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军官浩浩荡荡地走来,为首的中年男人一脚踹到那枪指冼青鸿的人腰间。对方脸色一僵,竟是连手也不敢还,就地打了两滚。
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戴正军帽:“您……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我老战友的女儿,还要和你报备不成?”
那军官大步走向冼青鸿,心疼地上下打量她。
“青鸿,伤着没有?”
“没有,”冼青鸿尚还有些恍惚,“戎……戎叔叔,您怎么来了?”
“不仅我,”戎长官威严一笑,侧身为她闪出视野,“你看还有谁?”
冼青鸿脸色一变,失声喊道:“延淮!”
他身后,身着陆军军装的叶延淮喉结微动,低语道:“青鸿。”
这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实则渊源已久。
戎长官与冼巍同年入伍,同寝同队同战壕,彼此之间是过命的交情。后来空军建立,冼巍被老上级要走,两人自此分离。再见面时,冼巍成了空军的高级军官,这戎长官却成了军统要员,手下一批精锐特工。
上次叶延淮嘉兴遇险,冼巍口中“军统的老战友”,正是这名戎长官。他一生无妻无子,将青鸿当亲女儿疼爱,对这未过门的女婿自是十二分上心。几番周折后,竟真将叶延淮救了出来。
冼巍病故这事压得很死,连空军内部都知者甚少。他贴身的警卫员将他的遗嘱整理过后,只通知了几个关系极近的老友。
戎长官便是其中之一。
冼巍病故第七天,戎长官拎着酒坐到他墓前唠叨一整夜。说起老哥俩几年没聚,再见竟是阴阳相隔,已过不惑之年的硬汉老泪纵横。
他说:“你是我兄弟,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青鸿交给我了,你放心走吧。”
哭完了,一转身,看见叶延淮站在远处。
他赶忙恢复了自己威严的模样,背着手走到后辈面前。叶延淮冲他低头道谢,他琢磨了一会儿,忽然问:“你就是青鸿的丈夫?”
叶延淮一怔。
戎长官将酒坛放下,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口吻,说:“你想不想媳妇?不对,你不想,青鸿怕是也想你。我带你去找她。”
叶延淮万万没想到,这救了他的军统高官,竟是个如此的性情中人……
——
冼巍的离开,让六亲不认的戎长官生出许多珍惜眼前人的感慨。正巧他也要去昆明谈事,便更改了日程,与叶延淮一同抵昆。处理完机场的杂事后,三人在闹市的酒楼点了些菜,聊了会儿天,却并未提及冼巍的病故。
他早立下遗嘱,要等冼青鸿调离驼峰航线后,再将真相告知她。
可他俩不提,不代表冼青鸿不问。
“延淮,”她侧过脸,“我爸最近怎么样?”
叶延淮神色一滞,握着筷子的手略显僵硬。戎长官不满地看向他,心道:这女婿心理素质不行啊……
他特工出身,瞎话说来就来,逻辑更是清晰严密。三分钟后,冼青鸿打心眼儿里相信冼巍是最近工作太忙没时间关心自己,并且因为战备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联系不上了。
她欢快道:“没事,戎叔叔。他不管我我就谢天谢地了,才不会自己去找不痛快呢。”
叶延淮无奈地垂下眼,心中暗自叹息。
三人又说了会儿驼峰航线和前线战况,气氛不自觉得严肃起来。戎长官咽下饭菜,叹息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人不在战场,又何尝过过踏实日子?次来昆明我也是有事要办,不能多陪你们,得先走了。”
冼青鸿急忙起身,“戎叔叔,我送你吧。”
“别送了,”他挥挥手,招呼守在门外的警卫员,“你们小两口久别重逢,我这老东西就不在这讨人嫌了。”
门栓轻响,他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冼青鸿这才坐回饭桌前。
戎长官一走,方才还喧闹的包厢里便安静了许多。冼青鸿觉得奇怪,握住叶延淮的手,轻声问:“延淮,你怎么了?”
叶延淮赶忙调整情绪,反握住她的手腕,“没什么。忽然见你,有许多话想说,又不知说什么。”
冼青鸿笑笑,坐进他怀里。
两人耳鬓厮磨了一番。
穿着军装的叶延淮和往常不大一样,再加上被战火历练了几年,举止之间多了几分粗粝。若以前是玉,现在倒更像金刚石,冷峻夺目,坚不可摧。
容易脸红倒是没变。
冼青鸿朝他耳垂吐了口气,眼看着红晕爬上他半边脸。她碰了下他嘴角,轻声道:“哎呀,延淮,不好意思啊,没忍住亲了你一下。”
叶延淮无奈道:“我看你相当陶醉。”
冼青鸿趴在他肩上笑,“哪有你这样的,我都嫁给你了,每次亲热还像偷情似的。”
“就是偷情啊,”叶延淮叹了口气,“情敌是战斗机。”
“你和飞机吃醋,幼不幼稚?”
“再亲我一下。”
“不。”
谁也别说谁,都大不过三岁。
正闹着,冼青鸿看了一眼自己那裂了道缝的珐琅手表,随即拍脑门道:“哎呀!忘了事了!”
叶延淮被她吓得赶忙坐直身子。
她扎起头发,赶忙牵着叶延淮往外跑。这路是越走越熟悉,叶延淮将她拽停下,气喘吁吁地问道:“什么事啊?”
“哎呀,陆祁蒙,还有张翎羽,”冼青鸿指着不远处蒋秋仪的家,“他俩要走了,我们今晚吃散伙饭!”
叶延淮哭笑不得,“散伙饭?”
“对啊!”冼青鸿迈开步子,“正好你来了,给他们个惊喜!”
进门后,陆祁蒙和张翎羽彻底被叶延淮这一身行头镇住了。
“这……”陆祁蒙举起手臂,手指疯狂颤抖,“这哪来的衣服?给他扒了!”
蒋秋仪也笑,“叶大夫,你穿军装还真像回事。这叫……器宇轩昂?”
“哎!”陆祁蒙急忙捂住自家媳妇的眼,“你看哪儿呢?你丈夫还站在这呢,怎么夸起别的男人?”
众人笑作一团。
菜式简单,酒水管够。五人围坐一桌,聊起部队调动。
“翎羽,你真要去美国?”
张翎羽点头,“是,先走驼峰航线去印度,然后坐运输艇,到旧金山的港口。”
“旧金山……”冼青鸿喃喃道,“真远啊。下次见到你,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你这是什么话?”张翎羽哑然失笑,“航校的学生去美国受训,调我做随队军官是方便处理杂事。怎么给你说的,像是要一去不回了?”
众人沉默。
无论是从训练条件还是战术思想上,当时的美国空军都领先国内不少。能去美国受训,是绝大多数航校毕业生的梦想。可惜张翎羽,那样好的天赋与技术,却是作为后勤随队前往,他心里一定是不大痛快的。
“别这个表情,”张翎羽拍拍桌子,“你们真以为我是个打杂的啊?要坐这个位置,不能参与训练,却得对空军极为熟悉。
最重要的啊……我很多时候需要和美方交涉,这形象很重要啊!现在航校里面能胜任这个职位的,舍我其谁,对不对?”
冼青鸿道:“张翎羽,你嘚瑟什么呢?”
陆祁蒙笑得呛了酒。
“还有你,”冼青鸿把杯子往桌面一磕,“远征军?怎么突然又征兵。去年不是打过一场吗?我记的……都撤回来了呀?”
冼青鸿口中所说的,便是远征军的第一次赴缅作战。
1941年12月23日,中英双方订立军事同盟,出动十万精锐赴缅甸支援英军对日作战,其伤亡之惨烈使知情者闭口不谈。战败后,远征军退回云南,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
谁知今年春天,远征军司令长官部重新建立起来,改名“滇西远征军”。
讲武堂的入伍名单上,陆祁蒙赫然在列。
“你也是军人,打仗这东西,输过一次就不打了么?”陆祁蒙悠然道,“再说了,你们都上战场,就我还在后方守着。我啊,熬得枪口都生锈了!”
他这番话说完,几人长吁短叹,纷纷喝起闷酒。
冼青鸿将鞋跟踩到椅子上,感慨道:“这才聚了没多久,又要分开了。先前还只是大江南北,如今却要远隔重洋。这岁数啊,熬着熬着就老了。以后就算再见面,也是一群老头老太太,哪有现在这样痛快?”
蒋秋仪是唯一没喝酒的,听到这话,温声道:“我倒觉得,一群老头老太太没什么不好的。到时候有了孩子,说不定还要有孙子,咱们聚在一起骂骂儿孙,打打牌,喝喝酒,也挺有意思的。”
冼青鸿道:“好啊,到时候就让我孩子叫你干妈,叫陆祁蒙干爹,叫小衡……”
她骤然收声。
陆祁蒙赶忙帮她满上酒,冼青鸿无言地饮尽。张翎羽见情况不对,敲着筷子大喊:“讲讲理啊,可怜可怜我这个单身汉吧!我以后再也不要和你们两对儿吃饭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气氛又轻松起来。很快,夜幕降临,蒋秋仪家中醉倒一片。醉梦中,冼青鸿睁开眼,看到窗外的月亮,明亮而洁净。
一朵云飘来,将月亮遮住。
她很快睡着了。
次日清晨。
张翎羽部队集合的时间早,天没亮就出发了。叶延淮在堂中又坐了一会儿,陆祁蒙焦急地来催他。
“延淮,你不是说那戎长官给你安排了和军车一道回去吗?快到点了。”
“我知道。”
“延淮……”
“好,我现在走。”
他将外套扣子扣上,又拎起行李。冼青鸿这些日子太奔波,睡得不省人事。他站在床边望了她许久,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她瘦了好多。
叶延淮说:“青鸿,我走了。”
她呢喃了一声。
她的睫毛很长,在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他弯下腰,轻轻吻了一下她的眼睛。
窗外有麻雀在叫,似是在催促他出发。叶延淮很使劲地看着冼青鸿,仿佛要将她的容貌印进眼眸深处,印进脑海里,印进灵魂里。
他记得第一次看见冼青鸿,也是在这里。那时的她浑身是血,气息奄奄,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他。
然后,将自己的一生,也交给了他。
时间来不及了。
他沉默着走出房门,和陆祁蒙并肩离开。行至半路,陆祁蒙道:“延淮,我得集合了。”
“去哪?”
“滇西。”
“好。”
他们在岔路口分开,谁都没有回头。
冼青鸿在下午才醒来。她穿着衬衣走到客厅,只见昨天的酒瓶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空气中飘浮着微小的尘埃,四周寂静得让人发慌。
她忽然站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大哭起来。
蒋秋仪正在打扫院子,赶忙回屋看她。
她说:“青鸿,哭什么呀?”
冼青鸿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抱住了蒋秋仪。她将眼睛埋进她的衣领,大哭着说:“秋仪姐……都走了……一个人都没有了……”
蒋秋仪轻拍着她的肩膀,哄道:“我还在呢,我在呢。”
冼青鸿抽泣着站直,却仍是浑身乏力,最终跪到地上。
她说:“秋仪姐,你别走,你千万别走。”
蒋秋仪蹲下身,帮她把眼泪擦干净。
“我不走,”两个女孩抱着,彼此支撑着,“我去哪啊?我得在这等祁蒙回来呢。青鸿,别哭了,姐姐在呢。”
她一边哄一边想,还好叶大夫走了。
这要是看见了,哪里还离得开呢?
——
半年后。
“你们怎么回事?病人伤口都要感染了,怎么还不换药?”
被叶延淮呵斥的小兵缩了缩脖子,委屈道:“叶医生……我……我和您说过了,库房里,什么都没了……”
叶延淮皱眉怒道:“不是说了增援补给?”
“是,是说了,”小兵眼泪都快冒出来了,“可是最近驼峰航线暴雪,空运已经停了好些天了……”
他看叶延淮神色骤变,赶忙说:“叶医生,您别着急!我刚才听说,空运大队已经安排了一批运输机,要冒着暴雪给咱们接一批物资回来!”
即便是万里无云,穿越驼峰航线也是艰险异常。如今,却要……冒着暴雪?
叶延淮手指冰凉。
他闭了闭眼,朝窗外望去。前线硝烟弥漫,看不见一丝蓝天。
昆明,雨云亦是遮天蔽日,
暴雨已接连下了几场,且并无颓势。昆明以西,风雪交加,驼峰航线的情况更是不容乐观。雨滴凶狠地打在机身上,连无线电都被雨声掩盖。
漫长的滑行后,飞机腾空而起。
机身刺破雨幕,在空中撕开一道凛冽的线条。冼青鸿调整信号,向队长报告自己的情况。
“继续前进!”
“是。”
发动机嘶吼,与隆隆雷声叫嚣。
出发前,指挥部便已吵成一片。带队的长官摔了杯子,怒道:“你们都是睁眼瞎吗?这种天气,起飞都困难,还要穿越驼峰航线?你们是叫我的兵去赴死啊!”
“我就问你一句话,”另一人沉声道,“现在飞,成功的几率是多少?”
“不到百分之五。”
“好,飞吧。”
“你……”
“你们不飞,地面战场的胜算是零。”
队长收回咆哮,拳头狠狠砸向桌面。沉默片刻后,他咬牙道:“好。”
陆续的,另外几架运输机也顺利升空。冼青鸿等人在无线电中汇报一番,变换队形,按照先前的计划驶向西南。
雨势有片刻减弱。
大约是路过一片轻薄的雨云,冼青鸿缓了半口气。她抽空向下望去,只见昆明城笼罩在大雨中,五百里滇池奔腾如海。
无线电里有人呼喊,冼青鸿愣了片刻,才反应过被点名的是自己飞机的编号。她赶忙调整方向,跟上了其余战友。
然而战机归位的瞬间,她还是向下望了一眼。
她忽然很想……想再看一眼昆明。
大雨如注,她看不清,却知道这里是翠湖,那里是讲武堂,远些的是航校。街道纵横如蛛网,她却晓得,那是文林街,那是正义坊,那是翠湖与金马碧鸡坊……
机身穿云过雨,她在纷沓而来的回忆中驶离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