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把这几段连起来读了一遍,深感自己今天对字、对诗、对文的研究突然进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难道这就是镜海师的深意吗?镜海师一生以国计民生为重,以培养学生的人格为重,素来视诗文字画为末技;而自己这几年来位居总督,带兵十万,早已不再是翰林院舞文弄墨的书生了。显然,镜海师的用意还不在于此。曾国藩离开书案,在房子里慢慢踱步。走了几步,他蓦然明白了。常言道字如其人,文如其人,作字作文与作人是相通的,既然字可寓雄奇于淡远之中,文可含阳刚于阴柔之中,那么为人为什么不可以如此呢?曾国藩明白过来,也喜悦起来,在日记的结尾处,迅速添上两句话:“含刚强于柔弱之中,寓申韩于黄老之内。斯为人为官之佳境。”像一个高明的画师终于完成了最后最得意的一笔,整个画面瞬时光彩夺目,曾国藩觉得今天这篇日记也因这两句话而满篇生辉。他心里想,镜海师送帖的深远意义,可能就在于此。
今天的这个早晨过得太有意义了,曾国藩的心情很舒畅,想起儿子来安庆这么久了,也没有好好地跟他谈过话。吃过晚饭,他特地叫儿子到书房里来。
曾纪泽身子单薄,不及父亲青年时代厚实,五官与父亲一个样子,只是线条没有父亲的硬朗,显得柔和一些。待儿子坐下后,曾国藩说:“我这一向很忙,也没和你多说几句话。那天到时,我忘记问你了,你在武昌以后坐的船是我原来的座船,船上有一面帅字旗,沿途这面旗帜张挂没有?”
“没有。”纪泽恭恭敬敬地回答,“表叔看到后说要挂起来,我没同意。”
“哦,要得。我还问你一句,我写信要你不要惊动地方文武,你做到了吗?”
“儿谨遵父命,沿途所有地方文武的宴请一概谢绝,只在湖口彭侍郎的衙门里歇了一晚。”
“要得,要得。”曾国藩点点头,“甲三,我一再跟你说过,我不望子孙做大官,只望做明理晓事的君子。乡试中不中,不是重要的,关键是把书中的道理参透,这一阵子心情舒坦些了吗?”
“儿子在家时,接读父亲手谕,已开朗不少。这次千里乘船来安庆,沿途见山川形胜,风光绮丽,心胸大大开阔了。”曾纪泽高兴地笑着,脸上露出孩童般纯真的光辉,使曾国藩十分欣慰。
“这便是古人说的,不仅要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苏子由说得好: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杰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心胸一开阔,人的见识也就自然高了。从来功名乃天数,非强求可得,唯圣贤可学而至。我要你摹画三十二位圣贤像,用心便在此。这三十二位圣贤,你都记在心中了吗?数出来给我听听。”
“文王、周公、孔子、孟子、左丘明、庄子、司马迁、班固、诸葛亮、陆贽、范仲淹、司马光、周敦颐、程颐、张载、朱熹、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许慎、郑玄、杜佑、马端临、顾炎武、秦蕙田、姚鼐、王念孙。”
纪泽每数一个,曾国藩就扳下一个指头,数到“王念孙”时,恰好三十二个。曾国藩感到满意,说:“我写了一篇《圣哲画像记》,你拿去好好诵读,以这三十二个圣哲为榜样,时时鞭策自己。”
“是。”纪泽答,那恭敬严肃颇像曾国藩祗领圣旨时的样子。
曾国藩又问了儿子关于叔祖父当时出殡安葬的情况,以及母亲、四叔父和各位婶母的饮食起居。
“纪耀今春出嫁,我也跟纪静一样,只付二百两银子回家,陈家没讲闲话吧?”
“陈家倒是没说什么,旁人都不相信,说是大学士嫁女,只有二百两银子嫁妆,天下哪有这样的怪事!”纪泽笑笑说,“二妹出嫁的前一天,她的一把金耳挖被贼偷了。”
“纪耀哪有这种东西?”曾国藩皱着眉头问。
“是母亲偷偷替她打的,只有七钱重,用去二十两银子。为了这个金耳挖被偷,母亲一连三个夜晚未睡好觉,泪流不干。这事传出去,大家都说大学士夫人竟为一个金耳挖这样伤心,可见家中金银不多。于是,二百两银子嫁女也就相信了。”
“今后纪琛、纪纯、纪芬出嫁都以此为定例,一律二百两。”过一会儿,曾国藩又问,“你们兄弟最近读些什么书?”
“纪鸿跟邓先生读《诗经》《尔雅》,我在读《汉书》。”
“我生平最爱读《史》《汉》《庄》《韩》四书,你能读《汉书》,我很欣慰。”曾国藩顺手从案桌边拿起一本《汉书》翻了翻,“我每天不管事情多忙,都坚持读史书十页。你现在无事,至少要读七八十页。读《汉书》有两种难处,一是假借奇字多,一是难解的句子多。你必须先通小学、训诂之学,先习古文辞章之学,才能把《汉书》读通。”
“父亲指教的是。儿子于小学、古文辞章之学基础都不深厚。”
“钱警石老先生、俞荫甫、莫子偲等人都精于小学、训诂之学,你遇有疑难,可多向他们请教。黎莼斋、吴挚甫他们,年龄和你差不多,古文根基却比你深厚得多,你要放下大公子的架子,平素多与他们相处。”
“儿子读书十多年了,总像还未得到读书的奥妙似的,父亲,这读书到底有没有诀窍?”这几年来,曾纪泽一直在想这个事,今天可以当面向父亲请教了。
“读书没有诀窍,就在于熟读深思,但要说一点儿没有也不是。”曾国藩思索了一下,说,“依我之见,读书的诀窍在看、读、写、作四字紧密配合,每日不可缺一。这话我以前好像对你说过。”
“我还想请父亲详加指点。”纪泽瞪着两眼聚精会神地望着父亲。这双眼睛的外形与父亲极像,但明显缺乏父亲那种威凛逼人的神采,而显得柔软温和,它来自母亲欧阳夫人的遗传。
“看,指的是默观,如你去年看《史记》《韩文》《近思录》《周易折中》,今年看《汉书》。读,指的是高声朗诵,如《四书》《诗》《书》《左传》诸经,《昭明文选》、李杜韩苏之诗、韩欧曾王之文,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远之韵。譬如富家居积:看书则好比在外贸易,获利三倍;读书则好比在家慎守,不轻花费。又譬如兵家战争:看书好比攻城略地,开拓土宇,读书则好比深沟坚垒,得地能守。二者不可偏废。至于写和作——”
“写和作不是一回事吗?”纪泽插话道。
“不是一回事。”曾国藩温和地对儿子说,“写,是指抄写。对于好的文、句和章节,不但看、读,还要写,将它抄一遍,记得就更牢了。真行篆隶,你都爱好,切不可间断一日,既要求好,又要求快。我生平因写字迟钝,吃亏不少,你须力求敏捷,每日能作楷书一万,那就差不多了。”
“我一天到黑坐着不动,还只能写八千。”
“努力练,可以做得到的。罗伯宜抄奏折,一天能抄一万二,晚上还可以陪我下围棋。”曾国藩拿出一份罗伯宜刚抄好的普通奏折给儿子看,“罗伯宜不但抄得快,而且没有差错,一篇奏折抄下来,一个字不改,我每个月给他三十两银子薪水,跟其他幕僚差不多。有人不服气,说罗伯宜年轻,没有别的长处,就这点儿能耐也拿这么多银子。我说,他这点儿长处就值得拿三十两银子,用人如用器,这个长处对我很有用,我就重用他。”
曾纪泽细看奏折,字果然写得好,一个个蝇头小楷,又端庄又秀美,令人叹为观止。他心里想:这里人才的确不少。
“至于作,是指的作诗文、作四书文、作试帖诗、作律赋、作古今体诗、作古文、作骈体文,这些都要一一讲求,一一试为之,作诗文宜在二三十岁前立定规模,过三十则难长进。少年不可怕丑,须有狂者进取之趣。这时不试为之,则此后年纪大了,愈发不肯为了。”
“父亲教导的是。”纪泽说,心里想:难怪四叔父从不作诗文,遇有应酬,总是推给我,大概是年轻时没有立定规模,现在年岁大了,怕丑的缘故。
“父亲,刚才你所教导的看、读、写、作四字诀窍,为儿子迷途指津。儿子素日读书,对于书上讲的,常常觉得似乎是明白了,但仔细思想起来,又无甚心得,这不知是什么原因?”
“你的这个困惑,我在年轻时常常遇到。”曾国藩又摆出他惯常的姿态,伸出右手慢条斯理地梳理胡须,“朱子教人读书,曾讲过八个字:虚心涵泳,切己体察。虚心,好理解,即不存成见,虚怀若谷。涵泳二字最不易识,我直到四十上下才慢慢体验出。所谓涵者,好比春雨润花,清渠溉稻。雨之润花,过小则难透,过大则离披,适中则涵濡而滋液。清渠之溉稻,过小则枯槁,过多则伤涝,适中则涵养而勃兴。泳者,则好比鱼之游水,人之濯足。程子谓鱼跃于渊,活泼泼地,庄子言濠梁观鱼,安知非乐,此鱼水之快乐。左太冲有‘濯足万里游’之句,苏子瞻有夜卧濯足诗,有浴罢诗,也是说人性乐于水。善读书,须视书如水,而视此心如稻如花如鱼如濯足,则大致能理解了。切己体察,就是说将自身置进去来体验观察。好比《孟子·离娄》首章‘上无道揆,下无法守’,年轻时读这两句话无甚心得。近年来在地方办事,乃知在上之人必遵循于道,在下之人必遵守于法。若每个人都以道揆自许,从心而不从法,则下将凌上了。我想你读书无甚心得,可能在涵泳、体察二语上注意不够。”
曾国藩对儿子的这番详尽的指示,完全是他自己读书几十年来的切身体会,对儿子极有启发作用。曾纪泽认为这是他今天与父亲长谈中获益最大的部分,他决心按照父亲所教的,将过去所读的书再好好温习一遍。
“早两天,李壬叔要我为他翻译的《几何原本》作一篇序言,把我难住了。”隔了一会儿,曾国藩又对儿子说,“我生平有三耻:天文算学毫无所知,虽恒星五纬亦不认识,这是一耻;做事有始无终,这是二耻;练字不能成自己的一体,又慢而废事,这是三耻。现已过五十,要洗去这三耻,已不可能了,希望寄托在你们兄弟身上。壬叔的这篇序,就由你去写。你通过写序,好好向壬叔、雪村、若汀等人学习天文历算。他们都是海内最负盛名的专家,学好了,也就为父亲洗去了这个耻辱。你做得到吗?”
“儿子一定努力做到。”望着父亲慈爱期望的目光,曾纪泽硬着头皮答应了。
“好吧,夜很深了,你去睡吧,明天还得早起。”曾国藩说着站了起来。曾纪泽随后站起,向父亲行了礼,转身出门。
“甲三!”曾国藩叫住儿子,“我在信中一再跟你讲,你的毛病在举止太轻,语言太快,要你举止稳重,发言讷。今夜你的发言倒还可以,但走路仍是轻飘飘的,一点儿都没有改。”
纪泽垂手低头,接受父亲的教训。曾国藩盯了一眼儿子身上穿的衣服,又说,“你这身打扮也太鲜丽了,明日要换掉。凡世家子弟,衣食起居无一不与寒士相同,方可望成大器;若沾染富贵习气,则难望有成。我现在忝为将相,所有衣服加起来值不得三百两银子,你们兄弟要谨守我家世代俭朴之风,这也是惜福之道。懂吗?”
“懂!”纪泽恭恭敬敬地答。
“去睡吧!”曾国藩轻轻地对儿子一挥手。
待纪泽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黑夜中,他才关好门窗,走进卧室。陈春燕提来一桶热水,帮他脱去鞋袜。他把双脚伸进热度适中的水里,慢慢地搓擦着,脑子里又想起东进金陵的九弟:半个月没有信来了,他今夜驻营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