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曾国藩看来,皇上好像有一股励精图治的劲头。一年多来,皇上广开言路,重用贤臣,颇思有一番作为。比起道光帝晚年来,朝中充满了生气。曾国藩因为遍兼五部,深知国事已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连年干旱、虫灾,有的地方几乎是颗粒无收,而各级官吏的征搜敲诈则有增无已,到处是流离失所的饥民、赤地千里的荒土。而更可怕的是,十余年间,九卿无一人陈时政之得失,科道无一折言地方之利弊,京官办事退缩、琐屑,外官办事敷衍、颟顸。上个月,曾国藩上了一折,指出当前国家有两大病患,一是国用不足,二是兵伍不精。他建议裁汰五万绿营兵,以裕国用。奏折送上去,倒是很快地就批下来了,但只有“知道了”三个字,弄不清楚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曾国藩只有轻轻叹息而已。
这天的朝会上,有几个大臣谈到广西的战事。洪秀全扯旗造反已近一年,每当谈起这件事,满朝文武无不变色。大家心里都清楚,八旗驻防兵和绿营加在一起,虽然将近百万,但根本不能打仗,派遣大学士赛尚阿为钦差大臣去督军,那其实也是无济于事的。
曾国藩站在朝班中,想到国家经纬万端,最终归于天子一人。对年轻的咸丰帝,他充满希望。皇上若能这样继续下去,端正圣躬,发愤图强,则国事尚可为。想到这里,他把早已准备好的几点意见重新清理一下,从队伍中走出来,跪下奏道:“臣闻美德所在,常有一近似者为之混淆,若对此辨之不早,则流弊不可胜防。臣窃观皇上生安之美德,约有三端,而三端之近似,亦各有流弊,不可不预防其渐,请为我皇上陈之。”
两班文武听到这里,吓得一声不敢吭。这曾国藩今天变成了虎胆豹心,竟然敢说皇上的不是!有人偷眼看了下皇帝。但见“正大光明”匾下那位年方二十、瘦瘦精精的天子正在听着。或许是曾国藩的湘乡官话不大容易听得懂的缘故,皇帝的脸上并无任何表情。在曾国藩略为停顿的当儿,咸丰帝嘴角微微一动,说:“卿只管说下去。”
曾国藩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臣每观皇上祭祀肃雍,跬步必谨,而寻常莅事,亦推求精到。此敬慎之美德也。而辨之不早,其流弊为琐碎。自去岁以来,广林、福济、麟魁、惠丰等都以小节获咎。此风一长,则群臣皆务小而失大。即为广西一事,其大者在位置人材,其次者在审度地利,又其次者在慎重军需。而此三者,筹措中都有失误。”
咸丰帝脸色已见不怿,为顾全体面,也怕堵塞言路,他没有发作,只是不大耐烦地打断曾国藩的话:“第二端呢?”
“臣闻皇上万几之暇,熙情典籍,游艺之末,亦法前贤。此好古之美德也。而辨之不细,其流弊徒尚文饰,亦不可不预防。去岁广开言路,然群臣所奏,大抵以‘知道了’三字了之。间有特被奖许者,手诏以褒倭仁,未几而疏之以万里之外;优旨以答苏廷魁,未几而斥为乱道之流。是鲜察言之实意,徒饰纳谏之虚文。”
咸丰帝见曾国藩先是指责他处理广西军务失措,现又说他纳谏是虚,不觉大为恼火,本想不让他说完,但又想知道下文,于是带着怒气地指示:“曾国藩奏语宜短,快说下去!”
曾国藩听到这句话,顿时感到脚腿发颤,虚汗直流。“是!”他镇静一下,决心一吐为快,“臣又闻皇上娱神淡远,恭己自怡。此广大之美德。然辨之不精,亦恐厌薄恒俗而长骄矜之气,犹不可不防……”
“狂悖!放肆!”咸丰帝再也不能忍受了。一年来,臣工们也曾上过不少指责时弊、规劝皇上的奏疏,但语气都极为委婉温和。对这样的奏疏,咸丰帝看得下。尽管文字用得婉转,但用意他还是明白的,他喜欢臣下都用这样的语言奏对。他没有想到,今天曾国藩在众多文武面前,居然用“失误”“虚文”“骄矜”这样尖刻的词来指责,他感到自己至高无上的尊严受到挫伤,怒火中烧。曾国藩分明是瞧自己只是刚过弱冠的年轻人,才敢于如此肆无忌惮。今日如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怎能建立起自己的威望?他厉声喝道:“曾国藩所奏纯属想象之词,并无实在内容。如此以激辞上奏而沽忠直之名,岂不虚伪?岂不骄矜?该当何罪?!”
两班文武见咸丰帝盛怒,莫不战栗异常。慌得大学士祁隽藻忙出班叩首奏道:“曾国藩所奏狂悖,罪该万死。但姑念他敢于冒死直谏者,原视皇上为尧舜之君。自古君圣臣直,恳求皇上宽恕他这一次。”
左都御史季芝昌也出班担保:“曾国藩系臣门生,生性愚戆,然心则最直最忠。倘蒙皇上不治其罪,今后自当谨慎。”
咸丰帝看到祁隽藻、季芝昌都来说情,又思曾国藩之言本出于忠悃,今日治罪于他,势必招来朝野议论,反为不美。于是趁他们说情的当儿,把手一挥:“下去!”
曾国藩不敢再说什么,忙磕头谢恩,退了下来。他不知那天是怎样回到家里的。他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想到即将大祸临头,心中不免有点懊悔。原以为今上会有所作为,谁知却这样的器量狭小!他设想马上会来的处分:重则削职为民,轻则降级外调。他吩咐欧阳夫人收拾金银细软,又把纪泽叫到跟前,告诫他好生念书,日后只做一个明理晓事的君子,千万不要做大官。纪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曾国藩着实紧张了几天。后来听说咸丰帝气消了,只批评他“迂腐欠通”,同时也肯定他“意尚可取”,没有处分。一场惊恐虽已过去,但新天子的圣德,曾国藩也算体会到了。
十多年的官场生涯,使曾国藩深深懂得,当今为官,没有皇上的信任、满蒙亲贵的支持,要办大事是不可能的。现在是办团练,性质更加不同。团练若不能打仗,则不成事;不成事,则皇上看不起。若能打仗,必然会成为一支实际上的军队。满人对握有军权的汉人,一向猜忌甚深。这支军队将会招致多少嫌猜!弄不好,非徒无功,还有不测之祸。再说,湖南的吏治也太腐败了,在十八省中可谓首屈一指。从去年到今年上半年,皇上多次痛责湖南的吏治。原巡抚陆费泉、布政使万贡珍、辰永沅靖道吕恩湛,都因贪污营私舞弊、办事颟顸等原因交部严议,或撤职查办。现在巡抚、两司虽说都换了新人,但多年来的腐败习气,岂是换掉几个人就会改变的?还有一个原因隐埋在他的心底最深处,不能有丝毫流露——过去在京中做官,从奏章、塘报,以及亲友的信函中,曾国藩知道国势已败坏。这次出京南下,从直隶到山东,从苏北到淮南,所到之处皆哀鸿遍野,饿殍盈路,满目疮痍,惨不忍睹。各种事态都使他感到国家正处在人心浮动、危机四伏的时刻。曾国藩多次在心里叹息:没有想到国势竟坏到这般地步!被太平军俘虏的那半天,他亲眼看到长毛军容整齐,战斗力强,军中亦不乏人才。尤其是那晚要他誊抄的告示,以民族大义鼓动汉人起来光复国土一节,更是甚合汉人之心。看来洪杨非等闲之辈。莫非天心真的已厌倦爱新觉罗氏,要改朝换代了吗?自己受皇恩深重,理应匡扶皇室。但天心既厌,人力岂能改变得了!大厦将倾,一木难支。皇上的江山,能保得住吗?
想到这些,曾国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料欲效武乡、邺侯竟不能!他决定不受命,至少暂不受命。曾国藩不再想了。他从床上起来,摊开纸,要给皇上写一份“恳请在籍终制折”。
经过三四天的反复修改、润色、誊抄,奏折出来了。正拟派人送往长沙,呈请张亮基代奏,荆七进来禀报:“湘阴郭翰林来访。”
又是几年没见面了,曾国藩与郭嵩焘两位至交老友相见后分外亲热。郭嵩焘以晚辈身份,向停厝在腰里新屋的江氏老太太灵柩跪拜行礼,又拜谒老太爷曾麟书,并与曾国藩的四个弟弟一一见面。
郭嵩焘对曾国藩说:“我来荷叶塘,一来向伯母大人致哀,二来向仁兄恭贺。”
曾国藩惊道:“我有何事可恭贺?”
嵩焘笑道:“听说仁兄即将赴省垣高就,总办全省团练事务。三湘士人,识与不识,莫不欣欣然,咸谓湖南之事可为,期望仁兄慨然展郭、李之大才,一施素日澄清天下之抱负,抚境安民,拨乱反正。此等大好事,嵩焘能不恭贺?”
曾国藩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兴奋,脸上却毫无表情,说:“筠仙谬听传闻。张中丞虽来信相邀,皇上近日也有谕旨,但国藩身已不祥,何能担此重任?张中丞那里早有信婉谢,皇上谕旨,我亦不能接受。”
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两封信函来递给郭嵩焘。郭嵩焘看时,一封是转录兵部火票递来的上谕,一封是曾国藩刚誊正的奏折。折子的第一句写着:“臣恳请在籍终制,不能受命,仰祈圣鉴事……”郭嵩焘不再看下去,扔在一边,叹息道:“唉!可惜张中丞、左季高、江岷樵都看错了人。我郭嵩焘这二十年来自认与你最相知,看来也靠不住。‘犹当下同郭与李,手提两京还天子’,原来只是文人的诗句,并不是志士的心愿。”
曾国藩是个最要强的人,郭嵩焘这几句挖苦话,说得他脸一阵阵发热,极不好意思。
“筠仙,你也不理解我?我是热孝在身!哪有母死未葬,就出山办事的道理?”
郭嵩焘并不理睬他的辩白,继续以自言自语的口气说:“只有一人没有说错。”
“谁?”曾国藩脱口而出。
“湖南水陆提督鲍起豹。他说,曾国藩乃一介文弱书生,他有何本事办团练,别看他平日气壮如牛,到头来一定胆小如鼠。”
曾国藩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他知道郭嵩焘在有意激他,反而脸不热了,平静地笑道:“好个乖巧的郭老大,我又不是周公瑾,几句话就可以激得了的。”
郭嵩焘正色道:“谁要激你?我只是为你可惜,你辜负了桑梓的厚望,更可惜的是,你使恭亲王、肃学士、镜海先生得了个不知人的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