花开始一片一片落在满是积雪的地面上,靴子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她想,原来洪北市还是这样寒冷啊,与住院之前一般无二。
房子一个星期不住人就显得冷清了,之前的那点儿人气儿好像都跑没了,开门的时候,宋傲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摸摸鼻子,看着姜柠。
姜柠笑着说:“小洁癖精,这么点灰尘就受不了了,好了,我去打扫,你去洗澡吧。”
“不好,我来打扫,你去洗澡。”宋傲摸着姜柠冰凉的手,想要将它搓热,还放在嘴边哈着热气说:“阿柠,冷!”
“我不冷的。”姜柠看着宋傲,眼波流转,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点点头说:“你要打扫干净哦。”
“好。”
洗手间里,姜柠将浴缸放满了水,然后慢慢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干净。她站在镜子前,那张惨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眼睛泛红,泪水蓄满了眼眶。
她慢慢走到浴缸前,坐下去的瞬间,水从浴缸边缘蔓延了出来,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响声。
姜柠抱着膝盖,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微弱的啜泣声从嘴里溢出,泪水慢慢爬满了脸颊。
父亲死之前的情景在她眼前一遍一遍回放,她掐着自己的胳膊,手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她其实,隐约猜到了,如果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医院不会三天两头给她检查,不会拼命建议她住院,莫衡语不会时时露出哀伤的表情。
姜柠在医院见到了沈放,他在医院的走廊上,提着一壶煲好的鸡汤来回踱步,她从洗手间回来,躲在走廊的拐角处偷偷看着沈放。
沈放找到路过的莫衡语,将鸡汤交给了她,然后用期盼的眼神看着莫衡语,问道:“阿柠的病,好些了吗?”
莫衡语无奈地看着沈放说道:“唉,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我们医院根本拿这种病毒束手无策。”
“病毒?”沈放问。
“这是一种战地病毒,如果家里有人携带这种病毒,很可能会遗传给下一代。我调查过,姜柠的父亲是战地记者,而且也是因为这种病毒离世的,我总感觉,姜柠好像知道了些什么,我看得出来,她很害怕,所以我不敢告诉她。”
莫衡语的话还历历在耳,姜柠躺在浴缸里,温热的水紧紧地包裹住她的身体,她在浴缸之中沉浮,好像自己是一尾小小的鱼,她喃喃自语:“姜柠啊,求求你,一定要活下去,不要丢下宋傲一个人。”
一股疼痛的感觉从胸腔蔓延开来,像是火烧一般,她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手捏着拳头,指甲狠狠地陷进了肉里。
“求求老天爷,让我活下去,我真的不能死,我不是贪生怕死,只是还有放不下的人。”
一个人在浴室里自言自语,到了最后,浴缸里的水已经渐渐冰冷,浴室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阿柠,是不是睡着了?阿柠,快醒来……”
“马上出来,别担心。”姜柠慢吞吞地开口,然后是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听着声音,应该是从浴缸里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姜柠脸色惨白地从浴室里出来了。她一边拿着干毛巾擦头发,看着外面湿漉漉的地板和倒在一旁的扫帚,嘴角扯起了一个笑容说:“打扫得很好,要是再干净一点点就好了。”
宋傲点点头说:“嗯。”
姜柠拿过拖把,让宋傲站在一旁,她一边拖地一边说:“你看,要把地上的水拖干净了,拖把一定要尽量拧干一点。”
姜柠下巴到脖子那块的幅度很好看,尤其是现在低着头的时候,像是在湖中嬉戏的天鹅。
宋傲看得痴了,那双如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在这寂静的夜晚好像突然迸发出了一阵光,他轻轻地触碰上姜柠的脸颊,然后顺着脸颊流连到了脖颈处。
冰凉的指尖划过温热的皮肤,让姜柠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她疑惑地看向宋傲,不解地问道:“我脖子上有什么东西吗?”
宋傲收回手,淡淡地说了一句:“阿柠,好看。”
姜柠笑了一下:“好了,快去洗澡吧,身上凉得都能掉冰碴子了。”
这么好看的阿柠,这么温柔的阿柠,应该是他一个人的阿柠,任何人都不能试图从他身边夺走阿柠。
那双漆黑的眸子,像是酝酿着滔天巨浪的深海一样。他猛地将姜柠扯进自己的怀里,像是大海中漂泊无依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一样,他说:“你是我一个人的,他不可以带你走,我以后乖乖听话,不让阿柠那么累了。阿柠,不要跟他走……”
姜柠一愣。
宋傲一定是在病房外听到了她和沈放的谈话,沈放说:“姜柠,去我那里住吧,我那里条件好,方便照顾你。你回去以后只能依靠宋傲了,他能帮你做什么,他只会连累你。”
姜柠看着沈放的眼睛说道:“我们已经分手了,实在不方便再麻烦你,再说了,我们也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了。”
“分手?呵,姜柠,你口口声声说把宋傲当成弟弟,你扪心自问,你真的只是把他当成弟弟而已?”沈放的声音像是一把利剑刺在了姜柠的胸口,剖开了她这些年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她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那里像是长满了荆棘丛林,将她的心脏刺得鲜血淋漓。
姜柠别开眼,结结巴巴地否认:“不,我……”
“你敢说,你真的只是把他当弟弟?你敢说,你从来没有爱过他?”沈放伸出手掐住姜柠的下巴,逼迫她与自己对视,“姜柠,他不懂爱,你不要犯傻。”
是啊,宋傲是不懂爱的,宋傲永远都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怎么可能指望一个孩子爱上自己呢?
姜柠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呆呆傻傻的宋傲竟然也会藏事了。他竟然可以忍到现在才将自己的疑惑说出来,宋傲问:“阿柠,什么是爱?”
“爱?”姜柠苦涩地笑了一下,双手抚上宋傲的脸颊,“爱就是看到一个人会不自觉地开心起来,会时时刻刻想念他,会希望把最好的都给他,会希望他快乐,会希望他幸福平安。”
宋傲疑惑地看着姜柠,许是理解不了姜柠话里的含义……
姜柠说:“爱,是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东西了。”
“那,爱在哪里?”
“爱在这里。”姜柠摸上了自己心脏的部位,她说:“爱一个人,就会想要亲吻他。”
姜柠踮起脚尖,吻上了宋傲的嘴唇,宋傲浑身颤抖了一下,闭着眼睛感受这短暂的温暖。
姜柠很快就离开了他的嘴唇,宋傲感觉有温热的水滴落在他的肩膀。
“阿柠,你哭了?”
姜柠说:“没有,宋傲,姐姐爱你。”
宋傲帮她抹去泪水,反反复复念着:“爱,阿柠”
“好了,去洗澡吧。”
宋傲低头看了姜柠很久,才去浴室。
等宋傲关上浴室门之后,姜柠身体突然往后晃了一下。她用拖把撑着自己的身体,眼前一阵发黑,晕眩的感觉一阵一阵向她袭来,她咬着唇,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过了好一会儿,晕眩的感觉才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