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末眼泪
五月十五日已经过去十天了。
我在日记上写着:“生活总在继续,我不要停滞不前。”
虽然彼时,我生活的重点已经由厦门转移到了晋江。
我有点悲哀地发现,我的生活继续下去的条件里,多了离不开人的陪伴。
又是一个猪少从深圳回到晋江的周末。
又是一个我在瑞萍家的周末。
一大早,猪少打电话给我:“中午来我家吃饭啊。我爸妈都去厦门了。”
我问:“那我们吃什么?”
猪少答得一点都不含糊,他说:“你做啊。”
我……
虽然无语,但猪少的要求总是没办法拒绝。我在猪少家对着塞满了食物的两个冰箱发愁,还好突然停水了,想做也做不了,我心里偷笑个不停。
“时敏啊,先把这袋骨肉相连炸了给我们吃。如果十二点还不来水,我们就出去吃。”猪少又有新的提议。这厮对我,一点也不客气。
我只得接了过来。
Joe和瑞萍感叹道:“你上辈子是欠了他的?”
我用家里储藏的水洗干净平底锅,烧热,放一勺油,将骨肉相连成串排好,煎成金黄色,香气四溢。然后我熟练地自行取盘子盛好,拿几双筷子,端出去放在茶几上,这里俨然成了我家的厨房。
他们三人把一大盘子骨肉相连吃得精光。
我很满意。
看可爱的人们吃我做的食物,也是享受的。
还是没等到来水,我们中午去了一家叫食鼎记的饭店。这个饭店有很多创意私房菜,带点中西合璧的味道,再配上小资点儿的菜名,很有人气。
我们大快朵颐,酒足饭饱后,开着车去万达看电影。
吃喝玩乐或许也是生活的一种状态。我想,我不要因为被悲伤牵绊而被这种状态抛弃。
“我们看什么?听说《黄金罗盘》和《钢铁侠》都还不错。”我征求大家的意见。
猪少说:“《钢铁侠》我已经看过了。”
Joe不屑地说:“那再看一遍嘛。”
瑞萍也来帮腔:“就是,再陪我们看一遍!”
“不然我们看《龙之战》吧。听说是韩国历史上耗资最多的电影啊。”猪少显然不理会他俩的意见。
“《龙之战》,听这个名字我都不想看。”我说。
“是啊,多土!”Joe总是站在我这边。
“只有参加过歌咏比赛的人才会想要看《龙之战》。”我突然抓到了猪少的把柄。彼时,猪少刚参加完深圳某厂职工的卡拉OK比赛,虽然得了第一,却被我们嘲笑不已。
“好啦好啦,怕了你们了,看《黄金罗盘》吧。不要对我那么残忍嘛。”
终于一方让了一步,去看噱头同样惊人的《黄金罗盘》,结果也不过如此。
《黄金罗盘》是典型的美国大片风格,正义的力量属于起先弱小、很不起眼的一方,但因为神圣的使命感和超人的毅力而迅速成长,最终打败了几乎不可能消亡的邪恶力量。在片尾又刻意留下伏笔,为拍续集做好铺垫。
这个电影,竟然没让我开心起来。
是电影不够精彩吗?还是我的坏心情让我过于挑剔?
电影散场后,Joe和猪少先走了,瑞萍和我坐在地下一层的寿司店聊天。
又是一个雨天的周末傍晚。
我和瑞萍对着一排嵌着热带鱼和水草的玻璃屏风,大嚼寿司。
我问瑞萍:“这个周末的我和上个周末的我,你觉得哪个比较开心?”
瑞萍说:“这个周末的明显好很多。”
我笑笑说:“真的?真好。”
瑞萍侧过头来问我:“你来福建多久了?没多久吧?”
我夹一大块生鱼片放进嘴里,说:“嗯,二月二十九日到的。不到三个月。”
瑞萍惊讶地说:“怎么感觉好像来很久了呢?”
我也疑惑了。怎么才不到三个月?我感觉似乎我的生活已经天翻地覆地更改过几遍,应已是年轮飞转,光阴变迁。怎么会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我想了很久后答道:“可能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瑞萍喝一口大麦茶,若有所思道:“真的太多了。”
她忽然间又问我:“你会不会觉得我们这里的人想得太多,顾虑太多,没有你的想法那么简单直接?”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苦笑道:“我在我们那里何尝不是异类?”
瑞萍说:“你看你,你都误导了我们。我们还以为福建以外的人都像你一样。”
我不禁乐了。我来福建苦苦追寻的,不正是一个同类人?
我忽然之间想到一句歌词:我和谁在谈恋爱,有什么大惊小怪,反正下一秒钟的我,早已,早已离开。
热带鱼不知所措地在我面前游来游去,我险些被芥末呛出眼泪。
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在Joe的公司楼下,有个我很有感情的台球馆,这也是在晋江我最熟悉的活动场所。
这个台球馆开在捷龙超市和欢唱KTV的楼上,并不大,案子和杆也属一般,但是地理位置对我们来说是极好的。Joe的公司通常是大家约定集合的地点,人还没到齐的时候,先到的人一般都会去这个台球馆打上两杆。
碰到不知道该玩些什么的日子,我们也会选择在这儿打发时间。
Joe在这里教我打球,我进步了不少。
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我在这里赢过猪少。
生日的前夜,我在同一张台球桌上打得一塌糊涂。
等待的时候,无聊的时候,开心的时候,难过的时候,都是这里有过的时候。
普通的地方会因为有了特殊的意义而变成某段记忆的标志,而这些标志都是打开那段记忆的钥匙。
正如在我未来的生活里,不管是在哪个城市,经过台球厅时总能想到晋江,想到Joe公司的楼下,还有,一起打台球的人们。
今天晚上一起打台球的,是我和Joe,还有大头。
我打球出杆的时候总容易晃,偏离本来瞄准的方向。但是今天晚上,我的状态不错,居然连着赢了两个男人四局,我笑言是我的小宇宙爆发了。
Joe就惨了点,一个晚上跟“黑8兄”过不去,好几次风卷残云地扫完自己的球,满以为胜利在望,结果不是打黑8的时候进白球就是把黑8打进错的洞口,冤得直跳脚。本来Joe应该是我们三个人当中水平最高的,就这样委屈地连连败退。一整个晚上,Joe脸上都挂着怨妇的表情。
大头犯了几个低级的错误,惹得我们捧腹大笑,几乎蹲在地上。好几次,大头对准一个球,精心计算半天,却由于太过谨小慎微,以至于白球还没碰到目标球就戏剧般地停了下来。
但是除去这些可爱的错误,今晚,大头也叱咤风云地轮流虐了我们一局又一局,甚至一杆扫完也不是偶发的事件。我发现他属于后来居上型,总是在还剩下五六个球的时候突然改变局势,让人大跌眼镜。
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去查看台球桌,质疑道:“大头,这张桌子不会是你昨晚特地来拜过的吧?”
Joe更是愤愤不平道:“我就是觉得诡异!肯定有鬼!”
大头忍不住嘿嘿直笑,然后一脸贱样地说:“拜托你们两个争点气,换我休息休息好吗?我一直打,真的很累!”
如此招骂之人,必群起而攻之。
Joe又跟我统一了战线,他狠狠地说:“时敏,你先在旁边休息会儿,我要让他闭嘴。”
大头耸耸肩,用不屑的口气说:“来啊,你来啊!”
两个男人之间的战火熊熊燃烧,把我撇到一边开始单挑。
满桌的彩色圆球气势汹汹地滚来滚去,我看着两个男人脸上认真的表情,忽然觉得,其实每个男人的心里都住了个孩子,时不时地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而认真的男人,着实可爱。
两人就这样单打独斗到了凌晨两点多,小宇宙爆发完了,回到现实世界中,那就是饿了。
我们直奔莲狮的面线糊摊。
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大排档的生意正旺。
这条街是晋江最火的小吃摊,面线糊、海砺煎、烧肉粽、牛肉羹……一字排开,上次Joe和瑞萍带我来吃的沙嗲面也在这条街上。这些小店白天不开,专做晚上的生意,已是凌晨两三点,这些店铺依然门庭若市,水蒸气在炉子上热闹地翻滚扑腾,好不精彩。
面线糊是Joe的最爱。白色的面线像头发般纤细,用开水烫熟后盛在碗里,浇上高汤和自选的配菜,最后滴上两滴香油,清淡鲜美。Joe和大头吃面线的时候都喜欢配两根油条,蘸着汤汁一起吃。
三人一顿狼吞加虎咽。
我抬起头,看着对面的两个男人,说:“今天是五月十五日以后,我在这里最开心的一个晚上呢。”
Joe故意打岔,说:“打台球侥幸赢了两回就把你高兴成这样!”
大头则问:“这两天感觉怎么样?”
话题扯开了。
我告诉他们说我这些天都干了些什么,和什么人一起,看到什么,然后又想起了些什么。
Joe和大头也聊着他们的上个礼拜。
原来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大家都是一样的。
每天都有为之微笑和皱眉的事。
Joe说:“其实时敏,如果不是你说出来,我真的看不出你难过。”
大头也点点头说:“确实。杨大小姐老是哈哈地笑。”他又补充,“不过这也是杨大小姐的风格嘛!”
我不置可否,说到今天下午的事。
“今天是我第一次去良生的公司,执行董事的门牌让我无法把那个爱听冷笑话的老大联系在一起。看良生和他的员工谈话,我虽然听不懂,但是看他严肃的表情,我觉得好像以前认识的那个不是他。”
Joe笑道:“在那个环境里,你还想他跟你嘻嘻哈哈?”
“是啊,所以嘛,跟你们在一起本来就开开心心的,我干吗要摆出一副难过的样子?”我反问。
也许每个人都有很多面,我们会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人面前,选择最适合的那一面出现。
“那说明你还没把我们当成最熟的人。”Joe说得很尖锐。
我一时语塞。
“你在那只猪面前肯定不是这样。”Joe指的是猪少。
“也不是,时敏只是不想太多人担心嘛。”大头拍拍我,继续说,“记得啊,我许诺给你的那个权力,撑不住的时候记得打电话给我。”
我点点头,看着他们。我想,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没有在他们面前哭泣的时候。
只记住我的笑多好。
旁边的矮小木桌换了一拨又一拨客人,停在路边的车从银白色换到黑色再到大红色。
明亮的白炽灯泡照着炭炉前忙着烫面线的老板娘,蒸腾的白色雾气让排队等候的客人们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这里热闹得如同白天挤满了推车小商贩的闹市街道。
我们继续交换一些故事,以及彼时的心情。
像青涩的年代里,我和好友交换日记,总在对方的生活里找到自己的影子,也许那就叫共鸣吧,感觉很窝心。
我们为什么会难过呢?
也许不仅仅是因为现实本身跟我们想象得不一样。
为什么会烦躁呢?
也许只因为这是个什么都还没定性的年纪,成长总要伴随痛苦的蜕变。
为什么会有压力呢?
也许是因为大环境,亦或是来自我们自身的潜意识目标?
有难过,有烦躁,有压力,现在进行时的生活少不了这些不好的情绪。所以我们爱回忆,从童年干过的蠢事到学生时代的悠闲日子,从儿时眼里无所不能的老爸到现在玩笑话中没时间再做选择只能将就着相处的损友,原来我们都拥有那么多幸福的故事。
为什么我们总觉得过往的时光比现在的快乐?
唐诺说过:“所谓最好的时光,是指一种不再回返的幸福之感,不是因为它美好无比从而我们眷念不已,而是倒过来,正因为它永恒失落了,于是我们只能用怀念召唤它,它也因此才成为美好无比。”
我一直认为在北理的四年是我最好的时光,远比现在快乐。
但谁又能够保证,多年后当我回忆起晋江这个路边的面线糊摊,不会把它定义成我最好的时光呢?
或许日子就是这样的模式,每个阶段,每种状态,事业起落与否,工作是否顺心,有没有伴侣,都会有特定的烦恼。食人间烟火的,都逃不掉。只是人心本善良,回忆起过往,容易放大快乐,模糊掉悲伤。
不知不觉,我们聊到天都要亮了。
面线糊摊的白色雾气变小了,老板准备打烊。
我说:“像这样聊天,感觉真好。这真是个适合聊天的晚上。”
大头夸张道:“也要有你这个悟性!此女只能天上有啊。”
Joe一口喷了出来,说:“以前你形容我们班那个叫什么什么的恶心女人,特别丑的那个,也是这么说!”
我却欣然接受,说:“行,以后就叫我杨仙女。”
离开面线糊摊,我发现胳膊上多了几个大包。
闽南的蚊子,挺狠的,连仙女都不放过。
两个人,加一个动物
二〇〇八年六月一日下午一点多,我和Joe还有大头一起过儿童节。
今天并没什么特别,早过了为儿童节兴奋的年纪,写下来,只是为了记录一个讨打的人和一件讨打的事。
睡到中午醒来,Joe问我:“好饿啊!想吃点什么?”
杨大小姐坦诚地说:“我什么都想吃。”
大头提议道:“我想吃西餐。好久没吃牛排了,去吃西餐吧!”
还没等其他两人回应,大头继续说:“西餐……你们可以的哦?哦,对了,Joe不爱吃西餐……那找个有中餐也有西餐的地方,让Joe吃中餐,我们吃牛排。”
Joe只得说:“那就去元品咖啡吧,中餐西餐都有。”
杨大小姐低声说:“我饿了什么都想吃……”
大头止不住地碎碎念:“真的好久没吃西餐了……几个月没吃了吧……真的很久没吃了……突然好想吃……”
几分钟后,饿红了眼的三个人杀到元品咖啡。
穿着黑上衣打着绿领结的服务生摆出招牌的笑容问走在最前面的Joe:“先生,请问几位?”
Joe没好气地答:“两个人,加一个动物。”
我和Joe选了楼上的沙发座。“动物”跟着我们上来,安静地坐下。
服务生拿着菜单守在一旁,等着我们点菜。
Joe随便扫了一眼菜单,大声说:“蜜汁烤排骨饭,快点!很饿!谢谢!”
杨大小姐故作优雅地说道:“我要海鲜比萨,离开北京就没吃过比萨了。”
Joe催促大头:“畜生,你快点啊,你不是要吃牛排吗?”
大头这才从菜单上移开视线,缓缓地说:“啊,服务员啊,麻烦要这个,墨西哥焗田鸡饭。”
众人沉默了两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