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名叫养浩的少年脱掉了破旧的衣衫,露出瘦骨嶙峋的身体,除了附在骨骼上的少量肌肉外,几乎看不见任何脂肪的痕迹。
他从水缸里打了一大盆凉水,掬起一大捧,漱口漱了三遍,才勉强感觉不出嘴里让人恶心的臭味。
洗脸,洗头,少年一丝不苟的清洗着自己,它是如此的认真,他幻想着自己洗去地不单单是灰尘和污垢,而是那些歧视他的同龄人强加在他身上的屈辱。
洗完了自己的脸面,少年拿起破旧但十分整洁的帛巾,浸润湿透以后轻轻抹擦自己的身体。
粗糙的帛巾每当接触到他伤口的时候,一道钻心的疼痛就会沿着他的神经直达他的脑海,刺激着少年不停地回忆赐予他这道伤痕那个人的样貌。
虽然苦痛,但是没了眼泪,有的只是咬紧牙关的坚毅,虽然他不知道这份坚毅他还能保持多久,但为了生存至少他现在还没有放弃。
清洗完毕,穿上整洁的衣衫,今天晚上肯定不可能有任何食欲,少年依旧跪坐在餐几边上,静静的看着点亮的烛火发着呆。
对于自己的身世,养浩还是稍微有些了解的,他是在无极河边被婆婆捡来的。
据老太太描述,养浩当时躺在一片像小船一样的荷叶中,身上没有任何蔽体的衣物,也没有任何可以证明他身份的物件。
一开始婆婆以为是河上游穷苦人家生活困顿无力抚养,所以才将孩子顺流漂下。
但她向村里最有学问的族长打听以后才知道,无极河发源于极北不可描述之地,部族里的人从来没有知道这条河的上游到底有些什么,因为这个部族已经是驻扎的最北的狄人部落了。
后来,婆婆也就淡了寻找这个孩子身世的心思,正好自己也没有子嗣,就将他收养了下来,取名养浩。虽然婆婆生活也并不富裕,但对待张养浩却是极好的。
为了让他能够活下来,老太太用自己仅有的一只银头钗,换了一只刚好产完幼崽的母羊,靠每天挤出来的一点羊奶,硬是把张养浩给奶大了。
待到张养浩懂事以后,他就发现了自己的不一样,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婆婆见瞒他不过就将身世如实地告诉了张养浩。
其实当时张养浩并未觉得对自己造成多大的冲击,只是有时候变得爱幻想自己的母亲和父亲的容貌,幻想他们如今在做些什么,是否还记得他的存在等等幼稚的问题。
天真的童年随着老太太离世而结束了。
老太太仅仅留下了这一住所和满屋子的经卷书籍,外加奶过自己的那只老羊。
失去了婆婆庇护的张养浩在这个与他格格不入的部落里摸爬滚打,勉强求生。一贫如洗的他唯一的物质财产就是那只老羊,但即使在最艰苦地时候他也没有将这只羊变卖的打算,因为老太太告诫说这只羊就是张养浩的奶娘,无论如何也要让其善终。
而满屋的书籍作为精神食粮是他活下去没有自戕的支柱,如先世经典所说“天降大任于斯人,先降大难于斯人”,张养浩冥冥中有种使命感,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必定有特殊的意义和需要完成的任务。
胡思乱想了一阵,少年就感到十分疲乏了。今天几乎都没有任何进食,还受了不轻的皮外伤,虚弱是在所难免的,赶紧躺下休息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整个帐篷里的物件都比较老旧了,自从婆婆走后,就没有添任何新的东西。还好张养浩是一个勤快的少年,打理的非常干净整洁,一切都很简陋,但还是井井有条。
胡杨的木床是帐篷里最有历史的家具了,据老太太说,她当年就是出生在这张床上的。木床很大也很舒适,少年很快就睡着了。
朦胧中,张养浩仿佛听到了亲切的呼唤,喃喃的细语让人沉醉,一声一声好似羽毛一样撩动他的耳朵。
他强打起精神像要听清话语的内容,却怎么也记不住,大脑好像是一个无底的漏斗,将所有的信息全部遗漏了。
张养浩连忙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不认识的中年女人,女人不是很美,却从骨子里透露出知性的气息。她对他和蔼地笑着,嘴巴一张一和地诉说着什么,眼睛里透露这关切。
“她是谁?为什么会在出现在这里。”张养浩的心里在不停的猜度着。
他奋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想要近距离好好看一看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但是盖在身上的被子仿佛有千斤一般沉重,无论他腰杆和手脚如何发力都无法起床。
女人朝他微微一笑,便不再言语,而是伸出自己的广袖,微微一摇,示意张养浩不要乱动。
她走到床边上,缓缓地在床沿上坐下,怜爱地看着张养浩,目光里饱含着担忧之色,明显是为他的伤势感到心疼。
虽然女人靠近了很多,但是张养浩依旧看不清她的面孔,却不由自主得想要亲昵她,因为这个女人若有若无地散发着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母爱气息。
女人轻轻俯下身子伸出手紧了紧被角,想要帮张养浩把被子掖好。但张养浩瞬间没有了温暖的感觉,反而感觉掉进了无极河水里一样冰冷刺骨。
因为他看到了那个女人的手,一双没有血肉皮肤的手,就只有泛着着荧光的白骨。
张养浩转头惊恐地再次看向那个女人,那个女子透过他的表情好像意识到自己表演过了头,已经露馅了,脸上的笑颜顿时僵硬,嘴角转而扯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本来就模糊的脸就像蜡一样熔化低落下来,露出了她的真面目:一只形容枯槁的老羊头。羊头上扎着众多的小辫子,眼里的竖瞳泛着凶光,“咩、咩、咩”不停的叫着。
她一下子扑到了床上,骑在张养浩的身上,用骨爪一把掐住了张养浩的脖子。
张养浩被突如其来惊变吓得几乎晕厥,待到他想要反抗,已经完全被压制住了。这个怪物的手太有力了,就像白天格图的那双手一样,让张养浩没有一丝挣脱的可能。
窒息的感觉是如此的残酷,张养浩能够感觉到肺里的氧气被一点一点的消耗,但胸腔反而像充入过多气体的风箱,感觉要爆炸开来一般。
张养浩开始翻起白眼,身体已经不停地抽搐。死亡的讯号就像蛛网一样开始在他体内蔓延,快速地攫取他的生命气机。
就在张养浩要失去最后一丝意识的时候,额头突然传来一丝清凉。
这清凉的感觉就像雨珠坠入湖面而泛起的涟漪,不断地在他的识海里回荡,然后通过脊柱传到,渗透到了四肢百骸里。
一点即是清明,张养浩终于挣脱开那个可怕地梦魇,悠悠转醒。
一睁开眼睛便看到,熟悉的顿珠姐正在焦急地用沾着冷水的帛巾擦拭自己的额头。
她眼眶泛红,泫然欲泣,明显被张养浩的状况给吓坏了。
张养浩大喊一声:“顿珠姐,我好怕!”便坐起来一把抱住顿珠,刚刚濒临死亡的感觉还没有完全褪去,现在看到自己从小亲近的人,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万般不肯松手。
顿珠被张养浩的举动吓了一跳,刚想要将他推开,但发现此时的他就如同失去母亲的婴儿般无助,顿时怜心大起,停止了动作,反而把他环在自己的怀里,顺势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
张养浩沉浸在这淡淡香甜的温暖里,一切都让他很安心,也许这才是真正妈妈的怀抱吧。虚弱的他很快就再次沉睡过去,发出均匀的鼻息声。
顿珠低头看了看,静静地趴在自己怀里的少年,羞惭悄悄地爬上了她的心尖。
干净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丰润的嘴唇,修长的下颌骨轮廓,顿珠偷偷地看着,迥异于北狄人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并没有帅气的惊艳之感,反而给人一种平和宁静的气息。
顿珠的脸上布满红晕,暗自啐了自己一口:“做什么啊,养浩,他可是我的弟弟啊。”
顿珠比张养浩大了五岁。婆婆还在世的时候,顿珠家还没有搬走。顿珠母亲孕育了四朵金花,顿珠是最小的那一个。
小女孩作为家里最小的那一个总是希望有人可以比她更小更需要照顾。而邻居家里张养浩的出现恰恰满足了她的愿望,与此同时对张养浩来说,他的生命里也多了一个让他继续生活下去理由。
顿珠就这样抱着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把安祥入眠的张养浩给吵醒了。不多久她也累了,靠着张养浩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餐几上的烛火静静的燃烧着,偶尔“哔剥”一声爆出一个火花,闪烁着将两人偎依在一起的身影投映在帐篷壁上。
在这片幽暗的苍穹下,在这苍茫的草原里,小小的烛光是对此的微不足道。但对顿珠和张养浩来说,也许只有在这一小方帐篷里,仅有烛光明暗不定的时刻,才可以裸露出自己内心最柔然的部分,相互温暖,相互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