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沉默不语。愣了半天,他对苏武举起了酒。
于是,李陵又陪苏武喝了几天的酒。几天之后,李陵似乎又被酒精逼得发疯,他吞吞吐吐地对苏武说道:“子卿,你能不能再听我一言?”
苏武果断打断李陵,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告诉你,单于想要我投降,只有俩字:没门。如果你要逼我,今天我就死在你面前!”
李陵被彻底震住了。
过了好久,只见李陵脸上淌着泪水。他昂首向天,无比激昂地吼道:苍天!义士!李陵和卫律,都是天大的浑蛋汉奸啊!
李陵吼完,伏地而哭,哭得天昏地暗。
最后,他给苏武留下数十头牛羊,又哭着离开了。眼泪,仿佛已经不能洗刷一个游子的耻辱。眼泪,却最能宣泄英雄末路的无比悲伤。
李陵哭了,苏武也哭了。
苏武的眼泪,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汉朝的一个伟男人。那个男人的名字,就叫刘彻。
刘彻崩,消息马上传到匈奴地。李陵亲自跑去北海,告诉苏武这个无比不幸的消息。苏武一听,面向南方,号啕痛哭,吐出了血。一连数月,悲痛不已。
苏武以为,他手中那根汉节是刘彻交付给他的,他活着,就是要回到汉朝,再亲自将汉节交回刘彻手里。
然而,多年放逐,惨淡面对。苍天不老,人发已白。持节还在,知己犹隔阴阳两地。痛痛痛痛痛痛痛!
痛过,哭过,爱过,恨过,但从来没有后悔过。这就是苏武。突然有一天,在遥远的荒漠,苏武突然被告知:你可以回汉朝了。
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苏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长期闭塞的生活,仿佛使他双耳失灵,听不出什么真假。然而有人专程来告诉苏武:这是真的。好人有好报,你终于可以永垂千古了。告诉苏武这话的人,正是李陵。
然而,苏武得归汉朝,非得益于李陵,而是另外一个小人物。此人,正是当年跟随苏武出使匈奴的常惠。
曾记否,十九年前,苏武出使匈奴的身份是中郎将,副中郎将为张胜,常惠是苏武的秘书长。张胜私下赞助缑王造反,事败被卫律所杀,害得苏武喝了将近二十年的西北风。
这也就算了,可没想到十九年后,霍光同意匈奴和亲,派人向匈奴要回苏武等人,单于竟还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其他人可以回去,苏武已经死了。明明还活着,竟然说人家死了,什么意思嘛,难道他还嫌苏武喝的西北风不够吗?
那时,汉使也以为,苏武可能是没了。然而,当汉使悲伤惆怅地准备返汉时,常惠秘密会见汉使,并且告诉他们,别信单于那鬼话,苏武还活着呢。
汉使吃惊万分,却又无可奈何。单于说苏武死了,死不认账,不想还人,他能怎么办?
常惠告诉汉使,很好办。你这样跟单于说,保证单于还人。于是,当汉使听完常惠的话,果然喜上眉梢。很快地,他就去找单于先生了。
汉使开门见山地对单于说道:“您到底有没有诚意和亲?如果有诚意,请将苏武还给我们。别忽悠我们了,他还活着呢。”
单于一愣,问道:“苏武还活着,您这话从哪听来的?”
果然露馅了。
汉使一听,就笑了。他接着说道:“汉朝天子在上林苑打猎时,射中一大雁,雁足上系着一帛书。你猜帛书是谁写的?正是苏武。苏武告诉天子,他还活着,正在某某泽地努力放羊。请问,你们前任单于是不是说了,苏武想归汉,那要等他将公羊生出小崽来?”
完了,没办法忽悠了。单于一听,马上蔫了。他只好说道:“苏武确实活着。”
匈奴终于愿意还人了。
回汉朝前,李陵置酒替苏武送行。那是一场生离死别的宴会。李陵知道,知己一别,天南地北,不再相见。李陵又知道,苏武壮年出使匈奴,十九年风打霜染,白发苍苍。苍天不负忠节人,他终于可以熬出头了。而自己犹如那受伤的雄鹰,将被刀箭攻击,无休无止。最后,只能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一幕幕,英雄奋战,犹如万千飞箭,直射苍穹。一曲曲,气短悲歌,都化千杯万盏,伤心泪。悲凉啊,这到底是谁设计的归宿?
宴席上,李陵越想越伤感,越喝越悲痛。他仿佛听到,血正在心里汩汩地流着,流着,以残忍的速度,刺杀他每一条仿佛要爆裂的血管。李陵流泪了。
这时,李陵不禁站起来,拔剑起舞。
世界有两种男人的舞步,总是揪住我们的心。一如项羽,四面楚歌,英雄末路,眼睁睁看着狼群逼近,犹如断腿的独虎,无法自拔。无法自拔,还硬要冲出重围。于是,拔剑起舞的项羽,放下了怀里自刎的美人,高举长剑,继续咆哮着战斗。此一情景,为世间最悲壮之举。
再如刘邦,几十年如一日,南征北战,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最后,终于荣归故里,光宗耀祖。奋战几十年,他发现,朋友不可靠,功臣不可靠,时光不可靠。最可靠的,是无论你走多远,无论你荣辱成败,仍然没有忘记将你引归的故乡。于是,白发刘邦与黑发童子起歌共舞,此一情景,为世间最深情之举。
然而,当苏武看着李陵在他面前舞剑悲歌,看着这个被皇帝误解,被天下唾骂,被历史嘲笑,仍然勇敢地活着的人,他流泪了。
苏武猛然发现,李陵,那个世界上最为悲愤、最为悲情的汉子,事实上离他并不遥远。
真是这样的吗?子卿,一个被逆境击垮的人,跟一个在困境中执着跋涉的人,能够相提并论吗?子卿,知我心者,为我解忧,不知我者,夫复何求。子卿,夜已阑珊,酒杯欲干。从此之后,异域之人,一别长绝!
舞罢,李陵泪眼与苏武相对,久泣不起。
是年春天,苏武至京师。始苏武壮年出使,有一百来号人,到随苏武须发皆白返还,随行者不过九人。
三、悲李陵
苏武回到汉朝,即被拜为移民区总监(典属国),赐钱二百万,享受部长级中二千石待遇。按李陵所言,苏武将名扬天下,千古仰望。而李陵自己则老死异域,成孤魂野鬼。
事实上,长安大门并没有对李陵关闭。之所以这么说,原因有二:首先,李陵当年投降,他本人有责任,但主要责任还得让刘彻来承担。刘彻没有派骑兵部队前往支援,害李陵陷匈奴数万大军中不能自拔,不得不降。况且,后来刘彻也知道自己错了。
其次,当年李陵在汉朝时,有两个人跟他关系较铁。一个是霍光,一个是上官桀。昔日的兄弟,今日当了辅政,普天之下,唯有他们俩说话最算数。于是,霍光和上官桀商量,最后得出一致结论,迎李陵回国是应该的。
霍光和上官桀的意思很明白,现在该是还李陵清白的时候了。
很快地,霍光派人前往匈奴,游说李陵回国。出使匈奴的人,总共有三人,带队的是一个名唤立政的人。
立政等人到了匈奴地,单于先生很是客气,置酒招待。单于以为,汉使出使匈奴,不过是常规访问。所以他也没什么顾忌,把李陵和卫律也叫来陪坐。
单于并不知道,汉使并不是代表汉朝来问候匈奴的,而是准备“拐”人的。所以,立政等人最渴望的是,近距离接触李陵,最好能有一个私下会面的机会。但是,按访问规矩,对方没有这样安排。
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暗示李陵。
那时,匈奴安排的宴席座位,挨着汉使的是李陵,挨着李陵的是卫律。座位是个好座位,极品卫律却是个老滑头。要躲过那个老滑头,的确还得费一番脑筋。
不过,立政已经想到了一招。立政趁举杯敬酒时,向李陵屡屡示意。接着,他又故意弄掉佩刀上的环,趁捡环时捏了一下李陵的脚。傻瓜都知道什么意思了。
但是,李陵无动于衷,似乎并不理会。立政真是着急死了。在着急中,宴席结束了。
接着,机会又来了。同样又是宴席,不过招待汉使的,不是单于,而是李陵和卫律两人。匈奴单于不在场,问题就好办多了。
作为招待一方,李陵和卫律不是以私人身份,而是以匈奴领导身份出场的。所以他们两人特意穿上胡服,头上都顶着发结,看上去,犹如头上长了一颗大石榴。
主客双方,都曾是自己人,所以大家都放开了喝酒。等喝得痛快淋漓之际,立政趁着酒意对李陵大声说道:“汉已大赦,中国安乐,主上富于春秋,霍子孟、上官少叔用事。”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汉朝宣布大赦,霍光和上官桀都举双手,表示欢迎你李陵同志回国呢。
李陵再也不能装傻了。
但是,李陵还是沉默不应。他摸着头上的发结,良久,才说了一句话:“吾已胡服矣。”
我已经穿上胡服了,我已不再是汉人了。心流血,汉知否?心还痛,汉知否?物是人非,汉又知否?李陵表情戚戚然。我仿佛看见,他的内心仍然流淌着一股刻骨的痛。无语,或许是最好的掩饰。
立政看出了李陵内心的挣扎和痛苦。过了一会儿,卫律起身更衣,立政紧紧地抓着李陵的手,说道:“真的,少卿你受苦了。你可不知道,我此趟来,是霍子孟和上官少叔派人专程慰问你的。”
李陵问道:“霍与上官还好吧?”
立政答道:“还好还好,他们叫我向你传达,少卿回国,富贵加身,不必担忧。”
李陵内心仿佛有一股暖流流过。梦里多少次,他仿佛听见,归来吧,归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然而,梦里醒来总是一场空,唯有流泪枕边湿。苍天啊,有生之年,我总算听到了天外之音的呼唤。
浓浓酒意,般般往事,就要化成脸上的粗泪。李陵强硬地控制着自己。这时,他小声地对立政说道:“我回去很容易,但是我还是担心再次被侮辱。到时又怎么办呢?”
李陵话音刚落,极品卫律走进来了。他听见了李陵最后说的那句话。
我认为,起身更衣,这不过是卫律使的小伎俩。立政能在他面前大言不惭地说汉朝大赦的话,他就知道,他们此次不是来谈什么公事的,肯定是来唤李陵回国的。于是乎,他故意抽身而退,让他们将话说明,再迅速调头杀个回马枪。
卫律认为,他很有必要表明自己的态度。只见他说道:“李少卿是贤者,不必独居一国。当年人家范蠡不就是他要学习的榜样吗?优游天下,不为别的,只为内心自由和尊严而活着。所以呀,你们不必搬出什么故乡来引诱他。”
卫律说完,拍拍屁股,走人了。
立政看着卫律消失的背影,转头问李陵:“难道那个极品说的,正是你心里想的?”
李陵摇摇头,说道:“大丈夫不能再辱。”
话说到此,够了。说到底,李陵还是不愿回国。
我认为,大丈夫不能再辱,这不过是李陵的托词。在立政等人面前,他并没有说完不想回国的理由。后来,李陵还给苏武回了一封信。在那篇著名的《答苏武书》里,李陵说出了真话,盘出了不回国的两大原因:
李陵投降,罪小祸大。汉朝诛我老母妻儿,与我恩情义绝,归去何益?此为其一;子卿功高盖世,壮年出使,白发回国。只能得一典属国位,二百万钱。子卿守节之人,奖励如此低微,李陵还会有什么好处呢?此为其二。
李陵这番话是大实话,也是一番意味深长的话。
世间英雄千万种,他们寄身于世,都在努力做一件事。那就是,建功立业。纵观李陵家族,从李广到李陵,祖孙三代,无不渴望冲杀战场,建立武功。然而,李广奋战一生,终不能达到封侯之终极目标。
对李广来说,享受侯爵是小事,荣誉则是大事。李陵以为,祖父李广争不到的,他可以得到。所以,他手握五千步兵,仍然勇征匈奴。不为别的,他身上还流淌着李广的英雄的血,他必须为荣誉而战。只可惜,他也失败了。
现在,霍光召李陵回去。在李陵看来,回去容易得很,问题是,他回去还有机会建功立业,封侯扬名吗?苏武苦熬十九年,终不得侯位,李陵的结局如何,可想而知。
很显然,李陵已经看到,命运已将他和祖父李广的梦想彻底粉碎。这是一个可怕的绝望的现实。在残酷现实面前,归去与否,还有什么意义?
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谁复能屈身稽颡,还向北阙,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邪?愿足下勿复望陵!嗟乎!子卿!夫复何言!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
公元前74年,李陵卒于匈奴。孤冢野外,尘埃落定。苍茫深处,劲风吹动,世人也再不识英雄弯弓射杀处。
悲夫,李陵!
四、汉朝四人帮
我们知道,当年刘彻托孤辅政的人有五个,他们分别是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田千秋。然而,刘彻才走一年,金日磾也跟在他屁股后走人了。于是,辅政的大佬们,就只剩下四个。
千万别误会了,霍光等四人不是四人帮。如果这样说,至少中伤两个人。一个是霍光,另外一个是田千秋。
事实上,在辅政的四人当中,分工明确,没有帮派嫌疑。霍光是动口的,基本是由他一人说了算的。上官桀是举手的,霍光的意见代表他的意见,基本上都举手表示通过。桑弘羊是动手的,搞活汉朝经济,离不开他。田千秋则是拍手的,做事说话,基本没他的份。他的本职工作就是老老实实听话,老老实实拍手鼓掌。整个人儿,摆明就是一个政治看客。
我们都觉得田千秋可怜,但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怜。有什么可怜呢?斗胆提了个意见,就被升了官。升了官也无所谓,竟然还一路升,升到不能再升的丞相位。这是一个多么不适应的官位啊。
不适应,那是因为田千秋自认为能力和职位不匹配。但是他又不能挪位,于是硬撑着。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人家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俺当一天丞相当然也可以鼓一天的掌,还有工资领,多安逸的工作啊。
田千秋这不是做戏,他是真的满足。所以,自我满足的田千秋,没有想过去为难别人,别人也不想欺负他。于是乎,他就成了汉朝的典范——不结党,不营私,纯粹一个无用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