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天,曾国荃又送来一封详细的信,报告内城也已拿下,并附来一沓厚厚的保举单。彭寿颐等人按照这封信的内容拟好了报捷折。对奏稿的审阅,曾国藩历来十分慎重,今天这份折子非比寻常,他关起房门,谢绝一切客人,一字一句地仔细斟酌。
奏稿自然拟得很好。条理清晰,文句流畅,对自六月以来各种攻城的准备,尤其是十六日那天各路人马勇猛攻城以及进城后的剧烈搏斗,都写得具体扎实,且主次详略都很得当,虽然比往日的奏折要长些,但这样一件大喜事,长些也是应该的。要说欠缺,那就是奏稿中回避了一件大事,即伪幼主的下落如何。曾国荃信上说,伪幼主据传已逃出城外,也有的说已自焚于宫中,但至今都未得到证实。彭寿颐等人对此如何措辞拿不定主意。这是一件大事。既已写伪天王服毒而死,怎能不言及伪幼主呢?曾国藩想:伪幼主是个未满十六岁的孩子,在如此兵火慌乱中,能有什么作为,死的可能性极大,即使逃出城也免不了一死。为了使胜利显得更圆满,曾国藩在中间添上一句:“城破后伪幼主积薪宫殿,举火自焚。”想想觉得不妥,因为毕竟没有确证。他又在前面加上“据城内各贼供称”七个字,今后实在不是这回事,也好有一个转圜。曾国藩将修改后的奏稿再从头至尾读一遍,觉得事情是叙述清楚了,但意犹未尽。古往今来,这样的奏折能有几篇!当年的翰林院侍讲学士,决心亲自写一段动人的文字接在后面,让它与攻克金陵的巨大功勋相匹配,成为一篇传播海内、流芳百世的名奏疏。
曾国藩背手在室内踱步,时时抚摸近来大为稀疏的长须,口里喃喃念着,然后坐在桌前,凝神片刻,提起笔来,在奏稿后面补了一段:“臣等伏查洪逆倡乱粤西,于今十有五年,窃据金陵亦十二年,流毒海内,神人共愤。我朝武功之超越前古,屡次削平大难,焜耀史篇。然如嘉庆川楚之役,蹂躏仅及四省,沦陷不过十余城。康熙三藩之役,蹂躏尚止十二省,沦陷亦第三百余城。今粤匪之变,蹂躏竟及十六省,沦陷至六百余城之多,而其中凶酋悍党,如李开芳守冯官屯、林启容守九江、叶芸来守安庆,皆坚忍不屈。此次金陵城破,十万余贼无一降者,至聚众自焚而不悔,实为古今罕见之剧寇。”
将川楚之役、三藩之役拿来作比较,更突出了平定长毛的功劳之伟,曾国藩觉得这段话是必不可少的,但又恐有自夸之嫌,招来物议,于是干脆再加一段:“然卒能次第荡平,铲除元恶,臣等深维其故,盖由我文宗显皇帝盛德宏谟,早裕戡乱之本。宫禁虽极俭啬,而不惜巨饷以募战士;名器虽极慎重,而不惜破格以奖有功;庙算虽极精密,而不惜屈己以从将帅之谋。皇太后、皇上守此三者,悉从旧章而加之。去邪弥果,求贤弥广,用能诛除僭伪,蔚成中兴之业。臣等忝窃兵符,遭逢际会,既恸我文宗不及目睹献馘告成之日,又念生灵涂炭为时过久,唯当始终慎勉,扫荡余匪,以苏孑黎之困,而分宵旰之忧。”
写好后,曾国藩念了一遍,觉得这篇奏疏真个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了,尤其对“宫禁虽极俭啬”以下三个排比句甚为满意,心想:当今疆吏能写出这几句话来的怕不多。
奏稿改好了,还有一个会衔的问题,幕僚们不能做主。按道理说,由曾国藩领衔,曾国荃、彭玉麟、杨岳斌会衔最好。曾国荃功劳最大,应置会衔者的前列;彭玉麟、杨岳斌攻下九洑洲,肃清江面,直接保证了陆路的进攻,厥功甚伟,也理应会衔。但曾国藩想得更深。自从咸丰二年出山以来,凡有大胜仗,报捷折中他从未单独领衔。塔齐布在时,他和塔一起领衔,并将塔排在前;塔死后,攻下安庆时,他和胡林翼一起领衔,又将胡推到前面。曾国藩这样做,既向朝廷表示了功不独占的器量,赢得朝野一致称赞,又得到了塔、胡的肝胆相助。这次攻下金陵的大捷,他也援例不单独领衔,顺手牵来了湖广总督官文,把官文置于第一,自己屈居第二。
报捷折处理好后,又开始审阅保举单。曾国荃开来的保举单多达三十二页,近两千人。曾国藩明知其中有许多金益民一类的人,并预料到保举如此之滥,日后必然招致口实,但现在也只得照此上报。由保举单他想到九弟如今不知怎样地欢喜若狂。越是大功告成,越要谦虚谨慎,而这点,自小不受约束的九弟恰恰不会想到。应该立即到金陵去一趟,曾国藩想。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刺耳的鸟叫声。他推门一看,原来是一群喜鹊绕着院中凉亭在惊慌失措地乱飞乱叫。凉亭年久失修,将要倒塌,府里管事吩咐拆掉重建。现在几个人正在搬拆,用竹竿捣毁筑在亭顶上的喜鹊窝。眼看着窝中的枯枝茅草纷纷落地,一个个鸟蛋摔得稀巴烂,喜鹊们围着凉亭发出悲哀惊恐的号叫。大喜日子里,总督衙门出现一幅这样的惨景不是好事,曾国藩心中怃然。他把荆七叫过来说:“去告诉他们,凉亭不要拆了,鸟窝也不要捣毁,打碎的蛋扫干净,莫让这些喜鹊看了伤心。”
四、陈德风在李秀成面前长跪请安,使曾国藩打消了招降的念头
安庆内军械所制造的“黄鹄”号小火轮,顺水在长江上飞快地行驶,一眨眼工夫就到了张枫岭。曾国藩坐在舱里,对徐寿说:“到底火轮走得快,若是坐木船,这会子鲫鱼湾都到不了。”
徐寿兴奋地说:“若一路顺利的话,掌灯时分就可以到下关。”
“黄鹄号比洋人的轮船慢多少?”曾国藩问。
“大概只有洋人船速度的一半。”徐寿回答,“制船造炮方面,洋人的确比我们行。”
曾国藩默默地看着涌流的江水,没有作声,徐寿也就不再说下去了。船过芜湖,正是正午时分,船舱里热得像蒸笼,二人衣裤都湿透了,不得已换了衣裤后改乘民船。曾国藩说:“黄鹄号好是好,就是太热不通气,不可久坐,还要改一改。”
徐寿说:“中堂说的是。我们正在造一只大轮船。图纸画好后再请中堂审视。”
“好。”曾国藩说,“到时我先看通风不通风。若不通风,我就再也不坐你的船了。”
说完,二人都笑了起来。民船坐起来虽然惬意,但太慢了,当晚停宿采石矶。第二天天未亮便开船,赶在中午前到了金陵。早有人报知曾国荃。曾国藩一出船舱,便在下关码头上看到吉字大营几十名高级将领已伫立在烈日之下。曾国藩快步登上码头,见站在最前面的九弟黑得好比终年劳作的老农,瘦得犹如卧床多年的病人,不禁心头一酸,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九弟面前:“你受苦了!”他紧紧抱住弟弟,只这四个字,便再也说不出下文了。兄弟久久拥抱在一起。见弟弟眼眶渐渐红了,曾国藩怕他失态,忙松开手,走到李臣典、萧孚泗、刘连捷等人面前,逐个道喜祝贺。
到了临时由原侍王府改作的行辕,进入内室,曾国藩才细细地向九弟询问一切。又叫弟弟脱掉上衣,一一查看背上和胸前的伤疤,轻轻地抚摸着。每摸一处伤疤,他都不厌其烦地问弟弟,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在哪个地方伤的,又是什么时候好的,好了以后有没有影响,再发过没有。一句句、一声声,直问得曾国荃泪水汩汩,先是悄悄地流,最后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哭吧,哭吧!这里没有外人,大哥知道你吃尽了苦,你对着大哥把这两三年来所受的委屈、痛苦、劳累,统统都哭出来。”曾国藩边说边拍打着弟弟的肩膀。时间仿佛倒退了三十年,荷叶塘老家,大哥在安慰受了委屈的小弟弟。
过了好一阵,曾国藩才笑着说:“好了,哭够了吧!如此盖世功勋落在别人的头上,嘴都笑歪了,身子都飘起来了,哪有我们这样兄弟相对而哭的。”
一句话,说得曾国荃止住了眼泪。外面已摆好了丰盛的接风酒,李臣典、萧孚泗、刘连捷、彭毓橘等人都来作陪。席上杯盏相碰,笑语喧天。曾国藩对李臣典等人说:“想想当初给我当亲兵是如何的寒酸,哪有这样神气的时候,还是跟着九帅好哇!”
说得大家哄堂大笑。曾国荃说:“这次破金陵,他们都立了大功,这都是大哥当年辛勤栽培的结果。”
“这也是天数。”曾国藩换上素日的凝重神色,“当年他们在我身边,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样大的功劳。自古以来,凡办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命,诸位都要从这方面去想,日后才好和上下左右相处。”大家都胡乱点头,并没有体会到这句话的深远用心。
吃过饭后,曾国藩又在九弟等人陪同下,出城查看地道哨垒,又到信字营、振字营、备字营、刚字营、节字营驻扎之地拜访该营营哨官,向他们祝贺道乏,营哨官们都很感激。回到原侍王府,天已经黑了,吃罢晚饭,曾国荃说:“大哥,今日太累了,早点儿洗了澡休息吧!”
“你们辛苦了两三年,我这算什么!今夜还有件大事要办。”
“什么大事,非要今夜办不可?”
“审讯李秀成!”
“大哥,明天到大堂上审吧,我陪大哥审。”
“不坐公堂,就在这个小房子里审讯。”
“那不行。”
“为什么不行?”曾国藩觉得奇怪。
“笼子太大,进不来。”
“什么笼子?”曾国藩惊问。
“李秀成装在大笼子里。”
“哈哈哈!”曾国藩大笑起来,“李秀成又不是老虎,你用笼子装他干什么?”说得曾国荃颇有点儿不好意思。“你是想用我当年在长沙办匪盗的法子吗?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曾国藩快活起来,“放他出笼子吧,叫个人押来就行了。”
一会儿,李秀成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自从咸丰八年复出以来,与此人整整周旋了六年之久,几乎天天在文件中看到他的名字,听部属们谈论他。此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曾国藩今夜要仔细地看看。站在面前的这个长毛大头领属于中等偏矮的个子,单单瘦瘦的,面孔显得憔悴发白,额头宽广,眉眼细长,好似两道平行的黑线布在脸上,鼻直嘴正,轮廓分明,尽管手脚都已绑得紧紧的,但隐约可见上身在轻微地抖动,看那神色,又不是害怕得发抖的样子。一向喜欢以相度人的曾国藩很难理解,一个长得这样单薄柔弱,尤其是那张嘴唇,竟纤巧得像女人一般的长毛,何以有如此坚忍卓绝的毅力、拔山吞海的气魄?
不管怎样,他毕竟是个人杰!一股爱才惜才之情悄悄地涌上心头。“给他松绑!”曾国藩吩咐。李秀成颇感意外,绳子解掉后,他将手脚随意动了几下,似有一种重新获得自由似的舒服。就在这一瞬间,他抬头把这个不知杀了多少太平军弟兄的曾剃头好好地看了一眼。
“李秀成,本督问你几件事,你都要从实招供,不得胡说。”曾国藩话虽说得严厉,但语气和缓,李秀成不感到有压力。心想,他既然以礼待我,我也以礼待他,于是答道:“可以。”
“我问你,咸丰四年守田家镇的燕王秦日纲,后来在船上搜到你们的许多文件,称燕王孙日昌,秦日纲和孙日昌是一人还是两人?”
李秀成注意到曾国藩在称燕王时,没有像曾国荃那样有意改作“燕酋”,也没有在前面加上一个“伪”字,气氛不像是在审讯,倒像是在打听旧事。他爽快地回答:“孙日昌即秦日纲,是一人,当时封燕王。”
“林绍璋在湘潭被我军十战十败,此人并无本领,为何封王?”曾国藩仍是询问的口气。
“林绍璋打仗虽无大本领,但他十分能吃苦,有忠心,故天王封他为章王。”李秀成的回答不卑不亢。
“曾天养与林绍璋同到湖南,死于岳州,那人是一把好手,资格又深,何以反比林绍璋权小?”最初与湘军打交道的几个人,曾国藩对他们的印象格外深刻。
“曾天养与林绍璋职位相当,曾天养不识字,年岁大,为人老实,林绍璋聪明,样样晓得,又勤劳,故其权较重。”尽管曾天养战死时李秀成还只是一个低级军官,但起义之初那些火红的岁月,是他一生永远不会忘记的,当时军中高级将领是大家崇拜的偶像,常常谈论,故李秀成很了解。
“石祥祯以后为何不见提起,此人还在吗?”略停一会儿,曾国藩又问,颇有点儿聊家常的味道。李秀成觉得与几天前的那次审讯,简直有天壤之别。
“石祥祯后来随翼王西征去了,据说去年与翼王一道被害。”李秀成又松动一下手脚,曾国藩看到他的两条腿在不断地交换抖动。
“我再问你,林凤祥、李开芳、林启容死后都封为王,罗大纲、周国虞、叶芸来也为你们出了大力,为何又没有封王呢?”
这些话问到李秀成的心坎上去了。在这点上,他与洪秀全有重大分歧,也是他最不满意洪秀全之处,尤其是天京沦陷前的滥封瞎封,简直令他愤怒。但在敌人面前,不能指责天王。他想了一下说:“这些事很乱,无可说处。”
问过这些多年来在脑子里记忆甚深的人之后,曾国藩不再问往事了:“李秀成,本督问你,金陵克复之前,城里有多少人,多少长毛?”
“阖城军民不过三万来人,我太平军兄弟只有一万余人,而大部分已病饿倒下,能守城者,只有三四千而已。”作为天京城破前夕的最高统帅,李秀成对当时的兵力了如指掌。
曾国藩听了却很不自在,他用眼角瞄了一下坐在身旁的九弟,只见曾国荃神色更难看,他的报喜信上说,城破前太平军有十多万人,全部杀毙,秦淮长河尸首如麻。曾国藩又将这几句话上报朝廷。如此说来,九弟欺骗了自己,自己又欺骗了朝廷!
“李秀成,你胡说八道!满城都是长毛,为何只有一万余人?”曾国荃愤怒地对着李秀成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