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青鸿很久没有再去见冼巍。
无论是打电话还是叫警卫员去接,她通通不为所动。有一次逼急了,她朝电话那头大吼:“谁知道你是不是又要软禁我?”
冼巍哑然。
璧山空战后,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时常感到体力不济。可若是这时和冼青鸿说这些事,实在是有用自己的身体要挟她的嫌疑。
一对父女,都傲,都固执,情况就这么僵持住了。
一次通宵开完作战会议后,他忽然眼前发黑,晕倒在会议室里。这次可将警卫员吓坏了,商量着要从医院叫个大夫过来,好好给他调养一下身体。
冼巍悠悠转醒,喝了口热水,疲惫道:“也别叫旁人了,那叶延淮不就在重庆吗?调过来吧。”
说来也好笑,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
叶延淮当天下午就被车接到冼巍的住处,两人就病情探讨一番,冼巍颇有些奇怪地说:“你是所有医生里,第一个没说让我注意休息的。”
叶延淮笑笑,“那种废话,说了做什么?现在仗打成这样,莫非我说了您就能睡得安稳么?还不如多开几服助眠安神的药。”
“你和上次我见你,很不同。”
“您也和蔼了不少。”
“臭小子,”冼巍大笑,“现在倒是会说话。那我再多问一句,这些日子……青鸿还好吧?”
叶延淮静了片刻,不知冼巍何意。
“她现在不愿见我,”戎马一生的老将,提起女儿竟是一脸疲态,“听说她这些日子常去医院找你。最近天寒,她身体怎么样?还在为那名学员的事难过吗?”
许是病重,叶延淮竟从他尾音里听出一丝软弱。
“她精神不错。只是璧山一战,空军元气大伤,她也很久没笑了。”
“那又有什么办法?!”冼巍不禁焦躁道,“那零式战机横空出世,连欧洲的飞机都敌它不过。派出去的三十四架飞机折损大半,若是再战,我们连最后的家底都保不住了!”
他说的,便是璧山空战之后空军所采取的“避战措施”。近日轰炸频繁,警报一响,战机推入掩体,飞行员也躲入防空洞。
而逃跑,对于一向傲气的空军来说,真是太耻辱的一件事。
战略的事,叶延淮不便多做评判,只好回答道:“我会多陪陪她。”
冼巍松下一口气。
叶延淮这种性格,看起来温润,其实颇有锋芒。冼巍只怕又像上次似的触着他逆鳞,说话打了十二分小心。
“部队何时走?”
“月底。”
“这么快?”
“已被璧山空战推迟了。”
“那你……”冼巍斟酌许久,道,“愿不愿意留在这边?”
叶延淮的眉头微微皱起来,不知冼巍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大约是有过前车之鉴,他心里警铃大作。
“你先别忙着拒绝,我叫你留下,原因有三。其一,重庆如今轰炸频繁,本就要从旁系部队抽调一批医生,你不过是其中之一。其二,就算我私心吧。青鸿我管不住,你在这儿,我心里踏实。其三……”
他点了点方才给叶延淮看过的病历本。
“我这病,你也知道了。总换医生终归是麻烦,以后就交由你负责。而且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我也宁愿,是你去告诉青鸿,不是旁人。”
叶延淮有片刻愣怔。
随即,他将那病历本合上,点头道:“好。”
——
医院。
几个小护士叽叽喳喳,指点着医院大门外抽烟的冼青鸿。
“看见了吧,就那个女空军。”
“真的呀?她真是叶医生的妻子?这两个人,简直八竿子打不着嘛!”
“人都来了你还不信?叫你春心乱萌动,人家可是有妇之夫。”
“谁萌动了?你别胡说呀,我不过说叶医生生得好看嘛……”
三人打打闹闹地跑远了。
脚步声转移了叶延淮的注意,他朝窗外看了一眼,赶忙将手里的工作完结。
今天是冼青鸿生日,两人约了晚上一同吃饭。把几个病人交到同事手里后,他朝冼青鸿走去,心情难得大好。
谁知离大门还有段距离,冼青鸿骤然弯下了身子。
再抬起头时,她额上分明一道血痕。
一个男人的叫骂声打破医院的宁静,“你们空军还有脸出门?快滚回机场去!我家的狗看见日本飞机都吠两声,你们倒好,和老百姓一起往防空洞跑!废物!一群废物!”
以冼青鸿的脾气,根本是忍不了这种委屈的。可她此刻偏偏低着头一言不发,任由那男人继续捡石头往她身上砸。
叶延淮脸色骤然一沉,挡到她身前,厉声道:“够了!”
对方早就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对着叶延淮叫骂起来,“关你什么事?他们空军牛气得很,还需要旁人出头?我老婆孩子都被日本人的炮弹炸死,他们连个屁也不敢放……”
叶延淮怒道:“他们没打过么?他们流血卖命的时候,你没长眼睛么?上次璧山空战你莫非没听闻么?你的老婆孩子死了,别人的丈夫儿子也死了,这天底下就只有你的痛苦是痛苦么?”
叶延淮除了对冼青鸿,对谁都喜怒不形于色,今天却被惹得发了这样大一通火,几乎要和那人动起手来。医院前顿时陷入混乱,冼青鸿赶忙将他拉跑了。
跑到医院后山,她说:“延淮,动手的事什么时候轮上你了?”
叶延淮气喘吁吁地按住她的额角,“你怎么都不知道躲,给人砸了这么深一道伤!”
他一说,冼青鸿才觉出额上的鲜血正汩汩往外冒。她用袖子蹭了蹭,直觉流了不少。
“头破了,你还对我这么凶。”
“你……”
叶延淮气急,又不好再大声说话,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去自己的住处。
家里也有医箱,他轻车熟路地帮她包扎。冼青鸿坐在桌面上,双脚一荡又一荡,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她没话找话,“我发现你好久没给我治伤了。”
“又不是什么好事。”
“怎么不是好事。受伤……起码说明,我们还在抵抗。”
叶延淮手上的动作僵了僵。
冼青鸿脸上带着笑,嘴角也是上扬的,眼神却极冷,“现在呀,现在就不受伤。飞机来了我就跑,一年来头一次流血,是给老百姓砸的……”
叶延淮太了解冼青鸿。他将纱布放到一旁,握住了她的手。
她手指冰凉。
他说:“青鸿……你别这样。”
他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冼青鸿。
以前的她,高兴就笑,伤心就哭,发怒也发得惊天动地。可高岳战死后,她似乎就将所有的情绪封存了起来,将她身为“人”的那一部分藏了起来。
与初遇时相比,这时的她,才更像一架杀人机器。
可这架机器,如今并无施展之地。
冼青鸿抬头,望回他的目光。她的瞳孔漆黑,里面似有血色浸染。
她笑着问:“别这样,别哪样?延淮,谢琼昨天给我来信了。你还记得她吗?小衡在长沙的那个花店老板。她说她给小衡写了许多信,他都没有回,问我他的近况。她说冬天要到了,她想给小衡织件毛衣,问我寄往哪里……”
叶延淮坐下身。
“你说?”
她慢慢收敛了笑容。
“我烧了。”
冼青鸿垂下眼,神色略显恍惚,“我不知道怎么和她说,就不说了。玉蝶的信我也烧了,她说……”
她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
“她改嫁了。”
叶延淮一怔,随即点头道:“可以理解。”
冼青鸿眼神放空片刻,慢慢抱住了自己的膝盖,“是啊……可以理解……不过,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
“冼青鸿,”叶延淮皱起眉,“你这是什么话?”
“都怪我,都是我的错,”冼青鸿眼圈有点红了,“小衡是为了救我才死的。我答应玉蝶要照顾高岳,可是到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战机坠毁。延淮,我怎么这么没用啊,谁都救不了,谁都守不住,我……”
他直觉她的情绪又一次濒临失控,赶忙将她揽入怀中。
冼青鸿语调一顿,果真崩溃道:“我想飞!我想飞啊!可是没有飞机了!我想上前线,可是上面一直让我们避战!我要被逼疯了,再跟着老百姓跑防空洞,我真的要疯了啊……”
叶延淮闭上眼,心里比冼青鸿还疼。
他看到那人砸伤了冼青鸿时,就知道事情又会发展成这样。
他抱着她好一通哄劝。到最后,冼青鸿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坐在他腿上不停流泪。
叶延淮叹了口气,沉声道:“青鸿,不是这样的。还记得,你和我说过的话吗?”
冼青鸿茫然地望向他。
他揉揉她的头发,将她揽进怀里。他闭上眼,思绪在一瞬间回到了遥远的昆明城。
昆明的花儿也该开了吧。春光遍处,云卷云舒。
他放缓声调,轻轻说:“人活着,不能仅仅是为了赎罪。”
他的嘴唇掠过她的眼,掠过她的泪水。
“你不能一直活在亏欠里。你的人生,还有别的事。”
他慢慢贴住了冼青鸿的嘴唇,她含糊不清道:“比如?”
叶延淮说:“比如……我。”
夜深,她终究沉沉睡去。梦里再也没有铺天盖地的炮火与血光,只有一片空荡荡的,落满白雪的山谷。
——
老天爷没让她平静太久。
在叶延淮家的第二天凌晨,重庆警报长鸣。这一年来频繁的空袭让他们对跑警报轻车熟路,眨眼间便打包好行李。
“你用回部队吗?”
冼青鸿将包裹甩到背上,焦躁道:“来不及了,走吧。”
两人随着人流朝山里跑去。
西南多山,防空洞也多依地势而建。几处大防空洞已是人满为患,两人沿着山路前行,只见一道山洞沿着土坡陷落。
这地方空间狭窄,又不便出入,因此往常并没人躲在这里。警报声越催越急,两人也顾不上挑剔,急忙顺着斜坡滑入。
谁知今天不同。
黑漆漆的洞口里挤了几个男人,正彼此交换着烟火。冼青鸿二人骤然滑入,看见人时已止不住惯性,竟重重砸到他们身上。
一阵哀嚎。
乍入山洞,冼青鸿尚在适应光线。道了几声抱歉后,一个男声骤然响起,“冼教官?”
山洞之中传来片刻安宁。三秒后,叶延淮也错愕道:“楚千山?”
敌机在头顶扔炸弹,“乒乒乓乓”的爆炸声里,叶延淮和冼青鸿盘腿坐着,听楚千山讲他这两年的经历。
投笔从戎的人不少,不过像他这样历史转机械,再由机械转空军的却是千古以来独一份。战时学制缩短,他毕业后迅速奔赴前线,辗转于各地的炮火之间。
谁知不久之后,便是璧山空战。
空军部队如被击落的战机,机身千疮百孔,徒留一副骨架。他忍耐一年仍见不到转机,文人本性发作,在报纸上撰文大骂,被队长关了一个月的禁闭。
一天,一名学长踢开了禁闭室的门。
“千山,”强光倒灌,他被刺得睁不开眼,“你还想飞么?”
他喃喃道:“做梦都想。可是……哪还有飞机?”
“好,”对方大步走进,将他拽起,“有。”
他说的,便是驼峰航线的运输机。
1942年初,包括滇缅公路在内的海路运输线已经被全面封锁,中国失去了所有的对外通道。前方战线吃紧,后方物资告急,抗战几乎陷入绝境。
然而珍珠港事件的爆发,让美国决心插手东亚战场,其当务之急就是开辟一条运输线路。既然水路、陆路皆断,中印的空运航道便成为了他们最后的选择。
这就是“驼峰航线”的由来。
问题在于,以喜马拉雅峰群地势之复杂,气候之险恶,开辟一条新航线又谈何容易?楚千山重回昆明,等了又等,却迟迟等不来上级指示。迷茫之时,有人派他转移一批精密仪器到重庆,没想到刚落地便遇上了空袭。
他随着运输队跑来防空洞,这才遇见冼青鸿二人。
听的时候,冼青鸿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故事讲完,她才轻声问:“那这驼峰航线……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听上面说,是快通了,”楚千山答道,“前几天我有个学长已经去试飞过,虽然很险……但值得一试。”
“多少飞机?”
“停在机场里的就有三百架。”
“飞行员是中国空军吗?我怎么没听过消息?”
“现在还是美国人为主。”
冼青鸿点点头,不说话了。
这一段往事讲下来,日头竟已偏西。到了下午三点,警报终于解除。一行人陆续爬到防空洞上,叶延淮看冼青鸿一马当先,不禁问道:“青鸿,你去……”
冼青鸿顿住脚步。
她说:“我去找一下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