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自从挫败了以肃顺为首的辅政八大臣之后,两宫太后每天便和小皇帝一起召见臣下,处理国事。召见时,小皇帝坐在正中,两宫太后坐两侧。为严男女之防,前面挂一块薄薄的黄幔帐。这样,太后可以看得清奏事的臣工,而臣工却看不见太后。这就是近代史上有名的垂帘听政。慈安太后钮祜禄氏比慈禧还要小两岁,是个性格平和,对国事不感兴趣也缺乏这方面才干的女人。她思量着僧格林沁名义上是大行皇帝的表兄,实际上并没有血缘关系,且长年带兵在外,彼此并不亲密,到底比不上六爷、七爷这些亲骨肉,转念一想,示僧格林沁以亲切也有道理,犹豫一下,又同意了。因为有这个缘故,慈禧今天的梳妆更显得不同一般。
待四五个太监忙忙碌碌地侍候了个把时辰后,慈禧起身来,自己对着西洋进口的大玻璃镜,前后左右地转了几圈,觉得满意了,这才对安德海说:“小安子,你去东阁那边去看看,进行得怎么样了,再去前殿看他们都来了没有。”
“喳!”安德海转身出门。一会儿工夫,回来禀报:“母后皇太后早已穿戴完毕,正在等这边的消息。七爷和僧王也在军机处朝房等候叫起。”
“行,咱们走吧!”慈禧边说边出了门。
平素垂帘听政之处都在前殿的东暖阁,今天特为安排在西暖阁。这里是前代皇帝批阅奏章的地方,从雍正朝设立军机处之后,便成为皇帝与军机大臣密谈的房子。乾隆皇帝在西头隔出一个极小的房间,将宫中珍藏的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王献之《中秋帖》、王珣《伯远帖》三件稀世墨宝悬挂在这间小房子里,并命名为三希堂。批阅奏章劳累的时候,他便走进三希堂,以欣赏三王的墨迹作为休息。他的子孙嘉庆、道光、咸丰都没有这个雅兴,很少光临。不过,三希堂仍一直完好地保存着。
慈禧踏进西暖阁时,慈安已端坐在那里了。慈禧向慈安行过礼后,就挨在她的身边坐下。因为今天属于非正式的会见,故未叫值班大臣传令,而是叫安德海到军机处朝房去传奕和僧格林沁。
奕的福晋是慈禧的亲妹妹。当年,慈禧依靠奕的力量击败了肃顺一班辅政大臣,后来发现奕本事大,不易控制,就寻机削掉了奕“议政王”的封号,转而信任这个身兼小叔子、妹夫双重身份的奕。奕的为人行事与奕大不相同。他谨守祖宗家法,心胸封闭狭窄,对内只信任满人蒙人,对汉人一贯不亲近;对外则夜郎自大,盲目轻视排斥洋人。
蒙古亲王僧格林沁剽悍勇猛,他率领的军队向来号称能征惯战,八旗兵、绿营他都看不上眼,更何况那些临时招募的练勇。可偏偏就是这些他眼中的乌合之众,这些年来在江南战果累累,最终攻下了江宁,夺得了对太平军作战的全胜。相反,他的蒙古铁骑在与捻军的角逐中常常打败仗,相形之下,昔日的声威锐减。这个一代天骄的后裔,对曾氏兄弟和湘军窝着一肚子无名怒火。
湘军进江宁后,打劫财富,屠城纵火,又放走幼天王,朝野谤四起,物议沸腾,僧格林沁听了十分得意,赶紧打发富明阿以视察满城为由,去江宁实地了解。谁料曾国荃一吓一贿征服了富明阿,江宁将军回去后向僧格林沁作了假汇报。僧格林沁不相信,又派了几个有心眼的幕僚偷偷到了江宁城。他们秘密地查访了十天,掌握了湘军高级将领窃取金银财宝的铁证。僧格林沁据此向太后、皇上密奏一本,要求宣示湘军洗劫江宁的罪行,注销曾国藩的爵位,将曾国荃、萧孚泗、朱洪章等人押至刑部严讯,并立即全部解散湘军。这个为泄私愤而企图将湘军一网打尽的密奏,就连慈禧也觉得太过分了。
就在江宁打下后的几天里,慈禧收到了十来封奏折。这些奏折用不同的语言表达一个共同的主题:莫忘载舟之水亦能覆舟的古训,湘军凶恶贪婪,曾国荃桀骜不驯,谨防意外。令慈禧惊讶的是,这些折子竟然大部分出自汉大臣之手。不久,曾国荃自请开缺回籍养病,曾国藩禀报即将大规模裁撤湘军。慈禧的心总算轻松了一些,她顺水推舟地批准了曾国荃开缺回籍的请求,耐着性子等待曾国藩裁军的具体行动。她希望湘军这个隐患能消失在曾氏兄弟的自抑过程中,那样一则不会因朝廷的制裁而激发事情的恶化,二则也不会给后世留下容不得功臣的诟病。不料,关于裁军一事,曾国藩就那份奏报外再没有下文了。驻守镇江城的督办镇江军务广西提督冯子材,密奏江宁城内根本没有裁军的举动,索饷闹事的现象到处皆是,前不久鲍超的霆军公开哗变,而曾国藩并没有给哗变的官勇以处罚,甚至想遮掩过去。
接到冯子材的密奏之后,慈禧意识到对湘军再也不能掉以轻心,趁着僧格林沁回京休假的时候,她把这位大清朝的干城召来,并与七爷一起进宫密商。
僧格林沁和奕一前一后地进了西暖阁。僧格林沁见两位皇太后端坐在炕上,前面并没有黄幔帐,不觉大吃一惊,忙跪下磕头,不敢仰视。奕也跟着跪下。
“都请起来,今天是咱们自己家人聚会,不要这么多礼节。”慈禧对着两个跪倒在她脚下的须眉男子嫣然一笑,说,“你们看,咱们姐妹也没有设帘子,都是自家手足,要这个帘子做什么!”
僧格林沁、奕周身滚过一阵暖流,坐到两宫皇太后的对面。慈安蔼然吩咐:“给僧王和七爷敬茶。”
两个宫女用鎏金铜盘端上两杯茶来。摆在僧格林沁面前的是一个血红玛瑙杯,摆在奕面前的是一个松花翡翠杯,泡的都是福建巡抚徐宗干进贡的闽南乌龙茶。只见慈禧一挥手,所有太监、宫女都悄然无声地退出西暖阁。
“姐姐,你先说吧。”尽管慈安的年纪小于慈禧,名分却在慈禧之上,慈禧不得不叫她姐姐,自称妹妹。和每次召见臣工一样,慈禧在说话之先,都要说上这样一句话。也和每次一样,慈安照例回答这样一句话:“我们姐妹之间还讲什么客气,你就先说吧。”
“姐姐既然要我先说,我就先说几句。”慈禧说过这句套话后,以轻柔动听的女人声调开始了她的正题,“弘德殿的师傅要皇帝背《书经》,皇帝就不来了。今儿个我们姐妹请僧王和七爷来,是要听听你们对南面湘军的看法。曾国藩的湘军立了大功,克复了江宁,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不过,湘军进了江宁后,放火烧尽长毛的伪宫殿,长毛多年聚敛的财富都变成了湘军将领的私产,朝野对此都很愤慨。我们姐妹也觉得曾国藩、曾国荃兄弟有负朝廷的厚望。前些日子,曾国藩说裁湘勇,但至今并无行动。两位王爷说说,朝廷对湘军应如何处置。”
慈禧的话刚一说完,僧格林沁便迫不及待地奏道:“太后,奴才早就看出湘军不是好东西。三年前打下安庆的时候,就有人向我禀报,说湘军把安庆城洗劫一空。这次打江宁更是疯狂,金银财宝掠夺光不说,连江南女子都给他们抢尽了。老百姓说,湘军都是强盗、畜生,比长毛坏多了。太后,奴才还是先前的那句话,削掉曾家兄弟的爵位,把曾国荃等人押到刑部审讯,强行解散湘军,派我八旗子弟兵进驻江宁城。”
慈安笑道:“僧王说得有道理,但曾国荃没有造反的迹象,若是把他押到刑部,别人会说朝廷亏待功臣。”
“怎么没有造反的迹象?湘军本是团练,仗打完了,就得解散。不想造反,为何迟迟不解散?”僧格林沁是满蒙亲贵中最能打仗的人,又是咸丰帝姑母的养子,咸丰帝生前对他都很客气,更助长了他的骄横跋扈,即使在皇太后面前,他也显得放肆。两宫太后都知道他的脾气,相互对视了一眼,微微笑一下,都没有作声。
奕说:“太后,依奴才看,曾国藩是个最虚伪的人。打下安庆时,曾国荃把伪英王府的全部财产都运回他的湖南老家,用这笔钱给他的每个兄弟都买了田起了屋。正因为这样,曾国藩明明知道,却不作声。他又得了财产,又得了廉洁的名声。这次打下江宁,他上奏说,所传金银如海、财货如山的话都是假的。这是连三岁小孩子也哄不过的。既然没有金银财货,为什么要放火把长毛的伪王宫王府都烧掉?为什么不学当年曹彬的样,封存府库,等待朝廷派人来验收呢?怪不得别人都说曾国藩是伪君子。上次说的裁撤湘军的话,太后决不要相信他。奴才看他是不会主动去解散湘军的。”
奕的话说完后,西暖阁里沉默了好一阵子。慈禧问:“依七爷的意思,也是要朝廷下令强行解散湘军了?”
奕想了一下,说:“奴才也不是说要朝廷下令强行解散,看是不是有别的法子,逼着曾国藩去履行他的诺言。”
“有一个法子可以逼他。”僧格林沁信心十足地说。
“僧王有什么好主意?”慈安转过脸问。
“将奴才的蒙古铁骑从山东开到江南去,驻扎在江宁城四周,用武力逼他解散湘军。”僧格林沁气势雄壮,仿佛他的骑兵就是一支能降百魔的天兵天将。
慈安轻轻地点头,像是赞许。慈禧在心里冷笑:你的铁骑能敌得过曾国荃的吉字营吗?嘴里却说:“僧王的主意好是好,只是太露形迹了。”
奕说:“太后说得是。蒙古铁骑开过长江,驻扎在江宁城外,的确是太露形迹了,不撤湘军和造反毕竟有所不同。但僧王的主意仍然可用,可以打着剿安徽境内捻贼的旗号,将人马开到苏皖一带。这样,既对江宁城内的湘军是一个压力,又可以防备今后的风吹草动。”
“七爷的这个办法最稳妥。”慈安立即表态。
慈禧望着这个二十七岁的妹夫,不觉暗暗赞赏:这几年有长进,再磨炼磨炼,以后会是一个好帮手。遂微笑着说:“七爷这个主意不错。不过这样一来,压力又变得不直接。还是如七爷所说的,要尽快逼得曾国藩履行裁军的诺言才好。不然,湘军总是朝廷的一块心病。”
西暖阁里又是一阵沉寂。四周摆设的几具西洋座钟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愈发衬托出阁内阁外的宁静。人间第一家的叔嫂四人都在绞尽脑汁思考着,如何才能尽快尽好地去掉大清王朝的这块心腹之病。突然,僧格林沁猛地拍了一下大腿,两宫太后都吓了一跳。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说:“奴才失礼,请太后饶恕。”
慈禧笑着说:“僧王心中一定有了好主意。”
慈安也笑着说:“不要紧的,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僧王不必介意。”
僧格林沁说:“奴才打仗,常常采用诱敌进圈套的办法,远远地将敌人引过来,进了圈套后,他就不得不听奴才的摆布了。”
奕兴奋起来:“奴才明白了僧王的意思,是要把湘军引进朝廷布置好的圈套,然后再来名正言顺地收拾它。好,真是好主意!不过,设一个什么好圈套呢?”
“是的呀,设个什么好圈套呢?曾国藩可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呀!”慈安面有难色,她于这方面是一点儿主意都没有的。
“有个最简单的办法。”僧格林沁说,“皇上下道谕旨,说要曾国藩进京陛见,太后当面嘉奖。奴才再派几个人在半途杀掉他,事后杀两个替死鬼了结。曾国荃已开缺了,曾国藩这一死,湘军群龙无首,自然就瓦解了。”
僧格林沁说完后看了两个太后一眼,自以为这是最好的主意。曾国藩本是他嫉恨已久的对头,现在可以通过太后的手来除掉他,岂不太令人惬意了!他没有想到,慈禧自有她的想法。她还不想杀掉曾国藩,因为皖豫一带的捻军、陕甘一带的回民都闹得很厉害,她儿子的这座江山还未完全巩固,很可能还要依靠曾国藩去平捻平回。但是,眼下他手里的这十几万湘军又必须大规模裁撤,方可保证江南不再出事。到时需要曾国藩重上前线,再让他去湖南招募新军好了。这就叫作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朝廷必须要建立这样的权威,才可以驾驭遍布全国的几十万团练。如果让建第一号功勋的曾国藩带头这样做,那么今后左宗棠的楚军、李鸿章的淮军就翘不起尾巴,只得乖乖地跟着学样。相反,若曾国藩不裁撤湘军,以后左、李也会跟着学。天下有了这几十万打过多年硬仗,立过大功的湘、楚、淮军存在,真好比在紫禁城里容下几个佩剑拿刀的强盗,随时都可能有不测之祸发生,养心殿里的宝座还能坐得安稳吗?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不露声色地逼曾国藩自动裁军。
冥思苦想了半天,两位军国大臣都无计可施,倒是慈禧心里冒出一个主意来。她问僧格林沁:“据说湘军里混有哥老会,僧王在山东听说过吗?”
“是的,湘军中有大批哥老会。前次鲍超的霆军哗变,有人说就是哥老会从中煽动的。”僧格林沁回答。他手下有一支汉人队伍,带兵的头领是前些年从太平军投降过来的陈国瑞。陈国瑞跟湘军不少将领有往来,湘军中有哥老会,就是他告诉僧格林沁的。
“说是哥老会反对朝廷,真有这事吗?”慈禧又问。
“据奴才所知,哥老会是湘军中一班流氓痞子结成的团伙,打着有福同享、有祸同当的旗号笼络人心,在湘军中拉帮结派。不过,还没有听说过哥老会反对朝廷的话,但也不能打包票。”僧格林沁说。
奕说:“奴才听说绿营中也有哥老会的人,这很可怕。”
慈禧皱了一下柳叶眉,一个设想在她的心里陡然成熟了。她转眼对慈安说:“姐姐,时候不早了,僧王和七爷也累了,今天就议到这里吧。您看呢?”
慈安说:“是说了很久的话了,不过,逼曾国藩早点儿裁军的主意还没商量出来呀,是不是明儿个还请僧王和七爷进宫来呢?”
“过几天再说吧。”慈禧边说边起身,慈安也跟着起身。僧格林沁、奕忙离开椅子,就要跪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