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日子没数够几根手指,卓文君就开始难受了。要知道,她可是富家之女,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冬有暖被,夏有凉果。好了,现在过的这是什么日子?满眼空空。
用四川话来说,那就是,爬哟,啥都没得。
卓文君终于明白:浪漫的爱情在没有面包的现实面前,显得多么苍白脆弱。
那时,卓文君的一举一动,无不收之眼里。但是,司马相如什么都不说。
他能说什么?经济权即话语权。既没得经济权,那就闭嘴不说吧。反正口吃,再多的解释也是费劲吃力不讨好。
最后,还是卓文君主动开口了。
她试探地对司马相如说:“咱们这样整天吃一顿没一顿,也不是办法。不如,咱们回我娘家去,叫我老哥赞助一下?”
卓文君此言一出,犹如纤纤玉指,拨动了司马相如心中的那根细弦。事实上,他等的就是卓文君这句话。
有投资,就得有收成。现在,该是准备撒另外一张网的时候了。
于是,司马相如假装委屈地变卖坐骑,换得一些盘缠,和卓文君一起上路了。
当司马相如再次站在临邛的街头时,心中感慨颇多。没办法,富贵逼人,回马枪就算丢人,也只有认了。然而,马上就有人给卓文君传话来“你老壳气都气晕了,抛出话来说不认你这女儿了,你还回来干啥子哟?”
卓文君一愣,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老壳,就是老爹的意思。事实是,卓文君家这个老壳真的很生气,后果也是如街人所言。
怎么能叫他一个老东西吞下这口气呢?本来好好地请你吃顿饭,没想到酒足饭饱,竟然连人家的女儿都被你拐跑了。
这就叫赔了女儿又折钱。钱是小事,女儿也是小事。可问题是,他活了几十年,头一回当傻瓜,被人家算计了还要替人家数钱。他这张老脸,不想着换皮,以后还能出去见人吗?
听到老壳生气,卓文君只有望家兴叹了。跑了大老远的路,看来是白回了。
这时,司马相如打破一贯沉默,只见他自信地对卓文君说道:“既然来了,就住下吧。你别多虑,没过多久,包你家老壳出来认咱俩来。”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既然来都来了,就得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再回成都。不然,之前那一切都白做了。再者,司马相如已经想好了度过这个生命寒冬的办法。
他已经打算好了,准备将全身的盘缠拿出来,在临邛开一间酒吧,自力更生。
用电影《梅兰芳》里的一句台词来说,这就叫,输了不丢人,怕了才丢人。
当然了,司马相如身上这点钱,想开大点儿的酒吧,那是不可能的。为了节约成本,他们俩必须少雇几个人,亲自参加劳动。
事实上,司马相如就算有余钱,也不会多雇人帮忙。他已经算计好了,卓王孙不是死要面子吗?那就让临邛人看看他是怎么将老脸丢光的。
不久,酒吧开张,没有鞭炮声,也没有剪彩的掌声。一间陋房,几张凳子,一对苦命夫妻,还有几个跑腿的,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冲锋了。卓文君站柜台,负责收银,司马相如自当小二,忙里忙外。
一夜之间,临邛又震动了。
临邛人活了大半辈子,算是尝到了什么叫眼福。汉朝天下第一大富豪的女儿,竟然自开小酒吧,还当了女服务员。于是,此话像风一下卷遍偌大的县城,马上就卷入了卓王孙的耳朵。
用气人已经很难形容卓王孙此时的情绪了。用气死人,似乎也不恰当了。最恰当的词,那就是麻木。既然脸皮都被剥光了,还气什么气?
眼睛一闭,耳朵一塞,窗户一关,再往床上一躺。天要下雨,女要受苦,就随她去吧,就当作没生过这个女儿不就得了。
从此,卓王孙闭门不出。任它外面风雨大作,或者就算天要塌下来,也不关他的事了。
然而,卓王孙想图清静,有人却偏不让他清静。
这些人,当然就是卓家的亲戚朋友。
他们纷纷登门替卓文君求情来了。这些人千嘴万舌,说的都是一样的道理:卓老啊,您家才有一男两女,人也不算多吧。像您这种人家,钱财算个什么天大的事,建立和谐家庭,儿女安乐,才是您最操心的啊。再说了,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生米都煮成了熟饭,您就认了吧。再说了,司马相如人也不赖呀。曾经,他可是跟随过梁孝王,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物哪。相如才华横溢,之所以穷,不过是一时之困啊。
还有啊,毕竟人家还是咱临邛令的贵客,您打相如的左脸,不等于打临邛令的右脸吗?这样吧,您老还是歇歇气,将女儿大大方方迎回来,赠她财物,回成都老家过好日子,也免得您老天天耳根不清静。牙好,胃口才好。女儿就是你的牙,女儿好了,你的日子才算是真的好啊。
卓王孙先是一阵的沉默不语。良久,他摇头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认了。
他是个生意人,生意人之间谈判最大的本事是什么?不是得寸进尺,而是衡量双方力量,从中间找到较为合理的筹码。司马相如的才华和王吉,就是他的筹码。这两件东西,终于让卓王孙妥协了。
卓王孙差人唤女儿回来,一家人吃了一顿饭,然后宣布同意接纳司马相如为卓家女婿。
数日之辛酸,终于换得一张承认书。同时,卓王孙将家僮数百人分与女儿,赐钱百万,又将嫁妆也补上,衣物无数。
卓王孙出手,又让临邛人开了眼界。司马相如摇身一变,从地狱飞入天堂。
果然是人才啊。
东方朔和司马相如,汉朝这两名大文豪,一个癫狂,一个吃软饭。他们的身上,似乎都印有悲剧性的人生弱点,让后来诸多道德君子对他们口水不断。
然而,在我看来,这都不是真实的他们。真实的他们,心里不全是装着酒肉和女人。在他们的心里,还藏着一种无法抹杀的文人情怀。
这情怀就是——天下。
电影《梅兰芳》里有一句经典台词,梅兰芳夫人这样对她的情敌孟小冬说道:梅兰芳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他只属于座儿。
套用此话,我们说,东方朔和司马相如,不属于女人,也不属于刘彻,他们只属于青史,他们生来就是要在中国历史上留下浓重一笔的。
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回到成都后,修房置田,成为富甲一方的暴发户。干得好,不如娶得好。我们可以想象,当时汉朝多少人一边在暗地里骂司马相如无耻,一边又在心里暗暗地梦想:有朝一日,如果我也像司马相如一样娶到一个富家女,那该多好啊。
仅就这一句话,可以看出多少人跟司马相如就不是一个境界。
在我看来,人生之境,不应只看手段,重点看目的。如果目的正确,手段不过是工具,无须非议。钓到卓文君,只是司马相如的手段,而不是他的终极目标。他的人生理想就是,以物质为基础,渴望再次腾跃,游说天下,笑傲江湖。
娶富家女,司马相如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汉朝之张耳、陈平,无不都是靠富家女实现了江湖梦想。当然,这不仅是汉朝的特产,也不全是中国的特产。只能说,这是全人类的心理渴求。
法国作家司汤达《红与黑》里的主角于连追逐梦想的过程,竟然和汉朝人有着惊人的相似。于连,出身卑微,貌不出众。上帝送给他的只是一件常人没有的东西,那就是超强的记忆。于连的全家都是在森林里伐木为生,前后左右,人生皆茫茫。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必须闯出去。
摆在于连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穿上黑衣,皈依上帝;另外一条是,创造机会,结识贵妇,从而将他送往上流社会。于连上帝和贵妇两手抓,结果,他终于实现了他所谓的梦想。同时,他也被他所谓的梦想毁灭了。
因为到了最后,于连发现:他不属于上帝,也不属于贵妇,更不属于上流社会,他只属于悲剧。
于连,就是为悲剧而生的。
司马相如,当然不是为悲剧而生。在他之前,陈平之流为他创造了成功典范,他只需沿着前人的路走下去,前途必定光明。所以,他并未就娶得卓文君而沾沾自喜。他在等待。
等待远方的呼唤。
司马相如等待呼唤他的人,当然是刘彻。
刘彻除了喜欢打猎,进行野外体育锻炼身体外,有时还喜欢文学。一个强健的国家,必须从一个强健的皇帝开始。一个强健的皇帝,必须从一个强健的身体开始。当然,除此之外,还必须有一个丰富而强健的灵魂。
文学诗赋,正是丰富刘彻灵魂,使之强健跳跃的那一道大餐。
有一天,刘彻读书,恰好读到了司马相如的《子虚赋》。读着读着,他不禁摇头叹道,哎,如此天才,朕竟然不与他生在同一个时代。
刘彻以为,司马相如是个死人,他读的也是死人的文章。
那时,侍奉刘彻读书的是一个狗监,名唤杨得意。狗监,就是管理猎犬的官员。杨得意,又恰是司马相如老乡。
当时,刘彻话音刚落,杨得意就接话说道:“陛下,您所读的赋,正是臣老乡司马相如写的,他还是一个大活人呢。”
刘彻一听,又惊又喜。他当即说道,真有此事,请替我将他速速召来。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伯乐是买家,还必须碰上杨得意这等免费替人打广告的好老乡。当皇帝要召见司马相如的消息传回时,成都地震了。
当然,此地震,当然是假地震。司马相如,你个龟儿子是不是祖坟冒青烟了哈。我想,这应该是成都人最想对司马相如说的一句话。
前有卓文君,后有皇帝召见书。如果不是祖坟冒烟,凭司马相如那点德行受宠于老天,鬼都不信。
不管怎么说,司马相如终于可以出江湖了。
数数看,他憋在成都有多久了?忆往昔,梁孝王刘武之音容笑貌,礼待文人之景,似乎仍历历在目。啊,这时光,竟然总是给人一种梦幻感。但愿从此出成都,不再怀碎梦而归。
司马相如西出成都,来到长安。
21世纪的今天,许多文化人心中都有一个北京梦。为了追逐北京梦,多少人青春无悔,成了北漂一族。
唐朝之前,多少文人也是为了长安梦成了北漂一族。川地文人中,司马相如之后,唐初之陈子昂怀兜千金,勇敢北漂,接着就是诗人李白。如今打造北京梦的,凝聚了多少外省人的汗水;往昔丰富长安文化的,正是这帮内心充满活力和豪情的外乡人。
美丽的长安城,我司马相如又回来了。曾经,这座城市给司马相如带来的只是一个无味的郎官职。现在,就让这不愉快的往事通通消失吧。人生就像翻山越岭一样,翻过了阴霾和泪水,后来就是阳光和鲜花。
那次,刘彻召见司马相如,效果不错,彼此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刘彻认为司马相如天才难得,值得欣赏。司马相如认为刘彻慧眼识珠,实属不易。
于是,刘彻当即封司马相如为郎官,司马相如也愿意留下替刘彻写赋拍马。
此情此景,犹如老鼠爱上了大米,俩人就此好上了。春风得意的司马相如,仿佛看到,一个光辉灿烂的明天,正在向他热烈招手!
三、好梦不长
唐蒙修路出事,刘彻想派司马相如出马,前往蜀地做通百姓思想工作,似乎是选对人了。
首先,司马相如在西南夷之地名气很大,说话管用;其次,司马相如也很喜欢这份工作,以皇帝特使身份回乡,那是多炫耀的一件事啊。
果然,司马相如一到四川,调查事因,安慰劳工兄弟,谴责唐蒙几句,当地人马上就服软了,也不准备造反了,该干吗干吗去了。
然而,民夫罢工了,不等于唐蒙罢工,司马相如前脚才走,他后脚接着忙活。这家伙学精了,知道得罪了民夫,皇帝不高兴了,转而请求皇帝同意征调当地军队继续修路。
不久,刘彻下诏,同意唐蒙调军修路。于是乎,唐蒙调动了巴蜀之地的数万人,夜以继日、前仆后继、不管生死地,一口气就干了近三年。
总结唐蒙修路的那两三年,道路没修好,士卒倒死了不少人,花的钱更是以亿万来计算。于是举国上下,下至巴蜀人民,上至中央高官,全都不高兴了,一致呼吁皇帝停止修路。
想想也是啊,那大把大把的钱,花出去就算了。可是那一批批可爱的子弟兵就此摔下悬崖,悲痛啊。
然而钱都花了一大把,人都死了一大批。如果现在停工,那花出去的钱,不是白花了,死了的士兵,不也白死了吗?所谓的建设大西南的伟大计划,那不前功尽弃泡汤了吗?
修路,百姓不高兴;停工,皇帝不愉快。怎么办?
就在刘彻为此事苦恼而不得解脱时,发生了一件事,让他更加坚定了内心的信念。
事情是这样的:西南夷的邛都国及筰都国两个国王,派使者到长安,主动表示愿为汉朝臣子。但前提是必须享受和南夷一样的待遇,南夷享受的汉朝厚礼,他们一样也不能少。
钱的事当然没问题,可他们到底有几分真情实意,刘彻心里是没底。他想来想去,只好将西南夷专家司马相如召来咨询,看他怎么说。
司马相如这样回答道:“邛都国等西南夷诸国都挺靠近蜀地,打通这些道路,是很容易的。前秦曾经将它们纳入国家版图,设为郡县。到了汉朝兴起,却将之废弃,极其可惜。现在如果打通西南夷,重新设置郡县,其价值肯定超过南夷。”
司马相如这番话,不由让刘彻浮想联翩:前朝大秦帝国都能将西南夷设为郡县,为何我就不能设郡呢?况且唐蒙修路,是为了从军事上借道夜郎,扼制南越,如果依司马相如之计,打通西南要道,整个南越和西南夷,不就可以牢牢地被他捏在手里了吗?
要打通西南,那他还得力排众议,让唐蒙继续修路。想到这,刘彻马上就给司马相如布置了一道作业:修路的事唐蒙来办,搞定西南夷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殊不知,派司马相出使西南夷,正中他下怀。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肯定要升官了。果然,刘彻封司马相如为中郎将,以皇帝特使身份持节访问西南夷。
司马相如此趟出使,用时下很流行的话来说,三个字:牛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