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我不要剪头发……求求你了……不要把我的头发剪掉……求求你了……呜呜……”隔壁村剃头的孬三一走进村子,我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哥哥近来对我这一头长发很是反感,他已经不只一次向爷爷奶奶提出要给我把头发剪掉的想法了。
自父母走后,哥哥拒绝和爷爷奶奶同住,我这头原本乌黑柔顺的长直发就再也没有整整齐齐的趴在头上过。印象中,这是我儿时唯一的一次长发,自我出生一直到和父亲去D市之前,我都是短头发。
用母亲的话说,她太忙了,田间地头,屋里屋外,哪一件事她都要操心,根本没时间还打理我的头发。所以每当我的头发长到前面遮眼,中间遮住耳朵,后面触到脖子的时候,她就会把四奶奶家那把她经常用来做衣服的剪子拿过来,也不管顺手不顺手,就呵斥我坐好,别动!
这点我还是很佩服母亲的,她是个做任何事都不喜欢拖泥带水,优柔寡断的人,特别是对给我剪头发这件事,她从来不会思来想去,应该给我剪什么样的发型,或者从哪里下手比较合适。“咔嚓咔嚓”三下五除二的就把我的头发给剪了。事后也从未觉得哪里有不合适的地方。即使经常有人向她质疑--是不是给我剪秃了?是不是东边高,西边低了?--但她从来不怀疑自己的手艺,用她的话说,那都是她想要的效果。
我起初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村子里女孩子剪短发的太多了(当然,我也得说明一下,所有的女孩子的短发就属我的发型是最特别。这得多谢我“果断”的母亲大人)。我曾尝试着把所有母亲给我们剪短发的理由都给找出来,但经过综合分析研判,总结起来其实就两个:一来省事,二来省得生虱子。
后来随父亲去了D市,见到了好多同龄的女孩都是扎着漂亮的发辫,或是像肖月那样经常把长长的头发披在漂亮的衣服肩上……那时我才知道,原来那才是大多数女孩子的样子啊!
和父亲呆在D市的大半年,我再也不愿意把母亲还没有来得及剪掉的头发剪了(那时候父亲对给孩子剪头发的事,也是很擅长的)。父亲向来疼我,也喜欢女孩子就应该有女孩的样子,所以对我留长发这件事,他其实打心眼里是赞同的。
哪个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既漂亮,又有女孩子气质呢?用肖奶奶的话说,“别看小七长得瘦瘦小小,看起来营养不良的样子,但是这孩子头发真好啊!又黑又直,还柔顺……我就特别喜欢这孩子的头发……”
为此,我骄傲了好长时间。我想,终于有一样可以比过肖月了,她头发虽长,但是太绒了,还有一点淡淡的枯草色,一点都不好看!那时每想到这点,我都开心的想跳肖月教我跳的那个叫什么……芭蕾舞!哈哈哈哈………
后来从D市回来,也不知是父亲和母亲谈了D市女孩子的样子,让母亲准许我留着这一头长发,还是母亲觉得我留着长发的样子很漂亮--她应该也很喜欢我长发的样子吧--居然破天荒的不再耿耿于怀我头发的长度了,甚至还会经常帮我打理。
现在母亲走了,我除了每天用手互撸几下,就很少管它了。
但是,哥哥却看不下去了。因为我那乌黑乱糟糟的头发因为不经常清洗,早已生满了虱子。再加上七月炎热的天气,那头发捂得我的额头,脸颊,后背都长满了痱子。
哥哥说,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幕。那天他放学回家,他看到我因为后背上的痱子太痒,手又够不着挠,于是就把后背靠在墙上,借助那凸凹不平的墙面,上下蹭着后背……
当我转身进屋的时候,他看到了我脏乱的头发下的衬衫都渗着点点血渍。墙已把我的后背磨烂了。
他看到我像一个傻子一样的活着,他当时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承认也许有时候他打我,甚至把我的鼻子打淌血,他都没觉得会比我那时候可怜。他每次打我都会后悔,怪自己没有控制好脾气,可是,每次又觉得如果把我打死了,我会不会就不用这样受罪了,不用活得这样卑微了?
我不理解哥哥的想法,一直都不理解。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他那个时候不应该更加的疼爱我吗?不应该想办法让我活得更舒服吗?他没有。他用了另外一种更极端,他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方式,使我活得更加艰难!
“不行!你哥说了,今天再不给你剪掉,他就把你头发烧了!”爷爷用他苍老有力的大手把我按在了板凳上。
经过这段时间近距离的相处,爷爷也发现了哥哥脾气的乖戾,对他也是忌惮三分。毕竟他是他最疼爱的孙子啊!
“呜呜……我不要……爷爷……求你了……不要剪掉……”一听爷爷这样说,我虽然内心抗拒,但也不敢再反抗了。我那时已经打心底惧怕哥哥了。
那孬三往我脖子绕了一块大黑布,又用指尖划拉一下我的头发,然后一脸嫌弃的说:“哎哟!老爷子……这小孩的头发……都梳不动了啊!我看全剪了吧!”
“行行行,都剪掉……都剪掉……”爷爷依旧用力的按着我。
“啊……不要……呜呜……不要都剪掉……我不要剃光头……”我哭得声嘶力竭,但是当冰凉的剃头刀从我的额头缓缓向后移动的时候,我的身体本能的是不敢动的。
那天,村头的阳光是那样的刺眼,把绕村的那条小河照射的流光溢彩。暖风习习,把我身上的丝丝长发吹得十分温柔,在被树叶打碎了的阳光下扭动着……
狗儿相互追逐,吓得鸡呀,羊呀,鹅呀,鸭呀……乱跑乱叫。树上的蝉儿跟着喝彩,仿佛在嘲小底下这些比它们大许多倍的动物是那样的无能!
几个小孩子三三两两的围坐着。男孩子们聚在一起玩摔泥巴,看谁摔得响,看谁摔得大;女孩子们玩捡石子,看谁扔的高,抓得准……
谁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哭喊,我这声音仿佛与他们听到的狗儿叫、蝉儿笑没什么区别,都是这自然界中本应有的声音。
“好啦!您到那边打盆清水给她洗洗就好了……”孬三把围在我身上那油乎乎的黑布拿掉,又用他脖子上那透着酸臭味的毛巾拍打着我的脖颈、后背……
爷爷拉着早已停止大声哭泣,只是抽噎的我走开了。
“哎呦!哎呦!哎哟!这是谁啊?!哈哈哈哈……小七……小七你咋变成了个小和尚……你都成许仙了吗……你这是出家了吗………”
“哎哟!我滴妈呀!俺二爷……哈哈……你咋给小七剃成光头了?……哈哈……”
“小七……你……”
当爷爷拉着我的手,从那板凳上站起来,周围便七嘴八舌的传来了议论声,有大人戏谑的嘲笑,有小孩子凑热闹的玩笑,还有我往日好朋友强忍的偷笑……
“放开我!”没走两步,我便恶狠狠地挣开了爷爷的手,提步向家的方向跑去。
“小七,你还没洗头呢……小心头发碴子扎了你……”
我哪管什么头发碴子,一心一意只想逃离那个地方。那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
“狐狸啊!”还没进屋,狐狸便欢快地朝我奔来。自从哥哥天天把我关在家里,狐狸也养成了居家的习惯--即使我出去,她也不会出去,一直守在家里等我回来。
“你……你还认识我吗!……你看我都没有头发了……”狐狸摇着尾巴不停地绕着我欢快的打转,并时不时地用她那流着哈喇子的大舌头亲吻着我的小手。
“在这个世界上就你最好了……不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没有嫌弃过我,也不会嘲笑我……”我的内心忽然觉得温暖起来,便双腿跪在地上,试图给狐狸一个绕脖拥抱。
哎……不过这傻狗就这点不好,永远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不过想温柔的抱抱,可是她总是野蛮的把我扑倒……
“哈哈哈哈……狐狸,你不要再舔我的脖子,太痒了……还有,下次不要这样把我扑倒了……你没看到我没头发了吗?我现在这脑袋可脆弱了,地上的“坷垃头子”会把我的头皮弄破的(“坷垃头子”在我们那里就是硬土的意思)……哈哈哈哈……不要再舔了……”
狐狸啊!如果有来生,我们一定要换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