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十分佩服石达开的卓见,但如何拆开呢?大家都望着翼王,知道他一定成竹在胸。
“曾妖水师自出长沙以来,转战千里,连陷重镇,侥幸获胜,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整。屡胜则骄,骄则轻敌;久战则疲,疲则松弛。故用兵,骄、疲为失败之因。我这里有个小小的计策,各位将军看看可用不可用?”
石达开将自己的主意说出,众将都说好。
从第二天开始,九江、湖口、小池口、梅家洲各处太平军一律遵循翼王将令,任水陆湘勇如何挑战,一概置之不理。入夜,太平军则派兵沿长江两岸鸣锣敲鼓,放出船到江中,将火箭、火球射入湘勇的战船中,弄得湘勇夜夜惊恐,不得安宁。如此相持半个月,石达开估计曾国藩粮草将尽,军心浮躁,便命罗大纲依计而行。
这天半夜,九江码头灯火昏暗,隐约可见江面上一溜儿摆开了数十条货船,一队队太平军士兵一声不响地扛着沉甸甸的麻袋,从城里来到码头边,踏过跳板,来到船舱。有些麻袋扎得不牢,雪白的大米漏出来,撒得满地都是。将到凌晨,货船上都压着垒得高高的麻袋。
九江码头上的这个不寻常举动,早已被湘勇斥候看在眼里,报告了水师协统李孟群。“涤帅,九江装了满满四十条船的粮食,即将开船运往湖口。”李孟群忙将这个重要情报报告曾国藩。
“装的都是粮食吗?”曾国藩心中一动。
“都是顶好的大米,估计有七八十万斤。”
湘勇在竹林店驻扎已近一个月,两万名水陆将士,一天要消耗四万余斤粮食。陈启迈没有提供军粮,全靠他们自己在瑞昌、黄梅、广济一带筹集。筹粮是件很难办的事,军中存粮只够三四天了。早听得九江城里粮草堆积如山,但城攻不下,一粒粮食也得不到。现在这么好的机会,如何能让它错过!见曾国藩沉默不语,李孟群着急了:“涤帅,这事交给我去办吧,四十条粮船,我叫它全部掉头向竹林店开来。”
郭嵩焘、陈士杰也认为机会不可错过,只有彭玉麟提出不同的看法:“长毛是不是在钓鱼?”
“我看不是。万一情形不对,我再把人带回来。”夺回这批粮食是个很大的功劳,李孟群要争这个功。
军中粮食匮缺,曾国藩何尝不着急。此中是否有诈,他一时犹疑不定。但不管它诈在哪里,抢回这批粮食,就是大胜利。
“鹤人,你带三千水师,将这几十船粮食全部抢回来。记住!务必速战速决,快去快回。”
李孟群调出二百五十条舢板,兴冲冲地离了竹林店。水勇们奋力划船,顺着水势,舢板箭也似的飞向下游。果然,李孟群看见前面缓缓地走着一队粮船,船上码着整齐的麻袋,正向湖口方向驶去。李孟群挥动着表示加速的令旗,二百五十条舢板像端阳竞渡,你追我赶,向粮船冲去。
罗大纲看着后面来了一大片舢板,暗自钦佩翼王的谋算。他站在船头,对着号筒大喊:“清妖来抢粮了,弟兄们快点划!”
这是有意让李孟群听到。罗大纲号令一下,四十条粮船明显地加快速度。江面上,太平军的粮船在前拨浪前进,湘勇的舢板在后穷追不舍,不知不觉来到湖口城边。眼看就要追上了,只见粮船向右一转,一齐向鄱阳湖驶去。就要到手的粮食,岂能让它眼睁睁地跑掉!李孟群仗着人多船多,也跟着进了鄱阳湖。谁知湘勇水师一进湖口,便突然从入口处驶出数百条战船,将口子全部封锁起来,康禄指挥火炮猛烈向舢板射击。二百五十条舢板如同掉进锁了口的袋子里,再也无法出去了。这时,李孟群方知中计,便索性指挥舢板向湖心划去。
一直到吃中饭时,尚不见李孟群回来,曾国藩急了,忙派飞骑前去打听。很快回报,二百五十条舢板全部陷入鄱阳湖中。
正在这时,彭玉麟急匆匆地进来禀报:“涤丈,长毛的战船向我们开来了!”
曾国藩出舱看时,只见下游黑压压一片,数千条战船向竹林店压来。曾国藩、彭玉麟等急得直跳。全部舢板都已离开,就像猛虎失去四肢,鹰隼砍断双翅,这些快蟹、长龙只能蹒跚笨拙地移动,艰难应敌,昔日那种灵活快速、主动出击的局面已不复存在,全仗船上装的重型火炮,才使得太平军的船只不敢过于靠拢。
周国虞认得中间偏后的那艘特大座船是曾国藩的拖罟,便率领十条快船从四面八方围攻。这十条快船如同十条矫健灵敏的猎狗,曾国藩的拖罟就像一只愚笨的狗熊,被这群猎狗弄得目眩头晕,终于惊慌失措。先是拖罟上的十二门大炮拼命发射,不多久,炮弹发完,便没有一点还手的能力了。周国虞高喊:“清妖的炮弹没有了,大家冲啊!”
十条快船一齐冲过来。周国虞率先跳上拖罟,接着快船上的一百名水手纷纷上了船。拖罟上的湘勇仓促应战,一个个倒在甲板上。周国虞握刀寻找曾国藩,要亲手宰掉他,以报从野人山以来所结下的不共戴天之仇。
曾国藩虽为两万湘勇的最高统帅,却手无缚鸡之力。他躲在内舱里,身边只有王荆七和几个亲兵,康福、彭毓橘等人都不在拖罟上。曾国藩两眼死死地盯着船上的厮杀,既不能指挥兵勇们去肉搏,更不能自己持刀上前去抵抗,猛然听得一声喊:“周将军,曾妖头躲在这里!”
立时舱门口出现一个长身壮健的汉子,手拿一把明晃晃的砍刀,杀气腾腾地就要进舱,亲兵们立即一窝蜂上去阻挡。曾国藩看到数步之外刀枪拼击,不觉心胆俱裂,四肢痉挛,知道此次必死无疑。他不愿落到长毛手中遭抽筋剥皮的痛苦,便推开舱门,滚进江中。王荆七也跟着跳下水去。曾国藩自小牢记“道而不径,舟而不游”的孝子之道,从来不敢下水学游泳,这时正如一个秤砣,挣扎两下,便往江底沉去。幸而王荆七跟在后面,立即将他托起。恰好彭玉麟驾着水师中仅存的一条舢板赶来,七手八脚地将曾国藩拖上船,急忙送上岸去。
换了一身干衣服后,曾国藩醒过来了。他想起拖罟上有不久前皇上亲赐的黄马褂、玉扳指、玉刀等,还有许多文卷书函,此刻一定都葬于江底了。连自己的座舱、皇上的赏赐都保不住,还当什么水陆两军的统帅!他立即想起靖港败后,湖南官场对自己的冷酷,好比又沉到冰冷的江里,浑身发抖,上下牙齿打起仗来。一阵剧烈的悲痛很快就过去了。靖港败后虽受辱,但接下来的便是武昌大捷、田镇大捷,假若那时真的死了,哪有后来的殊荣!他庆幸刚才的死里逃生,对王荆七、彭玉麟分外感激。不能死,“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恩师穆彰阿的赠言浮现脑中,日后要用更大的胜利来洗刷今日的耻辱。不过,刚才从水中被救起的形象一定十分狼狈,将士们将会怎样看待自己这个不能舞刀上阵的统帅呢?
“杨国栋,把枣子马牵来!”曾国藩突然高声喊叫。
杨国栋奇怪,这匹马到湘勇军营中两三个月了,曾国藩从来没有骑过,今日遭受这样大的打击,还要骑马做什么?杨国栋牵来枣子马,曾国藩颤悠悠地站起来,叫人搀扶到马身边,又叫人把他扶上马,然后挺起腰板,双手一拱:“各位,我曾某人上有负皇恩,下愧对诸公,今日只有效先轸之榜样,死在长毛刀枪之下,才能稍赎罪过。”
说罢就要举鞭。只见彭玉麟平地跳起,抢过马鞭,说:“曾大人,先轸不足法。”
杨国栋一手抓紧马缰绳,忽然兴奋地喊:“长毛败了!”
曾国藩从马上看去,原来鲍超领着两千外出打粮的人马恰在这时赶回,从太平军的背后杀出。塔齐布、罗泽南等见太平军队伍已乱,于是又重整人马,回头杀去。石达开见水师已大胜,怕陆军有失,便鸣金收兵。曾国藩见太平军撤退,又喜又愧。忽然,一股恶腥涌上心头,喷出一口鲜血来,随即眼睛一黑,从枣子马上栽下来,竟然死了过去。
四、湘勇厘卡抓了一个鸦片走私犯,他是万载县令的小舅子
曾国藩三十岁时咯过血,后来虽然痊愈,但身体一直不健壮。这次遭受石达开的沉重打击,加之落水受了惊吓,旧病复发了。众人慌忙将他抬进大营,好半天才慢慢回转气来,但却一病不起,连续几天几夜发高烧,讲胡话,不吃不喝,文武部属都急得不知所措。眼看就要不济了,亏得杨国栋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村落里,寻得一位年近九十的老郎中。老郎中给曾国藩诊了脉,开过处方,几剂药吃下去,居然起死回生了。曾国藩感激不尽,封了五十两银子,叫亲兵送给老人。谁知那个老郎中不但分文不受,反倒送给曾国藩一张纸条,那上面写着:“干戈四起,人命如纸,老朽一生行医,以救死扶伤为职志,睹此惨景,心何悲怆!然老朽亦知天心如此,人力难以阻挡,但愿大帅慎积阴功,勿滥杀无辜,是为至盼。”曾国藩览毕,淡淡一笑,顺手将纸条夹在案桌上的《庄子》中。调养几天后,曾国藩实在不能忍耐了,叫荆七将堆积如山的军情文报送到床边。他看着看着,不禁心惊肉跳起来。
原来,就在曾国藩卧病在床的这些天里,石达开又指挥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战役。石达开在两败曾国藩后,立即命令驻在安徽的燕王秦日纲、护天豫胡以晃、检点陈玉成率师溯江西上,收复长江两岸失地。几天后,又派韦俊带一万人马增援。这两支人马浩浩荡荡沿江西进,很快收回被清军占领的武穴、田镇、蕲州、黄州,军锋锐不可当。咸丰五年二月十七日,太平天国乙荣五年二月二十七日,韦俊率军第三次攻克武昌。巡抚陶恩培被击毙城中,总督杨霈仓皇出逃,朝野震动。咸丰帝撤了杨霈的职,任命荆州将军官文为湖广总督,擢按察使胡林翼为湖北巡抚。胡林翼匆匆带了两千绿营赶回湖北战场。从武昌到江宁,长江两岸的重要集镇,全部又由太平军控制。江面上,挂着绣龙杏黄绸缎蜈蚣旗的太平军战船往来航行,畅通无阻。太平天国又一段兴旺的时期来到了。
曾国藩登上小山丘,眺望江中上下如飞的太平军战舰,再低头看看蜷缩在岸边东倒西歪的快蟹长龙,想起被锁在鄱阳湖里的舢板,心中很是痛苦。水师是曾国藩的命根,他不能让它就此一蹶不振。为重振水师,他派杨载福带一批将官回到岳州,不分昼夜,不惜工本,立即造出二百条新的快蟹长龙和四百条舢板;派陈士杰募工匠就地维修,凡能修缮的船只尽量修复;又遣彭玉麟间道赶到鄱阳湖,与李孟群联系上,尽一切力量攻下鄱阳湖边的重镇南康府。
十天过后,彭玉麟送来捷报:内湖水师攻克南康府。进入江西三四个月,终于拿下了一个府城,曾国藩心里略感安定。他命塔齐布带五千陆师继续驻扎竹林店,其余全部人马跟着他迁到南康。曾国藩决定以南康为据点,在江西住下来,不收复九江、湖口,决不离开。
南康城内只有几万居民,到处屋颓墙倒,茅草丛生,一派荒芜冷清的景象。曾国藩将大营设在原知府衙门内,略事安定后,便着手筹办两个工厂。一是火药厂,委托杨国栋负责,制造火药、军械,并设法再向广东购买洋炮。一是修船厂,委托邓翼升负责,修复舢板,制造长龙快蟹,重新装备内湖水师。一切都好安排,唯一缺乏的就是银子。曾国藩冥思苦想,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求助于巡抚陈启迈,请他设法速拨二十万两饷银到南康来。尽管前次在湖北时碰了壁,曾国藩想,现在是在江西,完全是为了收复江西的失地而与长毛作战,谅他陈启迈不会置之不理。曾国藩根本没有想到,事情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陈启迈不但不拿出分文,反而奚落了他一番。充当特使的德音杭布也受到了冷遇。德音杭布气不过,告诉曾国藩:陈启迈以及藩司陆元烺、臬司恽光宸都说,现在湖南湘乡、平江、新宁一带起屋成风,家里只要有一人当湘勇,全家人都不要做事了,银子用不完。李续宾的父亲买了一千亩水田,湘乡没有买的,买到衡州去了。曾国藩家买的田更多,把皇上的银子都运到自家去了。莫说我们拿不出,就是拿得出也不能给他。这番话,把曾国藩气得暴跳如雷。
这时,有一个人走上前来,对曾国藩说:“恩师不必动怒,学生有办法可以得到银子。”
曾国藩转脸看说话的人,原来是前几天来投奔的万载县举人彭寿颐。
彭寿颐本是万载县团练副总,在剿匪事上与县令李浩不和。李浩是陈启迈夫人娘家的侄儿,仗着陈启迈的势力,诬蔑彭寿颐私通长毛。彭寿颐斗不过李浩,便逃到九江,打听到湘勇统帅正是他前年乡试的主考官曾国藩,便来投靠,希冀得到这把大红伞的保护。曾国藩那年主考江西,原是一桩企盼多年的美差:既可以收一批门生,得一大笔程仪,又可以就近回家省亲。谁知行至安徽太湖,忽接母死噩耗。这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主考当不成了,他改服奔丧,取道黄梅县,觅舟未得,乃渡江来到九江城,准备雇舟溯江西上。恰在此时,江西学政沈兆霖动员全体应试举子捐银一千两,星夜送到九江城。这一千两银子,对于曾国藩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他十分感激江西举子的深情厚谊。因为这层关系,曾国藩对彭寿熙很有好感,加之他又是已中的举人,且说起办团练来头头是道,便欣然认他为门生,留在身边。
当下曾国藩望着彭寿颐,将信将疑地问:“你有什么法子?”
彭寿颐说:“恩师,饷银一事,学生思之已久,有三条途径可以试着走。”
“三条?”曾国藩想,自己一个办法也没有,他倒可以一口气说出三条,且听听他的主意,“长庚,你慢慢讲。”
曾国藩的火气降下来了,他习惯地半眯着眼睛,靠在太师椅上,认真地听这位江西门生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