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晚间,月兰慢慢说起从前未嫁马伯润之先,有两房间外国木器,铁床、藤椅、汤台一应俱全,寄在娘姨家里,现在既然嫁你,这些器具丢在上海也甚可惜,意思要先到上海一趟,去搬了回来,此处也好摆设,只是自家没有盘费去搬的话,婉转的说了出来。心上还是忐忐忑忑的,恐怕徐文秋不肯放她。
哪知徐文秋心上虽然明白,外面只做不知,欣然答道:“我正愁此间的器具不够使用,既有两房间木器在上海,你去搬来甚好。你明日便可动身前去,盘费是小事,你约着要用多少洋钱,我给你就是了。”
月兰见徐文秋一口允许,心中亦喜亦悲。又盘算了一会,方才答道:“明日就走也好。但是我既到上海,总要去会会姊妹们的,我身上没一件应时的衣饰,怎么好意思见人?免不得要你花费。连着往来用度,恐怕也要几百块钱,不知你明日可来得及?”
徐文秋明知其故,微笑一笑,答道:“几百洋钱也不是什么大事,料想我还预备得来。但是衣服首饰,也只要略略置备些,场面过得去,不致坍台也就是了。”
明日午间,徐文秋便急到一处往来的庄上取了200洋钱,又向银楼兑了一支珍珠镶嵌的押发。回到月兰处来,将洋钱、押发交与月兰道:“这支押发虽不甚好,也可勉强带得。至于衣服,上海衣庄现成的很多,你到上海再买也不迟。这200洋钱,做来去的盘费,并买几件衣服,料也够了。到了上海,若没有什么事,便赶快些回来,不要十分耽搁。今日晚了,来不及开船。我叫人去雇好船,你今夜就上船,明日一早离开。”
月兰听一句,答应一句,偷眼看徐文秋,见他十分高兴,止不住流出眼泪来,又怕徐文秋看见询问,慌忙背过脸去,将泪拭干。
徐文秋虽也看见,只作不知,叫了家人进来,叫立刻雇只快船,先到苏州。到了苏州,用小火轮拖至上海。家人答应去了。
徐文秋也一面留心月兰的举动,见她尚有些依恋之意,未免心中也有些惆怅。两人各怀着鬼胎,却不能说出。日西时候,叫船家人回来,船已雇好,开了过来。徐文秋便令家人替月兰收拾行李,料理上船,在船上吃了一顿晚膳,便回家去了。
天明后,徐文秋又从家中赶来船上,为月兰送行,只见月兰惺忪两鬓,十分憔悴。月兰上前携着徐文秋的手,不忍分别。
徐文秋好不容易洒脱月兰的手,上岸后立在那里,看着月兰。月兰却含着两包眼泪,呆呆的也看着徐文秋。
月兰突然大喊道:“文秋,你真的不留我了么?”
徐文秋欲言又止,眼睁睁的看船家拔篙起缆,一棒锣声,那船早顺流而去。徐文秋不觉长叹一声,回进水阁,把器具一切还了玉卿,又将房子交代了,便自回去。
常州东门内,有一家著名乡宦,姓方名恽,是个翰林出身。散馆得了知县,论俸推升,做了几年贵州知府,便告了病回来。止生一子,名叫宝椿,别字熊胆。
这方知府把他钟爱非常。到得渐渐长成,方知府替他娶了贝季瑰太史之妹为媳,便把家事交他掌管。
方熊胆出身纨袴,甘苦不知,却只爱奢华,又是生性吝啬,等闲不肯破费一文。一向听亲友在上海回来,夸说上海如何热闹,马路如何平坦,戏师如何标致,心中便跃跃欲动。此番趁方知府将家事叫他独掌,便与方知府说明,要到上海见见世面。方知府心中虽觉不怎么喜欢,因向来溺爱惯了,不忍拂他,只得允许,只再三叮嘱要早早回来。这方熊胆便欢天喜地的择了行期,雇好船,辞别了方知府竟往上海去了。
方熊胆到了上海,拣了石路上一处客栈,是他的本家一位方运判开的,名叫吉升栈,占一间大号官房住下。
方熊胆初到上海,没有认得的亲友,叫家人帮着茶房铺好行李之后,便走到帐房中来,想和帐房先生谈谈。刚跨进帐房门口,见一个人手中拿着一篇帐单,直闯出来,几乎把熊胆撞了一个满怀。熊胆与那人同吃一惊,停住脚步,那人把熊胆认了一认,便大笑道:“原来是方兄,几时到的?你是难得到上海来呀!”
方熊胆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是他的表亲同乡,姓刘,号厚青,颇有家财,专喜游荡,只是性情吝啬,也同方熊胆一般。
平日方熊胆与他极是亲密,比时一见厚青,便心中大喜,答道:“我是今天才到,你想必到此多时了。”
厚青道:“我也止到得十多日,不到半月。”
熊胆道:“今日遇着了你很好,我初到此地,一些没有头脑,你比我多到过几次,自然样样熟悉。我此番到此,是仰慕四大名师的名气,要来见识见识怎样一个好法。你可认得她们么?”
厚青笑道:“不瞒你老兄说,兄弟此来亦是为此。四大名师之一的张书玉,戏曲才情再好不过。你今天到此,本要替你接风,晚上就请你到张书玉家吃饭如何?”熊胆听了大乐,便和厚青同回房间。
坐了一会,厚青道:“这栈里的饭菜恶劣非常,我们还是上馆子去罢。”同了熊胆走出吉升栈,望雅叙园来,拣了一个雅座坐下。跑堂送上烟茶,便来问菜。熊胆先要了红烧大肠、油爆肚;厚青要了炒肉片、炸八块、鲫鱼汤,要了一壶京庄,又要了醉虾、拌腰片两个碟子。两人先对酌起来。一会儿,跑堂送上菜来,味儿很好,吃毕算帐,却十分便宜,止1600余文。
两人走到柜上,厚青会了帐,同到四马路来,在升平楼吃了一碗茶。徜徉一刻,已有3点余钟光景,厚青便同熊胆回到栈房。熊胆要坐马车到张园去,叫茶房去叫了一部橡皮马车来。
二人上车坐下,马夫摇动鞭子,那马四蹄跑动,如飞而去。刘厚青是司空见惯,不以为奇。方熊胆却从未坐过,觉得双轮一瞬,电闪星流,异常爽快,望张园一路而来。
这日却好是礼拜六,戏师来往的马车十分热闹,方熊胆坐在车中,那头就如泼浪鼓一般,不住的东西摇晃,真是目迷五色,银海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