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堂大人,”王韬似乎没有看见曾国藩面孔的变化,继续说下去,“大人精通典籍,熟读史册,当知蒯通劝韩信事,而今日事正与当年同。清廷、太平天国、湘军好比当年的刘、项、韩。湘军助清廷,则清廷强;助太平天国,则太平天国兴。大人何苦要为别人出力?不如既不为清廷,亦不为太平天国,让他们两虎相争,最后由大人来收拾残局。这是大人你的最好选择。”
从王韬刚进门的那一刻起,曾国藩便对他的印象很不好。心想:他居然敢以素昧平生之身份,赤裸裸地劝我行非分之举,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曾国藩压住心中的厌恶,铁青着脸说:“紫诠先生,你我素不相识,你不了解鄙人。鄙人是宁愿遭到韩信那样的下场,也不会背叛朝廷的!”
说着端起了茶杯,荆七见状,高喊:“送客!”
王韬怀着一肚子希望而来,没想遇到这样的冷遇,只得沮丧着起身告辞。走到门口,他对天长叹一声:“不料两千年前的故事又要重演了!”
“大人,此人有一技之长,留下能起作用。比如我们今后要请洋匠传授军火技艺,他可以当翻译。”杨国栋并不认为王韬有什么过错,倒是觉得曾国藩的态度太冷淡了。
“此人虽不护细行,但究竟有点儿薄名,又懂洋文,本可留下他做点儿事。但他偏偏不安分,野心不小,思维怪诞,这种人留在我身边,是一个大隐患。两江总督幕府不能有这样的僚属。”曾国藩将端起的茶杯放下,他其实并没有喝。
“大人,我看王韬非等闲之辈,大人既不用他,不如杀掉,免得他投靠长毛,为虎作伥。”赵烈文谏道。
“惠甫,你把他看得太高了。”曾国藩冷笑道,“此人不过一无知妄人而已。我料他此生成不了什么事,你们放心好了。”
他顺手拿起茶几上的另一张名刺,对荆七说:“叫容闳进来。”
当容闳跨进门槛的时候,曾国藩便盯着他仔细打量起来:这是个三十三四岁的中年人,中等偏低的身材,眉粗眼大,颧骨很高,嘴唇的棱角极为分明,皮肤呈淡棕色。他与常人的最大区别是脑后没有辫子,一头黑发齐耳剪得短短的。“是一个武将的料子。”曾国藩心想。待那人走到身边,曾国藩又以犀利的眼光将他认真地看了一遍。
“你就是容纯甫先生吗?我这是第三次邀请,你才肯赏光来呀!”曾国藩不待容闳通报,便先说话了,脸上无一丝笑容。
“总督大人息怒,我是个商人,与长毛做过生意,怕大人加罪于我。”容闳一口广东官话说得不熟练,他有意放慢点儿,好让人听懂。
“我三番两次叫人,而且叫你的朋友写信请你来,我难道会加罪于你吗?我知道你曾向长毛上过书,你的那份上书我已看过,我不认为你是勾通长毛,倒觉得有爱国之心。我明白告诉你,你给长毛建议的七条,除以《圣经》为主课这一条外,其他六条我都能接受。”
容闳大为惊讶。两年前,他和两个美国传教士一起到太平天国考察,在苏州、常州等地,他亲眼见太平军军纪好,人民安居乐业,对太平天国的印象是好的。一进天京,与太平天国的高级官员接触交谈后,他失望了。他发觉那些天国要员一个个观念陈腐,见识鄙陋,且争权夺利,结党营私,容闳断定这批人成不了事。其中稍有点儿头脑的是干王洪仁玕,容闳在香港时就认识他,算是天国最高领导层中最有新思想的人了。容闳向他提出七点建议:一、组建良好军队;二、办武备学堂;三、建海军学校;四、建人才政府;五、创办银行;六、以《圣经》为主课;七、设立各种实业学校。这七点建议,干王未给他任何明确答复,却送给他一个黄缎小包袱。容闳打开一看,是一颗四寸长、一寸宽的印,上刻“太平天国卫天义容闳”九个字。容闳对此哭笑不得,便把印依旧包好,放在客房里,悄悄离开了天京。以后,他在江西、安徽一带做茶叶生意,不管是官方还是太平天国,只要有生意他就做。李善兰、华蘅芳、徐寿早闻其名,多次向曾国藩推荐。一直到第三封信上,容闳感其诚,遂来拜访。他不曾料到,这个号称理学名臣的两江总督,对自己这套从西方搬来的设想竟然赞同!
“洋人的轮船枪炮的确比我们厉害,这是事实,我们要向洋人学习。你提出办学校,这是个好主意。我们今后还要派出更多的人到外国学习,学成后归国,把我们自己的国家也慢慢建设得富强起来。容先生,听说你就是从小出的洋?你在外国住了多少年?”
“我七岁时便在澳门跟随英国传教士古特拉富夫人读书,十九岁时到美国,在耶鲁大学学习,在美国住了八年。”容闳答。
“你是个人才。”曾国藩的脸上开始露出笑容,“国家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愿意在我手下当一名将官吗?”
“在大人麾下当个军官,当然是很荣耀的。”容闳起身,笔挺笔挺地站着,“不过,我从未经过军旅之事,也没学过军事学,不能胜任。”
曾国藩对容闳刚才这个举动甚为满意,湘军中没有这样素质的将领。“我看你的长相必定是个良好将材,因为你的目光威棱,一望便知是个有胆有识之人,一定能发号施令,驾驭士卒。不过,既然你不乐意,我也不勉强。你今年多大了,授室了吗?”
“我今年三十四岁,已娶妻生子。”容闳答。
“你愿意在我的幕府里做点儿别的事吗?”曾国藩的语气不知不觉和蔼多了。
“这要看总督大人安排我什么样的差事。”
凡到总督衙门里来的人,无论才高才低,莫不卑词谦容,像容闳这样讨价还价的还没有过。曾国藩反倒喜欢他这种不曲意逢迎的性格,心想:这大概是洋人教育的结果。一时想不出适当的差事,于是转而问:“容先生,依你之见,今日欲为中国谋最有益最重要的事情,当从何着手?”
“总督大人,你提的问题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尚未很好考虑。”容闳重新坐下,思考片刻,说,“当今最重要最有益的事,我想莫过于仿照洋人的办法建一个机器厂。”
“我看最好建一个机器母厂。”杨国栋插话,“由这个母厂再制造各种各样的机器,然后用这些机器造枪炮子弹、战船战车。”
“对,这位老爷说得对!”容闳高兴地说,“我的想法正是这样,犹如母鸡生蛋似的,有了这样一个母机厂,过了十年八年,中国就可在全国各地建造许许多多的工厂。如此,中国就会跟外国一样强大了。”
“容先生,你的建议很好!你就住我这儿,不要再做茶叶生意了,和壬叔、雪村、若汀等人细细地筹办此事。大致规划一下,建造一个这样的机器厂,要买些什么样的机器,需要多少银子。商量好了,我请你再到美国、英国辛苦一趟,带着银票去,把母机买回来。”曾国藩替容闳想到了一个差事。
曾国藩的这番话简直使容闳震惊!今天是他归国七年来最兴奋的一天。他似乎觉得,多少年来在异国他乡所设想的富国强兵的计划,正在迈开最关键的第一步。
三、你还记得初次见我的情景吗
几天后,兵部火票递来一份明发上谕:“浙江按察使着李元度补授。”曾国藩接到这份上谕后甚是恼火。
原来,李元度祁门请罪不赦之后,一气之下,从粮台索回欠饷,将平江勇解散,径直回湖南去了。不久,圣旨下达,李元度被革去徽宁池太广道员职。曾国藩期望李闭门思过一段时期后再来找他。谁知李元度却又跟王有龄联系上了,募集八千人,号称“安越军”,浩浩荡荡地由湖南开拔,经江西进浙江,沿途又在义宁、奉新、瑞州一带打了几场胜仗。江西巡抚毓科向皇上请功,皇上赏他布政使衔。进入浙江后,王有龄为长期留住这支军队,又竭力向皇上保荐,于是有了这道上谕。李元度不服管束,不讲交情,三番两次明目张胆地背叛湘军,投入一贯对湘军怀着敌意的何桂清集团,这种以中行待老友,以智伯待怨仇的行为,使曾国藩由恼而怒,由怒而恨,过去患难与共多年的友谊已不复存在了,结儿女亲家的答谢诺言也不必兑现了,这两三年逐渐压抑下去的偏激性情又乘隙而生。他不要幕僚代笔,亲拟一份奏章,给李元度列举三条罪状:一为革职后不静候审讯,擅自回籍;二为义宁、奉新、瑞州无贼情,亦无接仗,系冒禀邀功;三为赴浙途中节节逗留,贻误战机。并承认自己用人不明,保举有误,请皇上将李元度交部严处,永不录用。
曾国藩由此想起李鸿章为李元度说情之事。为失地将领说情固然不对,但李鸿章离开祁门一年多来,袁甲三、胜保、德兴阿、王有龄等人多次邀请他,许以重保,李鸿章都不为之动心,宁愿在江西赋闲,宛如那年在建昌旅馆候见时一样。与李元度的见异思迁比起来,李鸿章的一片忠心是多么难能可贵,何况其才其谊又都在李元度之上!曾国藩想到这里,立即派彭寿颐带着他的亲笔信,前去饶州府接李鸿章来安庆。
李鸿章来了。他对恩师的认识,比恩师对他的认识还要深一层。他知道,恩师虽以理学名臣誉满朝野,但决不是一个迂腐的理学先生,既深谙历代权臣的用人之术,又有自己一套识别、考察、培育、驾驭、笼络人才的办法,被训斥而改换门庭的人会令其恨之入骨,相反,疏远之后仍忠心不改的人,则会获其加倍的重用。曾国藩的这一手,果然被李鸿章看准了。年家子、受业生,再加上精明、才情和忠心,使李鸿章重入曾国藩幕后,受到了这位权绾四省的恩师的格外垂青。
这时,陈玉成受苗沛霖之骗,死于胜保之手,而李秀成以苏福省为基地建设第二个小天堂的事业,则达到鼎盛时期。整个苏南,除冯子材驻扎的镇江城及上海一隅之地外,全部土地都在李秀成手里。李秀成注意发展经济,实行轻税制度,赢得了广大农民的拥护。农民作歌称赞:“毛竹笋,两头黄,农民领袖李忠王,地主见他像阎王,农民见他赛过亲娘。”苏州、常州市民纷纷建牌坊,表达他们对忠王的崇敬。李秀成又在江西铅山收容了从西征路上撤退回来的石达开部将童容海、朱衣点等二十万人,军势益发壮大,随即一举攻克杭州,王有龄被迫自杀。太平军在苏南、浙江一带如火如荼的声势,使上海日夜处在惊惶之中。
上海是中国第一富庶之城,每月仅厘金、捐输的收入就达六十万两银子,外国人麇集此地,以何桂清、薛焕为首的江浙逃亡官吏和以钱鼎铭为首的江浙逃亡士绅也都聚集在这里。洋人和官府都组织了武装力量,试图阻挡太平军向上海进攻,其中最著名的是美国人华尔指挥、全用洋枪洋炮武装的中外混合军——常胜军。但毕竟力量不足,于是公推钱鼎铭前往安庆,请曾国藩速派湘军来上海。
饷银极缺的曾国藩,绝对不能眼看上海落入太平军之手,他派人火速赶到荷叶塘,要正在家休养的九弟担负这个任务。曾国荃不答应,他的眼睛盯着江宁城。攻下安庆后,曾国荃认为自己既有攻城的本事,又是天下第一福将,打江宁非他莫属。这一点,曾国藩也有同感,见他不去,也就不勉强了。九弟不去,再派谁去呢?曾国藩将手下带兵的将领一一掂了掂:李续宜是个病夫,鲍超是个莽夫,都不能担此重任;张运兰、萧启江均非大将之才;贞干不能独当一面;至于多隆阿、韦俊,从来就不能算是心腹,这样的大事,岂能放心让他们去干;彭玉麟、杨岳斌固然适宜,但既然要成全老九的天下第一功,岂能又折他的水师辅翼!
一连几天,曾国藩为之寝食不安。这天吃完晚饭,他有意走出城外,远一点儿去散步。时已深秋,草木凋零,安庆城外一片萧条。曾国藩触景生情,脑子里浮起了宋玉悲秋的名句:“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蓦地,他想起自己投笔从戎,已历八九年了。这些年来,朝廷耗资数万万两银子,调集近百万军队,从广西打到江苏,而长毛却总不能扑灭,反而闹得更红火起来。天心何时才能厌乱,百姓何时才得安宁呢?而自己未老先衰,湘军暮气已生,有生之年还能重睹太平吗?一时间,曾国藩心乱如麻,忧沮悲伤不能自已。他干脆拣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歇息,荆七在一旁站着侍候。
曾国藩眯起老花眼睛,向四周无目的地张望。远远地看见两匹快马扬着灰尘,从西边山坡边奔来,一溜烟儿进了城门,后面有三条狂跑乱叫的黑狗在追赶。曾国藩对马上骑手的剽悍艳羡不已。
“荆七,骑马的人是谁,你看清楚了吗?”
“好像是李观察和他的弟弟昭庆,可能是从西山打猎回来。”刚才那两人的骑术,也引起了王荆七的注意,他一直目送着他们进城。
“噢!”曾国藩轻轻地应着。是的,前天李昭庆来安庆,李鸿章还带着他来请安哩!李鸿章六兄弟:瀚章、鸿章、鹤章、蕴章、凤章、昭庆,个个既秉书香门第的文雅秀美,又兼淮北民众的强悍劲气。昭庆说他和三哥鹤章,在庐州招募了一千多乡勇,护卫桑梓,大大小小也打过三四十次仗,手下也有一批能干的人。说话间,少年峥嵘之色时露,曾国藩很是欣赏。一个念头在心里悄悄泛起:派李鸿章去上海如何?但眼下他无一兵一卒,能在短期内组建起一支军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