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贾谊在地下有知。我想,他的心情应该是悲哀的。
首先,贾谊的研究成果,被主父偃剽窃了;其次,贾谊的出发点是为国家,主父偃的出发点,却是值得怀疑的。
总之,主父偃不是一个高尚的人。
事实上,主父偃就不想做一个高尚的政客。高尚有什么好处呢?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自古以来,此话已成官场铁律。
主父偃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整死燕王刘定国后,其他的诸侯国,甚至是大臣都领教了他的政治黑手。于是,许多人怕他,纷纷携带黄金和干货贿赂主父偃。主父偃也不客气,来者不拒,通通吃下。
有人警告主父偃,适可而止,不要太过分。夜路走多了,总有遇见鬼的时候;黑货收多了,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被人捅破吗?
你猜人家主父偃是怎么回答的?他竟然理直气壮地拍着胸脯,说道:“我游学四十年来,父母不肯把我当儿子,兄弟不肯收留我,诸侯宾客排斥我。四十年困顿,犹如一场噩梦。我活着,就是为了追求富贵而活;得不到富贵,就算死在富贵刀上,也算值得了。反正是,老子只有一条老命,横干竖干,天打雷劈都不怕了。”
人不为我,我不为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就是真实的主父偃。然而,主父偃人生那笔烂账还没算完。
下一个目标,他瞄住了齐国。
齐国是主父偃的故乡。这是一个让他一想起,就不由揪心的地方。在那里,有两拨人,似乎从主父偃一出生就不把他当人看。首先是父母及兄弟;其次就是他的朋友。
主父偃到底为何被众人厌弃?是因为他长得对不起观众,还是因为他道德上有问题?好像也没人说他长得丑,更没人说他品质有问题。
这就奇怪了。
事实上,只要将主父偃和纵横家大师苏秦比较,便可以发现其中的隐秘。苏秦初学纵横学,家里的,无论是父母,还是妻子,都以为他不务正业,得了神经病。果然,这个神经病第一次出山就碰壁,灰溜溜地回家,从此更没人理睬他。
家人断定他是神经病,原因就在于,他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这些习惯了贫穷,并且准备世世代代贫穷下去的农民,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思维定式:我穷,所以我存在;我存在,所以我穷。
因为我穷,所以我甘心当一个农民;或者说,因为我是一个农民,所以甘心贫穷一辈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一旦超出此思维定式范围的人,不是神经病,那肯定是脑袋进水了。
偏偏是,苏秦不甘心认穷。他却一反常态,说:因为我穷,所以我要奋斗。于是,奋斗不息的苏秦被人当成了异类。然而,当苏秦再次出山,挂六国相印归来时,全家人就像对待明星一样捧着他。
那时,苏秦不禁对着家人说道:“既然如此,何必当初?”
可是,苏秦的嫂子一句话,就道出了人性的秘密:“你穷的时候,我们欺负你是应该的,谁叫你穷了,还不务正业呢。你发达的时候,我们被你欺负是应该的,谁叫你是有钱人呢。古往今来,从来如此。”
就是这么一句话,搞得苏秦只好摇头,大叫世态炎凉。同时,也道出了主父偃的心理困惑。一个主张个人奋斗的人,在一个安守本分的思想世界里,就像一个健康的人,走在了神经病医院里,被病人共指为神经病。
就是这样,曾经苦闷的主父偃,就成了曾经的苏秦的翻版。主父偃没有挂六国相印,但是凭他的能力和人气,挂一国相印,似乎不是不可能的。
只要相印在手,回到齐国,相信家里那帮人,也会像当年苏秦家人捧星星月亮一样地捧着他。
主父偃之所以有信心搞定一国相印,是因为他抓到了齐王的尾巴。只要他将这条尾巴抖出来,刘彻肯定要给他好处。当然,主父偃也可以不抖,甚至不挂齐国相印,前提是齐王必须给他好处。
齐王是个大地主,叫他主动给主父偃好处,似乎不太可能。于是,主父偃只能亲自开口索贿了。
没想到的是,主父偃不是想索黄金,而是想和齐王结个亲家。他的如意算盘,是希望齐王娶他女儿,这样一里一外,互相照应,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当主父偃托人向齐王提亲后,马上遭到一个女人的否定。这个女人,竟然是齐王刘次昌的母亲纪太后。
纪太后不接受主父偃提亲,自有她的想法。本来,刘次昌已经有一个王后,此王后就是纪太后弟弟的女儿。可奇怪的是,刘次昌却偏不喜欢老母给他配的这位王后。既然不喜欢纪家女儿,一旦儿子喜欢别家姑娘,纪家这位王后地位就难保了。于是,纪太后就想出了一个办法。
这是一个荒唐的办法。纪太后叫长女纪氏入宫打理后宫,不准别的宫女靠近刘次昌。结果,刘次昌饥不择食,竟然跟自己亲姐姐通起奸来。
姐弟通奸,这就是主父偃抓到的尾巴。
这位纪太后,长期深居宫中,自我感觉良好,根本就不知道主父偃的厉害。她拒绝了主父偃,那还是小事。更重要的,她还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
老太太是这样骂的:“你主父偃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想高攀我刘家?”
纪老太太此话一传回长安,主父偃当即就怒了。好呀,既然你个老东西不知道我主父偃是什么东西,我倒要让你看看,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主父偃决定动手,修理齐国。
首先,他给刘彻上了一奏,说道:“齐国临淄城有十万户,市租金有千金,市民富得流油,甚至比长安还要富。这实在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现任齐王刘次昌,血缘关系和汉朝越来疏远。让这么一个关系不怎么亲的王端那么好的饭碗,实在不正常。”
上完了奏,主父偃接着继续数落齐国的不是。首先,吕雉当政时,齐国曾经想造反;其次,吴楚之乱时,如果不是被及时制止,齐国就要加入造反集团了;再次,听说现任齐王刘次昌,与姐姐淫乱,很不像话。
最后总结:通过长期观察,齐国病了。而且得了思想癌症,必须及时治病。越往后拖,问题只会越大。
主父偃这番话,让刘彻听得眼皮直跳。
如果齐国如主父偃所说,是该派个医生去给它体检一下了。于是,刘彻拜主父偃为齐相,由他带队去给齐国治病。
主父偃准备狂笑三百六十秒了。说我不是东西的人,就等着看戏吧。
主父偃终于可以荣归故里了。用现代一句电影台词来说,我胡三汉又回来了。主父偃的家人,以及那些曾经以损他为荣的宾客,听说主父偃挂齐国相印归来,个个都作崇拜状,有的甚至跑到百里之外,亲自迎接。
于是,主父偃被众星拱月一样地,迎回齐国。主父偃回到故乡后,马上召集亲朋好友,开了一个小会。在会上,主父偃将五百金散在会上,高傲而冷漠地对众人说:“我出道的时候,你们没有一个人把我当人看;现在我成了暴发户,你们个个都想吸我一口血。我可以告诉你们,没有这么便宜的事。这五百金,是你们迎接我的辛苦费,都各自收下一点吧。从此之后,我和你们之间的关系,算是断绝了。请大家好自为之,不要踏进我主父偃家门一步。”
说完,主父偃头也不回地走了。
整完了家人,开始整治太后。要想整治太后,须整齐王。要整齐王,只要将替他跑腿的一帮打工仔抓来审问,供罪画押,便可以了。果然,齐王身边知情人物,一个个被主父偃传唤。然后,又一个个被搞定。这时,齐王害怕了。
有必要说一下,这个齐王刘次昌,此时还是个嘴上没毛的孩子。他没见过多少世面,心理素质也不是很好。如果指望他跟主父偃这只老狐狸单打独斗,那是不可能的。这个孩子,很有可能只知道主父偃要整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整他。他还知道的是,主父偃整死了燕王刘定国,自己估计是第二个。
既然等着被治罪,不如做个自我了结。于是,刘次昌自杀了。死的时候,没有留种,绝嗣。
事实上,主父偃在齐国作螳螂捕蝉状,却不知道有一只黄雀在后。
这只黄雀,就是赵王刘彭祖。
刘彭祖,生于公元前166年,景帝之子,和刘彻同父异母,关系近得很。这个刘彭祖,也不是什么好鸟。更可怕的是,他不但城府极深,为人苛刻,甚至还精通法律,善于制造恐怖。
这是这么一个人,他不诈你便罢,你想从他身上捞什么油水,那简直不亚于在铁公鸡上拔毛。也正因为如此,汉朝任命的国相,没有一个是能够和他合作得来的。彭祖先生当王六十年来,没有一个国相能够和他相处超过两年的。
刘彭祖整那些食二千石的国相,基本是一种手段。首先,一闻知国相打中央来,他总是穿戴整齐,出门远迎;其次,麻痹对方,不是设疑诈对方说错话,就是设圈套让对方钻;再次,记录对方错误言行,一旦对方要跟他过不去,他便搬出备忘录威胁;最后,对方只有落荒而逃,避之而不及。
燕赵是邻国,主父偃自上次整死燕王刘定国以后,刘彭祖就警惕了。因为,主父偃游学赵国的时候,他也没把主父偃当人看过。主父偃既然能整燕国,下一个可能就是他。
于是,刘彭祖紧急出动,搜集主父偃犯罪证据。
两只老狐狸争斗,刘老狐狸知道,如果正面交锋,多数输定。所以,他必须忍耐,等待机会。
果然不久,当刘彭祖听说主父偃要下齐国修理刘次昌,已经出关,于是他便派人马不停蹄地奔入关中,向刘彻告状。
刘彭祖的告状词只有两条:一是主父偃接受诸侯贿金,金多者都能封侯,金少者多靠边站;二是主父偃不怀好意,想离间皇宗骨肉。
诸侯们之所以贿赂主父偃,就在于主父偃发明了推恩令。刘彻这才恍然大悟,所谓推恩令利国利民,更利主父偃贪污。
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他总算见识了。
刘彻憋着一肚子气,等待主父偃办完齐国案子,回来向他汇报工作,然后再将他办了。但是,他却等到了齐王刘次昌自杀的消息。
这下子,刘彻彻底抓狂了。看来,刘彭祖告的状是没错的。于是,刘彻再也坐不住了,当即派人捉拿主父偃。
主父偃被带回长安后,刘彻叫人让主父偃服罪。这时主父偃才知道,被刘彭祖从背后捅了一刀。
然而主父偃的反应,却教人不得不服他。
他是这样对刘彻交代的:“受贿,我承认;但是离间刘氏皇宗骨肉,打死都不认。燕王是自杀的,齐王也是自杀的,我不过是查案的,他们自我了结,关我什么事?”
认一条,死咬一条,他的命,应该可以保住。这应该是主父偃的如意算盘。
事实上,主父偃的对策是对的。他死咬,刘彻也拿他没办法。经过调查,齐王刘次昌属于畏罪自杀,将罪过归于主父偃,似乎有些不讲道理。
于是,刘彻在想,是不是将主父偃释放得了?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果断地站出来,狠狠地踩了主父偃一脚。
这个人,就是汉朝另外一条老狐狸,公孙弘。
尽管说,公孙弘和主父偃都是齐国老乡。但是,此二人在齐国的口碑大相径庭。想想都知道了,刘彻让地方推荐贤良到长安参加面试,公孙弘两次都榜上有名。特别是第二次,公孙弘认为刘彻不喜欢他,去了丢家乡人的脸,还是免了吧。可是,齐地人还是将名单送上去,结果这次刘彻对他刮目相看。
公孙弘为何如此受欢迎?这主要是别人认为他人品不错。特别是,悉心照顾后母。此事被炒得沸沸扬扬,公孙弘就被当成了孝子的典范。
所以,公孙弘之所以有今天,全赖家乡父老乡亲们的抬举,当然,还要感激齐地各级领导对他的关心。所以,这么一个与齐国有着鱼水之恩的人,当听说主父偃整死了齐王,又断绝了齐亲,怎么让公孙弘看得下去呢?
该是公孙弘教训主父偃的时候了。
第一次较量,因为反对筑城的事,已经输给了主父偃。这次,他必须将主父偃打趴。
于是,公孙弘上书,当着刘彻的面奏道:“齐王自杀无后,国除为郡,入汉,主父偃本首恶,陛下不诛主父偃,无以谢天下。”
刘彻听出来了,公孙弘这是话中有话。
公孙弘无非就是想说,齐王死了,中央解除封国,除格为郡。此中好处,是主父偃建立在齐王及纪太后等人无比的痛苦之上抢来的。如果你不杀主父偃,天下会认为是你指使主父偃去做的。杀了主父偃,推辞了责任,又得了好处,不是挺美的一件事吗?
看来,主父偃是必须死的。
果然,刘彻妥协,同意立即诛杀主父偃。
暴发户的神话,终于终结了。
三、表演的艺术
公孙弘搞死主父偃后,心里有如卸了一块石,总算为齐人做了件好事。事实上,公孙弘貌似替别人做好事,实则为自己搬走了一块挡路石。因为,只要有主父偃压在他头上,他就别想有出头的一天。
官场风水轮流转,既然主父偃都死了,该是他出头的时候了。
万事开头难,待君从头跃。公孙弘总结经验发现,过去没有深得刘彻喜欢,主要是他办事太傻,说话不滑。
现在终于明白了,要想赢得皇帝的回头率,要想在人才济济的汉朝出人头地,实事是要做的,马屁也是要拍的,政治秀是必须装的。
于是,公孙弘开始包装自己。
首先,他总是将自己打扮得很大气。这个大气,不是穿个宽袍就能装得出来,关键是肚子里必须有墨水。没有干货,徒有外表,那是要被人家笑话的。
公孙弘在书堆里狂啃了好几十年,学过法律,又学了经学,可算是双学士学位。再加上年纪沧桑,搞点奇闻怪谈来武装肚皮,也是没问题的。于是,公孙弘跟人说话,一出口就是发别人听所未听过的话,引起别人一阵好奇。
这仅仅是第一招,更猛的还在后头。
第二招,装孝顺,装节俭。公孙弘的后母死了,公开守孝三年。同时,到处宣扬其节俭,说自己不食重肉,睡觉盖布被,欢迎检举,如假包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