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父亲和环境的影响,青年时期的康福抱定的人生宗旨,是忠君敬上,依靠自己的本领正正经经地走一条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道路。正因为这样,他才追随曾国藩,希望在曾国藩的提携下重振康氏家风。太平军反抗朝廷,他认为有悖纲常,毁孔孟像烧诗书,他更不能接受,因而他全力支持曾国藩建湘军,并成为湘军中的重要人物。他以为他走的是一条建功立业、为祖宗争光的康庄大道,并无数次地为弟弟失身于太平军而惋惜。那夜弟弟的一番宏论,真使他有振聋发聩之感。他第一次发现,弟弟才是真正的英雄,相形之下,自己的确猥琐。不久前那一幕史无前例的画面,将他的心灵震荡得如同山在摇动、海在翻滚,世上居然能有如此众多至死不悔、视死如归的人杰!如果不是有一种崇高的信仰在支持,如果不是坚信自己的事业是正大光明的,如果不是对敌方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怎么可能会有这样惨烈的场面出现!
作为一个正直的读书人,康福由此产生了对太平军的重新认识,并由此怀疑自己所作所为的正确性。他始终不能明白在胜利得来的最后一刻,李臣典为什么要置他于死地。后来,他听到李臣典因第一个冲进天王宫的功劳荣封子爵,才恍然大悟。人人都有赏赐,唯独没有他康福的份,纵算是真的死了,也应当有抚恤呀!康福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不满。他开始觉察到,多年来他所崇拜的偶像其实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不久后传来的消息,则又将这个偶像在他的心中彻底击碎了。
那是在康福的右腿基本康复后,一天他散步来到长江边,正遇到一大批从江宁城裁撤回籍的湘军。这些湘军不认识他,他却有心和他们闲聊。被裁的湘军中有一个恰是跟着赵烈文去庐州擒拿韦以德的人,他将曾国藩如何强加韦俊叔侄谋反罪名,借他们的头强行裁军的过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康福。康福听后心里难受了好多天。韦俊投降,是康福去劝的;当韦俊对投降后的处境有顾虑时,又是康福以自身的人格担保,并拿出曾国藩的诗来为证。曾国藩的诗写得有多诚恳:只要韦俊投诚,朝廷会像当年汉高祖对待韩信、唐太宗对待尉迟敬德那样对待他,今后在凌烟阁上为他绘像留名。后来,曾国藩又当着康福和韦俊叔侄的面,再次表明这个态度。四五年来,韦俊叔侄一直为朝廷出死力,打硬仗,想不到江宁打下后,不但没有为他们请功求赏,反而要用杀他们来达到威胁别人的目的。康福记得有一次,韦俊不安地对他说,韩信最终还是被吕后设计杀了,“汉祖曾闻韩信勇”这句诗有点不祥。康福安慰说,不要多疑,韩信后来被杀,乃是由于他策划陈豨谋反,咎由自取。从刘邦的角度而言,他对韩信是重用不疑的。话虽是这样说,但韦俊心里总不踏实。难道说,曾国藩当初就对韦俊埋下了杀机吗?这个理学名臣一向标榜诚与信,而他的内心,实在是深不可测,至少对韦俊叔侄来说,用“背信弃义、残忍刻毒”来评价他,是毫不苛刻的。
康福怀着对韦俊、韦以德的深重愧疚,在东梁山下哭泣祭奠。冥纸在火中焚化,十多年来对曾国藩的情谊,也同时化为飞灰。他想起送给韦俊的康氏传家之宝——田妃娘娘的围棋子,现在不知下落如何了,很可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永远丢失了。他很痛心,觉得对不起列祖列宗。
这年冬天,康福左肩和右腿两处重伤全部好了。他和细脚仔向封家老两口道谢辞别,并捧出一百五十两银子酬谢。封老汉坚辞不受,并说:“半年来,我看出你们俩都非等闲之辈,我们交个忘年朋友吧!”封老汉的高谊,令两条汉子感动。
在西上的船舱里,细脚仔多次劝说康福和他同去广西,为天国的复兴培养人才。康福一再婉言谢绝了。他改变了对太平军的看法,也改变了对曾国藩的看法,但他还是不愿意走上背叛朝廷、扯旗造反的道路。他对细脚仔说,下半生再也不参与世事了,要把康氏家风传给儿子康重,让康重兼祧叔父。到了沅江后,康福留细脚仔在家中住下。他自思在沅江住久了,必会为旧时袍泽所知,要不参与世事是不可能的,最妥当的办法就是卖掉田产,携眷外出。他想起封家的深恩厚德,又怜他们年老无后,遂决定迁居东梁山下,和封家老两口住一起。
康福卖掉了房产田地,共得五千两银子。为答谢细脚仔的救命和护理之恩,他送三千两给细脚仔。细脚仔思量回家后要办大事,便爽快地收下告辞了。
在一个漆黑的深夜,康福带着妻子田氏和七岁的儿子康重,悄悄离开沅江下河桥。一路摇橹张帆来到东梁山封家,封氏老两口见着康福全家,又惊又喜。康福将一切都告诉了封老汉,说从此定居这里,改名康伏,以示隐伏之意,并承担老两口的养老送终。老两口欢喜无尽。康福在玉溪桥建了十间草房。从此,他跟封老汉学医采药,教子读书、练武功、下围棋,日子倒也过得安闲。有一天在长江边,被路过的李臣章认出,硬拉着他到猛虎山玩了两天。康福叫李臣章千万不要对人说起,李臣章谨遵诺言,只是在曾国荃面前,他再也保不住这个秘密了。
曾国荃在东梁山码头,带着儿子纪瑞和仆人王勇上了岸,问了一个行人后,便很容易地找到了玉溪桥康家。
这是一处环境优美的地方。连绵高耸的东梁山,以它巨大的体魄挡住了外部世界的红尘喧嚣,将一片宁馨幽静的气氛送给这一带的农舍田庄;蜿蜒细长的玉溪从山谷间流出,溪水清澈见底,犹如玉液琼浆一般令人喜爱,一座半圆形拱桥横跨其上,桥墩上时见野藤蔓枝,益发衬托出石拱桥的苍劲与高龄,一个牧童倒骑在牛背上,从桥顶款款而下,为静谧的氛围增添了几分生趣。就在拱桥旁边,一道矮矮的竹篱笆墙围着十来间茅瓦交错的房子。后院里,冬日温暖的阳光下,一个须发银白的老者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面对面,屏息静气地对弈。曾国荃要王勇暂勿敲门,他们一行在墙外偷偷观看。只听见一个清脆的棋子落盘声响过后,老者哈哈大笑起来:“你又输了,这次总没得话讲了吧!”
那少年站起来,眼睛盯着棋盘看了许久,终于扔下手里的几个白子,说:“封爷爷,这次我真的认输了。”
“好哇,终于说出‘认输了’三个字,不容易呀,太阳从西边出来啦!”老汉仍然乐呵呵地笑着说。
“封爷爷,我要再跟您下三盘。”看来那少年往日的犟脾气又发了。
“再下三盘可以,不过你说的话要算数,输了要玩个把戏给封爷爷看,玩过把戏后再和你下。”
“好,玩就玩!”
少年说完,从旁边一株小树枝上取下一个鸟笼来,放在棋盘上,笼子里装着三只灰色野鹁鸪,他把笼门打开。
“小重子,快把门关好,鹁鸪会飞走的。”封老汉在一旁急道。
“我就是要它飞走!”
说话间,三只灰鹁鸪都钻出笼外,展翅高飞起来。只见那少年不慌不忙,从口袋里取出三枚梅花镖来,在手心里排列了一下,然后叫一声“去”,三枚镖一枚接一枚地从手心里飞出,直向鹁鸪追去。眨眼工夫,三只鹁鸪一只接一只地坠落下来,身上都插着一枚小小的梅花镖。
“好镖法!”篱笆墙外的曾国荃不禁脱口叫起来。
“谁在外面偷看?”在老者俯身拾鹁鸪的时候,少年循声来到围墙边。
“小英雄,你让我们进来一下好吗?”怀着一股极大的赞赏之情,曾国荃满脸堆笑地问。这样的笑容,通常在这个“铁桶”九帅的脸上很难见到。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进来?”少年似乎不受他这脸笑容的影响,高声责问。
“我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想向你们打听一个人。”
“封爷爷,你说开门让他们进来吗?”少年拿不定主意,转脸问老者。
“既是远方来的客人,就让他们进来吧!”老者和善地说。
“那你们就进来吧。”少年说完,跑到门边,把竹制的大门打开了。
老者请曾国荃一行进客厅里坐,又亲手给他们一一斟上茶。
“客官刚才说要打听一个人,他叫什么名字?”老者问。少年站在他的身后。
“他叫康福。”
“你们找康福?他是我爹爹!”少年忙欢喜地搭腔。
“你就是康福的儿子?”曾国荃欣喜地望着少年,很是高兴,又问老者,“老伯伯,你是……”
“他是封爷爷,我爹爹的大恩人。”少年又抢着说。
老者慈爱地说:“他叫康重,康福的儿子,机灵的调皮鬼。”
“我爹爹不在家,到武当山找朋友去了。”康重又大声说起来。
“不在家?”曾国荃颇觉遗憾,“几时回来?”
“说不定,少则半个月,多则二十天。”封爷爷答,“请问先生,你找康福有事吗?”
“我是康福的朋友,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找他也没有什么大事,路过这里,上岸见见他,随便聊聊。”曾国荃说,“封老伯,康福这些年还好吗?”
“好,好!”封老汉笑着说,“康福一年四季都住在这里,不大出门,读读书,下下棋,教育儿子,也天天与老汉天南海北地瞎聊。”
曾国荃想康福既然不在,且自己又必须尽快赶到江宁,遂道:“封老伯,借你一张纸和一支笔,我给康福留几个字如何?”
“行。”封老汉刚开口,康重便一溜烟跑进屋,一会儿拿出全套笔墨纸砚来。曾国荃展开纸写道:
康福仁兄:
欣闻你尚活在人世,拜访不遇,当谋下次再会。大哥病重,我特为由湖南去江宁看望。韦俊伏法后,康氏祖传之棋已由大哥珍藏。能与仁兄再来一场饮酒围棋,真人生快事一件!
沅甫顿首于玉溪桥康府
尽管这个赫赫九帅名满天下,东梁山下的封老汉和康重却并不知沅甫为何人。老汉叫康重将纸折好收下,待爹爹回来后即交给他。曾国荃看着这个聪敏的少年,心里欢喜不已,想着要送件东西给他作个纪念。在身上摸了摸,又找不出一件合适的物品,正引以为憾时,猛然见胸前垂下的围巾,他立即取下来。这是一条用二十只火狐狸腋毛皮制成的大围巾,当年以九百两银子派人从京师购得。他毫不犹豫地将围巾递给康重:“小重子,伯伯送给你,你收下吧!”
康重伸过手接着。那围巾异乎寻常的柔软,仿佛里面藏着一个火源似的,不断地发出温暖的热气来。康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刚要收下,又记起父亲一再告诫的话,于是把围巾递过去:“我爹爹讲的,不能要别人的东西。”
曾国荃哈哈笑起来,说:“别人的东西可以不要,我这个伯伯的东西,你非收下不可。待你爹爹回来后,他会告诉你的。”
康重又转脸看着封爷爷。老汉说:“客人既然这样说,想必是你爹的至交好友,你先收下,以后交给你爹。”
封老汉竭力挽留曾国荃一行在家吃饭,他哪里肯留下,遂告辞返回船上。
八、左季高是真君子
曾国荃父子一行到达水西门码头时,江宁城已沉浸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了。各大衙门、商号,以及有钱人家的大门口,早已张灯结彩,装点一新。从他们那高高的围墙里传出的不只是爆竹的鸣响,还有各种诱人的香味和悦耳的管弦之声,以及能使满天雪花融化的热气!同治十年即将过去,楹柱上的旧桃要换新符了。人们在祭神祭祖祭天地,祈祷着新的一年里,在祖宗神祇的保佑下升官发财、阖家吉祥、平安顺畅、事事如意。
乍看起来,江宁城是繁华的、安宁的,尤其是那秦淮河的画舫丝竹、夫子庙的百业杂耍、胭脂巷的红男绿女、贡院街的肥马轻裘,更把这个六朝古都点缀得温柔富贵、风流旖旎。细看却不然。不用说城外那些烧砖的破窑里、低矮的土地庙中、城墙边一个接一个用旧席烂板搭成的小窝棚里,就在城里的屋檐下、桥墩下,以及那些形形色色的破烂棚子里,不知蜷缩着多少奄奄一息的饥民乞丐、逃荒流浪者。他们面黄肌瘦的面孔,深凹失神的眼睛,用麻袋树皮裹着的身躯,还有那就在他们不远处躺着的一具具冻僵的饿殍,把江南第一城的繁华表象撕得稀烂,把同治中兴的神话揭露无遗!
江宁城里地位最高的衙门——两江督署,迎来了它复建之后的第一个新年,本该盛装浓抹、热热闹闹地庆贺一番,但由于它的主人素来俭朴,更因他在年前到城里城外巡视了一遍,亲眼见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情景展现在他的治下,心情异常沉重。他吩咐家人只在大年三十夜晚和初一早上放两次鞭炮,其他日子一概不放,酒肉果品不可过丰,全家老老少少一律不做新衣,略比平日干净整齐点就行了。大门口除悬挂四个大红灯笼表示吉庆外,所有一切与往日无异。
因九弟的到来,曾国藩的心情异常兴奋,接连长谈了两个夜晚。曾国荃将在猛虎山上做客的一节暂时不提,先告诉他康福的消息。
“康福还活着?”曾国藩惊喜万分,接着又喃喃自语,“那年打扫战场,一直不见他的尸身,我便存着一线希望:莫非康福没有死?果然现在还健在,真是天佑善人!”
曾国荃把去东梁山访康福不遇,见到其子,留下字条一事简略地说了一下,又将康重着实夸奖了一番。
“你怎么会知道康福隐居在东梁山呢?”康福还活着,给重病中的曾国藩很大的安慰。
“我在荻港码头上偶遇吉字营一旧部,听他说起的。”
“哦!”曾国藩没有再追问下去了,他两眼望着烛光出神,好似在回忆与康福相处的岁月,好长时间才轻轻地说了一句,“不知康福什么时候从武当山回来,我真想有生之日再见他一面,我亏欠他的太多了!”
“这个容易。”曾国荃说,“过段时间派人把他接到江宁城来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