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求开缺的折子拜发以后,我就开始准备了。自恭王被罢以后,我知开缺只是早晚的事,该做的事都加紧做好了。”恭王被罢去议政王一事,给曾国荃震动极大,第一次真正领略到了君威凛冽,往日的骄狂性情有所收敛。
“我明天就走。”停了片刻,曾国荃又重复一句。
“也不要这样着急。”尽管“接旨启行”是他对弟弟说过的话,但真的这样,他又觉得太凄凉了。作为执行皇命的两江总督,他无疑要鼓励吉字营的统帅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但作为曾氏家族的兄长,他有义务要为给曾家立下光宗耀祖的巨大功劳的九弟隆重饯行。
“你这两天跟吉字营的弟兄们话话别,大后天是十五,晚上,我为你在秦淮河上置酒送行。”
赵烈文接到命令后不惜工本,日夜准备。两天过后,桃叶渡一带果真装点一新。
十五日下午,金陵城内吉字营全体湘勇如同过年似的,营营挂旗,队队摆酒,为他们的统帅太子少保一等伯爵原浙江巡抚曾国荃开缺回籍隆重饯行。吃过饭后,全体官兵换上新衣,一齐来到秦淮河畔。河里已停泊上百条画舫,所有什长以上的将官都被邀请上船,船上摆满了酒肉瓜果。普通勇丁则分散在桃叶渡数十家茶楼酒肆里。远远近近的百姓闻知湘军有此盛举,全都扶老携幼,纷至沓来,把桃叶渡一带的秦淮河两岸弄得万头攒动,热闹非凡。
河中一条特大号涂饰鲜艳的画舫上,盛会的主角曾国荃坐在这里,曾国藩带着吉字营和长江水师的高级将领们罗列四周,一个个与曾国荃殷勤叙谈。夸耀他的战功,赞扬他的军事才能,歌颂他对部下的仁爱,叙述他们之间鲜血凝成的情谊。总之,尽量把好听的话都搬出来,让凄然开缺的曾国荃开心。曾国荃也竭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同与他浴血奋战过来的袍泽们谈笑话别。
天色渐渐黑下来,河中画舫点起一色的大红蜡烛,船头船尾高悬各种形状的彩灯,有兔形灯、鱼形灯、鹿形灯、龟形灯等,把一段绵延三五里长的秦淮河映得通亮。桃叶渡上的楼房更是争奇斗艳般点起千奇百怪的花灯来。秦淮花灯本是最有名的传统,这次是中断十多年后的第一次复兴,使人们欣喜万分。桃叶渡以及附近的店铺老板们,都要借此时机一展才能,招徕顾客,再加上赵烈文有心要在曾国藩面前显露办事的能力,这两天大肆鼓动宣传,竟使得桃叶渡今夜的花灯远胜咸丰二年元宵节的灯会,其花色之繁、品种之多、烛光之亮、出意之巧,真可以与史载六朝繁华时期媲美。河中岸上的灯火与天空中的一轮明月互相辉映,加上各处楼馆传出的袅袅丝弦声,竟然造出一个诗意盎然、韵味无穷的太平盛世的月夜来,仿佛时光已倒退到“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的年代。
彭寿颐、杨国栋、汪增甫、钱密之等人坐在船尾,边喝酒边欣赏边畅谈。
“又到升平乐世了!”钱密之感叹。
“这都是托中堂大人、九帅和各位师爷将士们的福哇!”汪增甫望着彭寿颐、杨国栋讨好地说,并起身往彭寿颐杯里斟酒。彭寿颐忙起身说:“不敢不敢!”坐下后,向四周环视一眼,无限陶醉地说,“这秦淮夜月真妙不可言。”
“是呀,不然何以说秦淮夜月是金陵第一景哩!”钱密之以一个老金陵的身份加以肯定,又指着渡口矗立的一块丈把高的木牌说,“那上面‘桃叶渡’三字是中堂亲笔题写的,既刚劲谨严,又婀娜多姿,这三个字真要和这个渡口一起流传千古了!”
“正是,正是。”汪增甫接言,“字如其人。中堂大人本来既是号令三军、威猛森严的制军,又是文采蕴藉、风流多情的翰林嘛!”
不愧是江南头号名士,这话说得好,满座都报以叹服的笑声。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在众人的笑声中,杨国栋轻轻地哼着。
“杨老爷好记性。”钱密之称赞道,“前明陈芹有首诗写桃叶渡,历来被人誉为咏桃叶渡诗之首,不知杨老爷记得不?”
“我于秦淮河的知识就只有刚才那几句,其余一概不知,请老先生念念,也好长我见识。”
“历朝历代的才子们咏桃叶渡的诗何止千百,老朽独喜陈芹的这首。”钱密之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献之当年宠桃叶,桃叶渡江自迎接。云容难比美人衣,花艳争如美人颊。王令风流旧有声,千年古渡袭佳名。渡头春水年年绿,桃叶桃花伤客情。”
“果然作得好!”杨国栋称赞,“流韵圆转,婉丽动听,深得南朝宫体诗之美。”
“这次秦淮旧貌的修复,是惠甫兄的佳构,平素看不出,他还有这份才情。”彭寿颐笑着说,“我明日要向他建议,两岸还要栽一万株杨柳。”
“对!秦淮杨柳,是当年金陵又一绝。”汪增甫插话。
“前明旧院也要修复起来。”彭寿颐醉眼迷迷地继续说,“还要把媚香楼和金陵另七艳的楼院也按当时的样子修好。”
“好让今日的侯方域与李香君相会!”钱密之猛地插一句,引得大家一阵好笑。老头子自己更是笑得白胡子乱抖,缺了三颗门牙的嘴巴大开。
“你们看,金陵八艳真的来了!”汪增甫指着远处惊喜地叫了起来。
这时,赵烈文也正在得意地对曾国藩和曾国荃介绍:“中堂、九帅,卑职将前朝金陵八艳请来了。”
曾国藩等人顺着他的手势看去,果见一队红烛燃烧、彩灯高悬的画舫缓缓地向这边划过来,并传来一阵阵柔曼的江南丝竹。顿时,船上的湘军将领们如上天台,如登瑶池,都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直欲饱餐吴越娇娃的秀色,咽下绕梁不绝的仙曲。第一只船头高挑一盏南瓜形红灯,上书“李香君”三字。第二只船头挂一盏方糕形黄灯,上书“顾横波”三字。第三只是一盏玉兔形白灯,上书“马婉容”三字。依次是柳如是、董小宛、郑妥娘、卞玉京、寇白门,果然八艳都到齐了。
“惠甫,你这个点子想绝了!”彭毓橘对着赵烈文竖起大拇指称赞。
“好迷人的婊子们!”不知哪个粗野地迸出一句话,逗得满船大笑。
“先莫喊叫,且听听她们唱的什么曲子!”有人在提醒大家注意。笑声静下来,夜风送来一阵歌声:
秦淮夜月无新旧,脂香粉腻满东流,夜夜春情散不收。江南花发水悠悠,人到秦淮解尽愁。不管烽烟家万里,五更怀里转歌喉。
歌声婉转温丽,在柔软的水面上飘曳。歌声中,李香君、顾横波、董小宛等人翩翩起舞,河上画舫、两岸酒楼以及站在岸边观望的人们一齐喝起彩来。过一会儿,喝彩声停,歌声又起:
下楼台,游人尽,小舟停留一家春。只怕花底难敲深夜门,月落烟浓路不真,小楼红处是东邻。秦淮一里盈盈水,夜半春风吹美人。
这时其他七艳都歇下来,只有李香君对月独舞。舞了一阵,又从舱中走出一位俊俏后生来,抱着李香君,做出种种依依情深的样子。千万双眼睛都转向这只画舫上来,仿佛在观看月里嫦娥与吴刚的相恋。
“惠甫,你今夜排的是孔聘之的《桃花扇》。”曾国藩对赵烈文说。
“不是全剧,选了几段。”赵烈文不无自得地回答,“秦淮月夜,桃叶渡头,画舫之上,演奏一曲《桃花扇》,不是最相宜了吗?”
“好是好。”曾国藩强打精神说,“只是哀怨了些。”
其实,赵烈文不知道,曾国藩此时并没有兴趣欣赏月夜歌舞,眼前这借男女情爱来怀念南明政权的《桃花扇》,反而使他心中更加伤感。的确,丝竹声变调了,一个老汉在哀哀唱道:
烽烟满郡州,南北从军走,叹朝秦暮楚,三载依刘。归来谁念王孙瘦,重访秦淮帘下钩。 徘徊久,问桃李昔游,这江山,今年不似旧温柔。
“各位,惠甫给大家排的《桃花扇》折子的确精彩。不过,我们今夜是送沅甫回乡。还是要归到正题上来。”曾国藩越听越伤感。他不希望《桃花扇》再演下去,转脸问赵烈文,“我要的歌女来了吗?”
“来了,在小船上等候。”赵烈文略觉扫兴。
“叫她上来。”
赵烈文走到画舫舷边,对着停泊在旁边的一条小乌篷船招招手。乌篷船开过来了,一个十七八岁面容姣好的姑娘上来,后面还跟了两个男琴师。赵烈文传命那队金陵八艳划到下游去,让其他人去欣赏。
“九弟,”曾国藩亲切深情地对曾国荃说:“你自从咸丰六年募勇组建吉字营,九年来攻克安福、吉安、景德镇、安庆、繁昌、南陵、巢县、含山、和州、芜湖,最后攻下长毛老巢金陵,为国家建立不朽功劳,九弟勋业将永勒金石,垂之万世,千秋万代都是我三湘子弟效法的榜样。今因积劳成疾,皇太后、皇上恩赏人参,赐回籍养疴,愿吾弟安心息养,为国珍重,早日康复,不负圣望,再担重任。”说到这里,曾国藩的喉嗓有点儿哽咽,满船为之一静。
杨岳斌见状,忙举杯道:“祝九帅早日康复!”
大家都站起来,一齐举杯喊:“祝九帅早日康复!”
曾国荃两眼湿润地起身举杯:“谢谢各位!”
“九弟,过几天是你的四十一岁生日,大哥我无金银可送,无田宅可赠,只写了几首小歌子,现叫歌女唱来,算作送给你的寿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