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奄奄待毙的王朝,为什么一定要拼死拼活地保卫它呢?”出身经历与曾国藩有很大差异的康福,这些年常常思考这个问题。从盘古开天地以来,改朝换代屡见不鲜,历代史家也并没有说哪个朝代是绝对不能推翻的,哪个朝代又是绝对不能建立的。康福记得小时听父亲讲汤武革命的故事,对商汤、周武的革命行动赞扬备至。商汤可以伐桀,周武可以伐纣,今天为什么不可以讨伐无仁无义的满人朝廷呢?康福想清楚这一层后,由对弟弟人格的尊敬进而到对其所献身的事业的理解了。在玉溪桥康宅里,康福为从康慎开始的历代先祖都立了一个牌位,最后也为弟弟康禄立了一个木主。逢年过节,他要儿子康重对着这个木主磕头,并把由细脚仔转来的三枚梅花镖,郑重其事地交给儿子。并告诉儿子,叔叔是个大英雄,这三枚镖是叔叔临终前送给你的,不要辜负叔叔的期望,练好这门康家绝技。康福甚至还决定,当儿子长到十八岁那年,就把自己的这些认识都讲给儿子听,自己不愿背叛朝廷走弟弟的道路,儿子则完全可以继承叔叔的未竟大业。
追随曾国藩十二年,对其人品的认识,康福也逐渐地深透了。曾国藩并不是他先前头脑中偶像式的人物,此人的手腕权术、巧诈诡变,都与其自我标榜的诚信大相径庭。如果说,那是因为在斗智斗勇的战争环境,不得不如此的话,康福可以理解,但金陵攻下后,却要杀韦俊叔侄,这一点康福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大功告成,韦俊叔侄也是与湘军一道打了四五年硬仗的人,不予重赏已是背信弃义了,还要强加罪名,杀头示众,以此来恫吓别人,强行裁撤湘军,这种狠毒的心肠,与历史上那些遭后人唾骂的奸臣屠夫有何区别?何况,韦俊是康福劝降的。九泉之下的韦氏叔侄对他恨之入骨,自是不消说的了,就是整个正字营的人也莫不会仇恨他。他也要为此事顶一个骂名,被一切有良心的人所唾弃。康福本拟就这样悄没声息地与曾国藩和湘军脱离关系,他永远不想再见曾国藩。但曾国荃的一纸字条改变了他的主意,他要在曾国藩死之前去见一面,更重要的是,他已得知康氏祖传围棋在曾的手里,他要把它收回来,传给自己的儿子。
“价人啊,你曾两次救过我的命,我不曾报答你的大恩;你为湘军立过不少奇功,又是第一个冲进伪天王宫的功臣,朝廷也没有给你相应的酬庸。这些年来,我一直为此内疚不已,派人到沅江去看望你的夫人和儿子,也找不到他们。我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了,今夜能再次见到你,我满足了,只是不知你需要些什么,我要尽我的力量补救我的过失。”
曾国藩的诚恳态度,使得早已心如死灰的前亲兵营营官为难起来,沉吟良久后说:“曾大人,您老自己多保重,过去的一切都不要提了,我也什么都不需要。”
“不,价人。”曾国藩似乎突然被注入了一股生气,说话的声音洪亮干脆起来,“你隐居在东梁山这么多年,一直不来见我,这说明你对我有隔阂。你心里有不满之处,我完全能体谅。你既然还健在,我就有义务向朝廷禀报,向太后、皇上为你讨赏。李臣典、萧孚泗都能有五等之爵,你也可以受这份殊荣。”
康福冷笑道:“我不稀罕朝廷的五等之爵,大人也犯不着再为我请赏。”
康福的冷淡令曾国藩气沮,稍停片刻,他又说:“你若是不需要朝廷的爵位之赏,我可以荐你去做一镇总兵。”
“我无此才干,也无此心情。”康福的态度依旧是冷冷的。
“那么,我给你一万两银票。”
“我吃穿不愁,要这银子做什么?”
“价人,这不是我送你的银子。”曾国藩的声音又变得低缓起来,“这是你分内应得的,是补给你的欠饷。”
“曾大人,请你不要误会了。我今夜来,绝不是为了向大人你索取什么。实话说,现在就是把一座金陵城送给我,我都不要。”
康福的话里带着几分恼怒,也充满了几分气概,使得曾国藩点头不已:“这我知道,我刚才也不过是为了表示我的一点儿心意罢了。既然官爵禄利你都不要,过会儿我送你一件我个人的东西,留给你做个纪念,想必你不会太不顾我的面子。”
曾国藩平生不喜奇珍异宝。做翰林时,只偶尔到琉璃厂去买点儿前贤字画。古董他最喜爱,但太贵,买不起。后来做军事统帅,为杜绝别人行苞苴,他连这点儿兴趣都抛弃了。因而除皇上所赐外,他几乎无一件珍稀。四个月前,一位从京师来的旧友带来一件礼物。去年初,周寿昌为头联络一批湘籍京官,为祝贺曾国藩六十一岁大寿,用重金在王府井珠宝店里买下一块二十斤重的昆冈玉,请一名为宫中琢玉五十年的老匠师来鉴定,并由他视这块玉的外表琢一件器具。老匠师对这块玉仔细鉴别了三天,证明是一块真正的蓝田玉即古书上所称的昆冈玉。这块昆冈玉最大的特点是正中有一块巴掌大的胭脂红。老匠师有心要恰当地利用它,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决定雕一个南极老寿星,那块胭脂红就雕作寿星手中所捧的寿桃。三个月过后,一个形神兼备的老寿星栩栩如生地展现在大家的面前,尤其是手中那颗鲜红欲滴的蟠桃,真是安排得天衣无缝,赢得所有观者的一致喝彩,当下便有人愿出三千两银子买下这尊玉雕。老匠师含笑谢绝了。玉寿星送到两江总督衙门时,曾国藩喜得开怀大笑,十分痛快地收下了。这也是他一生中接受别人所赠的唯一重礼。现在,他打定主意,要把这个礼物转送给康福。
这时,一个衙役进来,曾国藩吩咐他做几个精致的菜,提一壶好酒来。
“曾大人,你不必送什么东西给我做纪念,我只想收回我自己的东西,你把那副围棋子还给我吧!”
曾国藩怔怔地望着康福,好半天,才凄然地说:“那副围棋是你们康家的传家之宝,我把它从韦俊那里要来,其目的也是不能让这个宝贝长久地失落在贼人之手,今后访到你的儿子时,再归还给你们康家。现在你自己来了,那正好当面给你。”
说完,曾国藩颤巍巍地站起,走到柜子边,拿出一个黑色哈拉呢包包来。打开包包,眼前现出了那个离别多年的紫檀香木云龙盒子。康福的心一阵跳动。曾国藩双手捧起盒子,郑重地说:“价人,这盒围棋终于又回到了你的手里,我也了却了一桩心愿。”
康福接过这盒棋子,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曾国藩重新坐到躺椅上,心绪苍凉地说:“自从听李臣典说你阵亡后,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少下围棋。偶尔下一两局,也从不用你的这一副。每当下棋时,脑子里就想起了你,尤其是那年洞庭湖上下的几局棋,记忆最深,就好比发生在昨天一样。围棋应当还给你,但今天一旦还给你,我心里又感到丢失什么似的。价人,我害怕你今夜亲来督署索回棋子,其实是从此断掉你我十几年的情谊。价人,你说是不是呀!”
面前的这位衰朽老头,竟完全应了那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老话,他怎么会有这样一副婆婆心肠!昔日那个杀金松龄、参陈启迈、劾李元度、斗何桂清的不可一世的湘军统帅的威凛之气到哪里去了?康福想着想着,不觉生发出一种怜悯之情来:这个老头子真的怕离死期不远了。他本想就韦俊一事与曾国藩辩个是非,听了这番话后,打消了这个念头,言不由衷地说:“曾大人,你说哪里话来,大人对我的情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好,你能这样,太令我安慰了!”曾国藩竟然大为感动起来。恰好衙役将酒菜端了进来,他忙说,“价人,你一定饿了,快吃吧,吃完饭后,我和你再下一局如何?”
康福的心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往日间喝一两斤烈酒他不在乎,今夜一杯酒下肚,脑子里便觉得晕晕乎乎的。他放下酒杯,随便吃了几口菜,便把杯盘推到一边。
“吃饱了?”曾国藩问,纯是一个普通老头子的口气。
康福点点头。衙役进来收拾碗筷,曾国藩吩咐点起两盏洋油灯。这是史蒂文生去年回国探亲特为曾国藩带来的礼物。为了爱惜洋油,他通常不用。洋油灯点燃后,总督的书房明亮多了,康福浏览了一下:靠窗边是一张特大的案桌,桌上一头堆着两沓一尺多高的文件,另一头放着几本书,当年汤鹏送的那个荷叶古砚摆在其间;右边墙站着几个高脚木柜,漆着暗红色的油漆,柜门上都有一把三寸长的大铜锁;柜子边码着几排木箱。康福认得,这些简陋的箱子,还是在祁门时做的。
曾国藩刚任两江总督,文书信报大量增加,祁门县令包人杰为讨好总督,送来十个崭新的梓木大红柜子。康福见正是用得着的东西,没有请示曾国藩就收下了。第二天曾国藩发现了,责令他退回去,另叫他监制十二只大木箱。曾国藩说:“祁门山中樟木好,又便宜,用樟木做箱子,装书装报最好,不生虫。战争时期,经常迁徙,比起柜子来,箱子也便于搬动。”又亲自画了一个样子,定下尺寸。康福受命监造了十二个大木箱。当时没有油漆,至今这些木箱仍未上漆,黑黑的,显得很寒酸粗糙。左边墙摆着一张简易木床,床上蓝底印花被依旧是当年陈春燕缝的。除开一张躺椅、一个茶几、几条木凳外,宽大的书房里再也没有任何其他摆设和装饰。康福对这一切太熟悉了。两江总督书房的简朴,与总督衙门的奢华极不协调,而与总督整个一生的立身却是完全一致的。康福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来对曾国藩本人所滋生的不满,被眼前的这些熟悉的旧物冲去了不少。
“价人,把棋子拿出来吧!”
康福见茶几上已摆好一个棋枰,便打开云龙盒盖,将棋子分置两边。
“还是按惯例,我持黑,你持白。”曾国藩说,脸上露出一丝极浅的笑容,同时举起一枚黑子来,在空中停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慢慢按下。康福看出那只手在微微颤抖。十余年间,康福与曾国藩也不知下过多少局棋了。在康福的指点下,曾国藩的棋艺虽有提高,但始终没有跳出他几十年来所形成的格局。他的棋下得平实,很少有意外之着出现,但他很沉稳,从不心粗气浮,不管处于怎样的劣势,他都不慌不忙,冷静应付,康福为数不多的败局,又恰恰几乎全部是败在这种时候。令康福印象最深的是,曾国藩的棋德很好,从不悔子,败后也从不发脾气。有时一边下棋,一边谈古论今,康福从中学到不少知识。他记得,曾国藩在棋枰前曾两次对他说过围棋赌墅的典故,他因而知道,谢安是这个湘军统帅心中极为钦佩的人物。
黑白棋子一个个地落在棋枰上,往事也在康福的脑中一件件地浮出。他始终记得,在前往池州劝说韦俊投降的头天晚上,面对着棋枰,曾国藩和他的一番对话。
“价人,你这副祖传围棋就要送给别人了,你不心疼吗?”当康福把棋子一枚枚地放进盒子里时,曾国藩问。
“传了九代的棋子要送给别人,我当然心里不安。不过,假使真的能为朝廷招降一批悍贼,换回一座城池,那我也就不心疼了。”康福说的完全是心里话。
“你真是一个顾大局、识大体的人。”曾国藩赞扬,“不过,这副棋子我今后还得设法把它要回来的。”
“怎么个要法?”康福不解,“送出的东西还能再要回来吗?”
“我会跟韦俊讲明白,再用东西把它换回来。”
康福很感激。
待康福把全部棋子都收好后,曾国藩突然说:“价人,你想过没有,世界上的人,其实就是棋枰上的子,无论是我们还是长毛都如此。我常常这样想,每当想起这点,便很灰心,不知你想过没有?”
“我也想过。不过我想,只有我们这些人才是棋子,大人您老不是,您老是执子的人。”康福笑着说。
“不是的。”曾国藩摇摇头,凝重地说,“包括我在内都是棋子,都是身不由己任别人摆布的黑白之子。”
“别人是谁呢?”康福睁大眼睛问,“是皇上吗?”
“皇上有时是执子的人,有时又是被执的子,说到底皇上也是棋子。”曾国藩两眼望着空空的纹枰,似在深思。
“那么这个‘别人’究竟是谁呢?”康福追问。
“冥冥上苍!”曾国藩苦笑着回答。
康福很想再听下去,听听这个学识渊博、与众不同的大人物对人生的看法,他估计这中间一定会有些精辟的论述,但是他失望了。只见曾国藩站了起来,说:“今天很晚了,你明天还要启程办大事,等你把韦俊劝说过来后,我们再来好好聊聊。”
韦俊投降后,曾国藩再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不过,康福也从中看出了湘军统帅灵府深处的另一面——怯弱!
“价人,该你走了。”曾国藩轻轻地提醒。康福从往事的回忆中醒过来,赶紧投下一子。这个子投得不是地方,本来有利的局面变得不利了。
康福今夜实在没有心思下棋,他勉力下了几个子,逐渐地把局面挽回来了。刚刚松一口气,曾国藩又开口了:“价人,我知道我活不久了,这局棋是我今生最后一局棋。虽然我很想再留你在我身边,实际上也没有这个必要了。价人,我和你二十年前以围棋相识,二十年后又以最后一局围棋结束,说起来,这也是一段缘分。你还记得那年我跟你说过,我们都是棋子的话吗?”
“记得。”康福沉重地应了一声。
“我这一生,尤其是这二十年来,做了许多身不由己的事,今夜想起来,仿佛如梦境一般;还有许多事,我想做又不能做到,更使我痛心。我正好比一枚棋子,被人放到这里或放到那里,自己竟然都做不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