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书,一个人,一只狗,一座院落,相互依靠,相互寻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花开花落……我曾打算就这样以沉默抗拒世界,无奈世界不是你想抗拒就能抗拒得了的。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其实被村里其他人怀疑我疯了,也是有根据的。因为我一个堂叔--我之前和大家提过的,我三爷家的第三个儿子--在那段时间就真的疯了。我三叔在所有的叔伯里,性格偏内向,不爱说话。所以,给我的印象一直都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见面极少和我们打招呼)。
不过,好在他人在年少的时候长得那叫一个--怎么形容呢?他应该属于那种倜傥却不举止风流,英俊但看起来不够潇洒……总之,在他还没有成年的时候,就已经娶妻生子(这里的“子”,是指女孩子,我之前也有说过)。
三婶也是远近闻名遐迩的美女,和三叔同岁,她父亲与我爷爷是老相识,两家关系一直很好。后来,我爷爷看三婶漂亮,便想到了他这个同样相貌堂堂的侄子,于是就向他那个老朋友提了一下,谁知,他那个朋友也早有此意(看来垂涎我三叔相貌已久啊)。结果是双方家长一拍即合,两个孩子一见钟情。
刚结婚那会儿,三叔应该算是我们村里很多男人的偶像--娶了三婶这样温柔贤良,又长得漂亮的媳妇,哪个男人不羡慕呢?三叔呢,性格虽然内向,但脾气却也是非常好的。所以三婶也是引得村里广大新婚旧妇们的羡慕嫉妒恨。听父亲说,母亲以前和他吵架,总是说“你看人家新良”怎样怎样的(三叔大名叫张新良)。父亲为此也讨厌了三叔好一阵子。
三叔夫妻二人起初很是恩爱,可以说是夫唱妇随,相敬如宾。直到……直到我三婶接连生了几个女孩后,三叔就从人人羡慕的高山,跌到了人人耻笑的谷底--他成了村子里的一个笑柄。“啧啧……老三家看来要绝门了……啧啧……可惜了……老三要绝后了……”
在这些嘲弄声里,三叔开始变得更加沉默了。更糟糕的是,他脾气也跟着变得乖戾起来。所以说,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啊!村子里那些嚼舌根头的人,也许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们正在扼杀了一个家庭,一个人……
三叔家就在我家的西侧,大门口的正对面。这些年来,每天早晨天不亮,我都能听到他们家噼里啪啦的噪杂声,三叔的吼骂声,孩子“哇哇”的哭叫声,还有三婶“嘤嘤呜呜”的哭泣声……这样的日子持续到很长很长时间。直到前一阵子,我听村里的人说,我三婶跑了,那声音才消失不见。
但是,没过多久,三叔每天莫名其妙的哀嚎声,却时不时的传来。我才知道,三叔疯了。
听爷爷说,那些年三婶因为连续生了几个女孩(三叔应该有四个女儿,之前我说过,有两个送给了别人,但后来人家不要,又送回来了,现在还剩三个)--三叔家重男轻女(不过,那时候谁家不重男轻女呢)--三奶因此有事没事就找三婶的茬子,天天骂三婶是什么“不下蛋的鸡……”“不生子的……”什么什么,我记不清具体的形容词了,总之很难听。三婶受不过,又不能怎样,于是就和三叔说,谁知三叔不但不理解,还反过来指责她--甚至还拳打脚踢,言语辱骂。更可恶的是,有时候连孩子都打(这个我知道,天天都能听到小孩哭)。最后三婶气不过,半夜三更跑了。
三奶起初也不在意,想着一来她都是个生了几个小孩的女人了,跑了谁要她?二来她娘家就在隔壁村,和我们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再说,之前跑回娘家那么多次,最后还不都是乖乖地给送回来了?所以,他们家还像以前那样,也不找,也不接。可是,时间久了,孩子们受不了啊!天天哭着找妈妈,三奶奶又照顾不过来,便动了接儿媳妇回家的意思。但碍于情面,又不肯亲自去。就托人捎话,让媳妇回来。谁知,捎话的人回来说,三婶几天前和同村人出门打工去了。
从此,三奶家便混乱起来,他们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三婶一个人出门打工--没有经过婆家就私自出门打工--这在我们老张家的礼法里是坚决不允许的。农村人,还是很讲规矩和名声的。
不过,三爷他们家在处理这件事上的方式确实也不怎么样,根本就没有认清形势。
他们起初试图以我们的家族势力,向三婶娘家人施压,又是威胁,又是跑人家胡乱的闹。那家人起初也害怕,毕竟自己的女儿也做了一件落人口实的事情。他们家托人说了不少好话,也向我爷爷许诺一定要三婶尽快回来。可是,一来二去,也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三婶就是不回来。还放出话来,就是死,也不回到姓张的村子,让我们死了心吧!
后来,三婶娘家人估计了解到三婶这些年受到的虐待与委屈,终于知道女儿到底为什么这么决绝。所以,那边也不理我们这边的闹腾了,开始走起了法律程序,那也是我们村里人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法律程序”,也见识到了什么叫“法院传票”。
爷爷说,法律程序走的异常艰难。我三奶找到了所有能和法院那边说上话的亲戚朋友,试图扰乱司法的公正。然后,她又托人向三婶传话,表示以后将痛改前非,绝不再冷嘲热讽辱骂欺凌,祈求能够停止这场离婚闹剧。
但怎么可能?三婶已经铁了心的要离婚。女人就是这样,当失望攒够了,决定离开的时候,谁又能拦得住呢?!
一直到对簿公堂,法官一锤定音的时候,三奶才带着儿子无望的在法庭上大吵大闹,指着三婶破口大骂。哎……那才是一场真正的闹剧。
更让三奶崩溃的是,三婶在转身之前说,她开始并没有想过要离婚,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能走到这一步。因为这次离开老张家的时候是怀有身孕的,刚开始的时候她以为三叔会来接她。“虽然之前你们都没有来接过我,可是我多么希望……哪怕一次……他能来接我,和我说声对不起……可是没有。我怀了孕,他是知道的……我知道,他怕又是个闺女……我等了那么久,你们都没来……我就把孩子做掉了……三个多月了……你们知道吗?三个多月了……小孩都成型了……是个男孩……哈哈哈哈……是个男孩……不是我不能生男孩……是你们家根本就不配有男孩……你们活该断子绝孙……”
“哎……后来你三叔就莫名其妙的疯了……真可怜……”爷爷说完,幽幽的叹了口气。
“我倒不觉得他可怜……”我淡淡的说,看爷爷脸色微变,我连忙转变话题,“那三个孩子该怎么办呢?”
“是啊,最可怜的就是那三个小孩了。”爷爷又露出了怜悯的表情。“大的不到8岁,最小的才八个多月……啧啧……真可怜……”
父母离异,最可怜的就是孩子。三叔的三个女儿更是可怜--老大老二判给了父亲,但是父亲无力抚养,又送给了别人。那个小的判给了母亲,被三婶带走后,我至今都没有见过(之前我也没怎么见,天天藏在屋里)。
至于三叔疯了,我觉得真是活该!他要是真疯了,那还好了!我总觉得大家看到的也不过是表面现象。如果不是亲自观看过他疯的模样,我想,我也不会怀疑他究竟是疯了,还是一种伪装……
前两天,对面院里又是一阵喧闹,接着我们家的大门就被人拍的“啪啪”直响。
“救命啊……开门啊……杀人啦……救命啊……”门外凄厉的喊叫声,吓得我赶忙把手中的书放下,从屋里朗朗跄跄的跑出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这时候,大门“砰”的一下被打开了。
真该死!我们家院子大门几天前锁坏了,最近关门,我都是用一个小木头桩顶着。现在好了,门被撞开了。
只见三奶披头散发的跑了进来。而大门口外,村里几个男人手里拿笤帚的拿笤帚,拿木叉的拿木叉,还有抡着拖把的……众人一起阻止拿着菜刀乱砍的三叔。
“救命啊……杀人了……老三要砍死我了……”三奶奶嘴里胡乱的嚷着,向我奔来。
我一看这情形,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的就往后退,转身跑进堂屋里,就把门反锁了。那个心“砰砰砰”跳得跟打鼓似的。三叔发疯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近来几乎隔一天就闹一次,听爷爷说,三爷的腿都让他给打断了……
“薇薇呢?……她爸发疯了……赶紧叫她过来啊……老三见到她就不闹了……”门外除了三奶奶的哀嚎声,还有几个男人大声的吆喝着。薇薇就是三叔的大女儿。
我透过堂屋门缝观看着,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我的狐狸也吓得在人群中穿梭。我不知哪来的勇气,赶紧把门打开,大声喊着:“狐狸,狐狸啊,我在这里,快过来!”
狐狸听到了我的呼唤,兴奋的摇着尾巴向我奔来,我一把抱住了她。院子里,人群之外,三叔依然挥着刀,孤军奋战着;三奶奶早已躲进我们家的厨房里,不敢出来了。
“爸爸……爸爸……”这时,三叔的女儿薇薇不知道从哪里跑了过来,紧紧的抱着三叔的双腿。“爸爸……爸爸……呜呜……”她只知道哭。
三叔的腿被他的女儿紧紧抱着,人也不像之前那样动弹自如了。他试图挣开,但又似乎怕伤到女儿,也不敢有大动作,一时间竟也安静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人群中有几个胆子大,力气强的人一拥而上,夺下三叔手中的菜刀,把他摁在了地上。
三叔的头被人紧紧按着,脸死死的着在地上,胳膊、腿也被四面八方的人紧紧按着。一个男人不知从哪找来了许许多多的绳子,一群人七手八脚的把他捆了起来。大家配合的非常默契,几乎没有人进行指挥。一切都那样迅速,那样安静的解决了。
只有三叔女儿的哭声阵阵传进我的耳膜。“爸爸……爸爸……求求你们不要捆我爸爸……爸爸……爸爸……我爸爸没有疯……他只是在生气……他生我奶的气……你们不要踩着他……他鼻子流血了……你们看呐……我爸爸受伤了……我爸爸受伤了……爸爸……”她是那样的手足无措,那样的悲凉无助……
而我曾经倜傥英俊的三叔,此刻正脸紧贴着地面,身体不停的扭动着,嘴里发着痛苦的哀嚎,并没有形成一个字的读音。
他在怨恨,他在心底咒骂,他在折磨自己,折磨着他的母亲……
而我,抱着我的狐狸,默默的看着。也只能默默的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