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真降,那当然是好事。然而好事多磨,这时候,匈奴在半路上竟然出事了。
首先,休屠王后悔了。我想,他之所以后悔,不为别的,只为眼前这支数万人的军队。他当时的心情,大约可以用这么一句话形容:做人可以窝囊,但不能如此没用啊。
想当年,咱们冒顿单于铁骑破汉边,高祖都要委身受气,每年都要贿赂多少公主和特产。那时候我们多风光啊,想抢东边就抢东边,想抢西边就抢西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想到,这好日子就像这漫天飞沙,一夜之间全黄了。现在,打不过人家也就算了,竟然还落到了率着数万人主动投降长安的地步。
不可思议,实在不可思议。
然而,让休屠王不可思议的事还在后面。浑邪王听说他反悔,二话不说,抽出快刀,砍下人头。然后,又将休屠王的部队合并到了自己旗下。
这时,霍去病的军队已经渡过黄河。他远远地看见浑邪王的军队,朝他移来。两军移到一定距离,双方都保持着警惕,远远相望。就在这时,又出问题了。
这个问题就是,浑邪王部队中,有许多将领怕了。
匈奴将领之所以怕了,是因为远望过去,霍去病不像是迎降来的,看他气势汹汹,不可一世,仿佛是来打人的。于是,他们越想越怕,干脆拍马就想溜号。
这下子,本来是好事,一下子就坏了。
匈奴人自乱阵脚,这是霍去病始料不及的。长得有派头,不是他的错。错的是,匈奴人被他打怕了。我相信,眼前这一切,汉朝的将军们也迷惑了。然而就在这时,霍去病却表现出惊人的决断:亲率一队,朝匈奴军队冲去。
擒贼先擒王,在匈奴人大乱之前,霍去病必须找到他们的头。在纷乱之中,霍去病以极快速度找到了匈奴头领,这个人当然就是浑邪王。然而,浑邪王却告诉霍去病,这不关他的事,是匈奴将领自己逃跑的。
此时,余下汉军也尾追霍去病而来。霍去病挥起利剑,下了一道命令:务必将所有逃跑匈奴人截住。于是,汉军四面出击,追着回头跑的匈奴人狂砍。这一趟,汉军砍下八千首级,终究吓唬住了匈奴。
这时,霍去病对浑邪王说,我先让人送你先走一步。你的兄弟,我会叫我的兄弟慢慢给您护送过河。
浑邪王依了霍去病。霍去病的部队像牧马一样,赶着四万匈奴人渡过黄河。
四万匈奴被搞定的消息,马上传入长安,刘彻一听,先是狂喜。很快地,他就发现问题来了。
先不说如何安置匈奴,光迎接就是一个大问题。战争片看多的人,都知道,凡是投降的,或者是当俘虏的,除了其头目能得到优待外,其他人往往都不得好下场。但是,当我们的目光越过两千年的烟云,就会惊讶地发现,咱们汉朝皇帝,其对待匈奴俘虏的政策是多么的宽厚。
为了迎接匈奴这批长期啃风沙的朋友,刘彻准备了两万辆马车。然而刘彻碰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虽不缺车,但是缺马。车缺了,可以连夜赶工,马缺了,连夜喂大是不可能的。
怎么办?
政府没马,那就买马。
我们知道,文景之治期间,汉朝民间已经盛行养马。当时国家有钱,人民也有钱。于是,人民不但爱骑马显摆,还要以马为对比。那时候,长安人最不屑骑的,就是母马和幼马。如果你回到汉朝,有勇气骑这两等马上街,我敢保证,你逛一趟街回来,你的汉朝朋友都将装作不认识你了。
刘彻要买马这笔钱,摊派到长安县长头上。但是,第二个问题又来了,县官没钱。领导逼着要交马,没钱怎么办?被皇帝逼急的长安县长,突然想到一个办法,没钱买,那就借吧。
向谁借?向长安市民借。但是,他马上发现,穷人不好借马,穷官也不容易借马。长安百姓根本就不相信,县长大人借了他的马会还回来。于是,大家纷纷将自家马藏起来,然后大手一招,说我家没马。
结果,交马限期已到,长安县长凑不够马匹。于是,刘彻一听,二话不说,派人准备将长安县长斩了。
然而,当刘彻为讲排场大动屠刀时,这时,有个人就站出来有话要说了。
这个人,就是牛人汲黯。
汲黯是长安市特别市长(右内史),其下属凑不够马匹,他是有责任的。然而,他却这样对刘彻说道:长安县令无罪,陛下如果想凑够马,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那就是,将我砍了。我相信,到时长安就没人不敢借马给咱们政府了。
砍头谢罪,当然不是汲黯最想表达的。停顿了一下,只见汲黯又接着说道:匈奴是投降来的,凭什么给他们那么高规格的接待。咱们政府勒紧腰带了不说,何必还搞得老百姓日子也不安宁。我认为,让各县用政府备用马,一站一站送来,这样也对得起匈奴了。
汲黯一席话,让刘彻一时无话可说。
刘彻无话可说,不是他真的没话说,而是不想说。如果他要开口说点什么,汲黯肯定要缠着争下去。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迎接匈奴人的马还是凑不够,那不是误了他的事了吗。
在刘彻看来,只能这样说,汲黯是一个好的父母官,但却不是一个好的政治家。事实上,我本人也是认同刘彻的观点的。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将汲黯的非政治家的色彩,一下子暴露无遗。
没多久,托皇帝刘彻的福,以及霍去病一路无私保护,匈奴的浑邪王终于顺利到达长安。刘彻给归顺的浑邪王,举行了一个隆重的欢迎典礼,同时又给他们一行人都封了大礼。
浑邪王的礼最大,被封为万户侯。其次就是他属下的副将,有四人亦被封为户侯。当然,霍去病的好处也是少不得的,又被多封一千七百户侯。加上前三次赐封户数,霍去病摇身一变,也成了一个万户侯。
领到刘彻红包的匈奴,当然是乐坏了。但是,汲黯却急坏了。
刘彻是当家人,他却不知柴米贵。对于汲黯来说,长安市一下来了这么多匈奴人,压力实在太大了。第一,匈奴人不是来观光旅游消费的,而是来白吃白喝又白拿的;第二,看样子,匈奴人赖在长安会不止一两天。如果长期赖于此,汲黯这个长安特别市长会吃不消的。
汲黯心里憋了一肚子气,想发又发不得。终于,他逮到了一个机会。
浑邪王既然是投降来的,当然少不了拖家带口,还会随身带来些什么土特产或其他物资。对于长安商人和小市民来说,谁说匈奴人是白吃白喝,还不打欠条的。他们简直就是观光旅游,拉动内需来的。
于是,当匈奴人涌进长安的时候,长安商人和小市民,不管三七二十一,竟然跟匈奴人做起生意来。
事实上,长安市的商人和小市民,都是钻了汉朝的法律空子。因为,汉朝法律有规定,在边界贸易,不得向外国人出售铁器,亦不准带钱出关。
汉朝这条法律,无异于经济制裁。既然不准汉人带钱出关,匈奴的商品就无法大量流通,而匈奴渴望得到的汉朝物品,也没办法得到。那怎么办?要么干渴地看,要么就是放胆过来抢。
当时,包括匈奴人在内,所有的商人和小市民都以为,长安不是边界,那就不必受法律约束了。只要有钱,就可以购买匈奴人的物品。而匈奴人,也正想狠狠地赚一笔。于是买卖双方都以为,生意往来你情我愿,大家一起发财,这是没错的。
然而,对刘彻来说,市民们随意与匈奴人做生意,事实是违反了国家政策。于是,他派出有关部门去查汉人所谓违法分子,最后,抓起来砍头的,竟然有五百来人。
这下子,汲黯积聚的牢骚就不得不发了。
于是,汲黯上朝的时候,就替那五百个见利眼开的小市民喊冤。他是这样对刘彻说的:“长安是汉朝首都,不是边关。汉朝法律只是规定不准汉人带钱出关,长安生意人拿钱在长安市内和匈奴人做生意,这又是违反了哪门子法律?斩杀五百生意人,简直就是胡整!”
这还不是最猛的。接着,汲黯将气撒向了匈奴。他认为,刘彻的匈奴政策,更是胡来。
他是这样对刘彻说的:“臣以为,陛下对匈奴政策,很有问题。首先,汉匈冲突向来就有,汉朝好心和亲乞和。但是,匈奴人第一个拒绝和亲,屡屡发兵抢劫汉朝。多年以来,为诛灭匈奴,汉朝不知烧了多少钱,牺牲了多少将士的生命。今天,匈奴前来投降,我认为陛下应该将匈奴人贬为奴婢,赏赐给那些为国家而战死的将士家属,以谢天下之苦。没想到的是,陛下不以为奴,反奉若贵宾骄子。这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臣以为,陛下护着匈奴,而刻意斩杀无辜的生意人。这种做法,无异于庇其叶,而损其枝者,臣窃以为不可取也。”
客观的评价汲黯这番话,基本上可以归结为一句话:替五百生意死鬼申冤,是可敬的;想趁机报复匈奴,以之为奴,是短视的。
汲黯大约算的是小生意人的账,以为匈奴人过去抢汉人,是赚了;今天投降白吃白喝,也是赚了。怎么说,汉朝总是亏。为什么刘彻总是要做这种亏损生意呢?
事实上,刘彻才是大生意人。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刘彻之所以舍得大笔钱,给匈奴海吃海喝,那是此法占了两大便宜。
首先,优待俘虏,以德报怨,不仅是一种政治胸怀,亦是一种政治利益。只有这样,才会吸引更多的匈奴人投降。
其次,匈奴人也没有白吃白喝。因为,匈奴投降,将河西走廊那十五万平方千米的土地,让给了汉朝。汉朝的西疆向西北推进了九百千米,直抵西域。为将来搞定西域,铺下了坚定的基石。
所以怎么算,汲黯只能是一个称职的行政官员,却不是一个胸怀广大的政治家。也难怪,汲黯一语既出,刘彻这次不再闭口不言。
而是当着众人的面,狠批了一句:我很久没听汲黯说话了,今天他又来胡言乱语了(吾久不闻汲黯之言,今又复妄发矣)。
汲黯更不知道,匈奴进来长安,刘彻不过是暂时让他们过把瘾罢了。果然,没多久,刘彻将浑邪王部分割成五块,安置在西北沿边五个郡。它们分别是,陇西郡、北地郡、上郡、朔方郡、五原郡。
从此,从金城(甘肃省兰州市),河西走廊,西靠祁连山,直到盐泽(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罗布泊)一带,都成为真空地带,鲜有匈奴人的踪迹。
这样的效果,我相信汲黯省下多少钱,都是买不到的。但是,刘彻做到了。在我看来,这就是大算盘和小算盘,最根本的区别。
三、军费难搞
霍去病祁连山一战,独自建功,独自封侯。另外随军三个,张骞失期当斩,交钱赎罪,废为庶人;卫青铁杆兄弟公孙敖,迷路失期当斩,亦交钱赎罪,废为庶人。然而,李广尽管损兵过半,但他以少杀多,将功赎罪,终究保住了名节。
祁连山这一战,超乎匈奴单于之想象。然而,匈奴单于因为听了赵信一计,迁家漠北。所以,漠南之战,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唯有眼睁睁地看着浑邪王叛逃汉朝。
当然,匈奴单于也不是白吃饭的。公元前120年,秋天,匈奴突然发起报复行动。匈奴数万骑兵,分两路袭击右北平和定襄,杀掠千余人而去。
这一年,刘彻犹如一只趴在坡上的猛虎,虎视眈眈地看着山下的敌人,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刘彻之所以没动静,是因为他觉得要玩,就玩点狠的。
而想玩点狠的,就必须酝酿力量。
的确没错,刘彻这一年就在养精蓄锐。说得坦诚一点,他就是没钱了,正在想办法筹措军费。
之前,刘彻通过卖爵,筹得一笔经费。现在爵卖得也差不多了,没啥好卖了。于是,他只能打别的主意了。这时,有人替刘彻想到了一个找钱的办法。
替刘彻出主意的人,是大司农郑庄。他的办法,就是盯紧汉朝那些有钱人。
此时,汉朝主管财政的是大司农郑庄。郑庄,就是曾经在窦婴和田蚡辩论现场,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差点没被刘彻拉出去斩首的胆小鬼。
话说回来,人家郑庄也不容易。这些年来,刘彻在前方烧钱如烧树,郑庄就在后方搬钱如搬柴。可是搬了这么多年,他突然发现,刘彻还想烧钱,他却没钱搬了。
没钱搬,就只好开发搬钱的渠道。郑庄发现,当时汉朝有两类人比较有钱,一类是矿主,一类是盐商。
长期以来,因为政府对矿山及盐田不加管理,矿老板和盐老板们低头苦干,闷声发财。所以这些人,都成了汉朝的富豪。
让郑庄郁闷的,不是老板发财。而是他们发财了,看见国家大把烧钱打匈奴时,也没捐出一个子儿。说真的,这也太不像话了。
当然,不是所有的老板,都是为富不仁不义。有一个人,就把财产捐出来了。就是这个人树起了榜样,让刘彻动起了打富人钱财的心思。
捐钱此人,名唤卜式。卜式,河南人,早年以种田和畜牧为生。其有一小弟,及小弟长大成人,俩人分家。卜式将家里所有田地分给小弟,自己赶着一百只羊去山里放牧。一转眼,十多年就过去了。卜式的羊群呈几何形繁殖,不知不觉就有了一千余只。
因为羊多,卜式也成了后富起来的一个。然而此时,他弟弟经营不善,已经沦落成了一个破落户。于是,卜式将数只羊送给小弟。剩下的羊儿,他决定将一半卖了,捐给国家。
在那时,没有人无缘无故捐钱。那年头赚钱也不容易,如果不图点啥,的确说不过去。卜式想捐钱的愿望传出去后,刘彻就派人来问他,看你想捐这么多钱,你是想当官吗?
你猜人家卜式怎么回答的?人家是真高尚,不是假作秀。他是这样回答的:“我从小就放羊为生,字都不识几个,还当什么官。不当。”
这时使者就疑惑了,继续问道:“你家是不是有冤情,有求于陛下?”
哪知卜式笑笑,又答道:“我人缘好得很,与人无仇无冤,何来冤情?”
这时,使者就更加疑惑了,接着问他:“那你捐钱,到底是想图个啥?”
卜式很老实地回答道:“国家对匈奴作战,烧钱很多。我就是想捐点钱,尽我一份心意罢了。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