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筵坐花,飞觞醉月,不觉已是一月有余。一日夜间,徐文秋在花家吃过夜膳,想到二马路丹桂去看戏,便同着云香走出谈瀛里。那丹桂就在谈瀛里的对门,不用轿子。走到戏园门口,案目认得徐文秋,慌忙同了进去。
苏州戏园没有厢楼,就在正桌坐下。那时台上正在演那《翠屏山》,周凤林扮着潘巧云,虽年纪大些,台容倒还不错。筱荣祥扮的杨雄,陈云仙扮的石秀,却也工力悉敌。末后陈云仙一路单刀,身眼手步,一丝不走,舞到妙处,就如一片电光,满身飞舞。
徐文秋见了高兴起来,突发一个奇想:自己也要粉墨登场,出一出胸中的郁勃之气。他自幼投师习武,拳棒极精,等闲一二十人近他不得。打定主意,叫了案目过来,叫出开丹桂的老板康清走到座前。
徐文秋向来认得,便同他商议,要点一出《鸳鸯楼》,叫陈云仙扮武松,到那舞刀的一场,让徐文秋自己登台试演,一场舞过,仍叫陈云仙上场。
康清听了也觉诧异,犹豫一会儿,方才答道:“照例是没有这个规矩,不过既是徐大少高兴,云仙又是我的徒弟,不比外来的武生,不妨迁就。”
徐文秋大喜,便取出两张10元的钞票交给他说:“这就算点戏的钱,我既然硬出了这个新鲜的主意,自然要多出些钱。”
康清谢了一声收下,便走了进去,早见挂出一面点戏牌来。随后《翠屏山》唱完,便是《鸳鸯楼》出场,陈云仙仍扮武松,筋斗跌扑,十分伶俐。
此时徐文秋早已走进戏房,打扮去了,花云香拦阻不住,少时陈云仙下去,只听得锣声一响,那板鼓的声音,打得犹如飘风疾雨一般,值场的掀开软帘,徐文秋执刀在手,迅步登场。花云香见了,呆了一呆,觉得另换了一副英武的精神,绝非徐文秋平时缓带轻裘的态度。只见他头扎玄缎包巾,上挽英雄结,身穿玄缎密扣紧身,四周用湖色缎镶嵌着灵芝如意,胸前白绒绳绕着双飞蝴蝶,腰扎月蓝带子约有四寸半阔,上钉着许多水钻,光华夺目,两边倒垂双扣,中间垂着湖色回须,下着黑绉纱兜裆叉裤,脚登玄缎挖嵌快靴,衬着这身装束,越显得狼腰猿臂,鹤势螂形。再加头上用一幅黑纱巾当头紧扎,扎得眼角眉梢高高吊起,那一派的英风锐气,直可辟易千人。加以徐文秋出身贵介,天然台步从容,拳棒精通,自尔功夫圆稳。
此时台上台下,眼睁睁的都看着徐文秋一人。
徐文秋左手擎刀,用一个怀中抱月的架式,右手向上一横,亮开门户,霍地把身子一蹲,“拍”的一声,起了一个飞腿,收回右腿,缴转左腿,旋过身来,就势用个金鸡独立,右手接过刀来,慢慢的舞起。初时还松,后来渐紧,起初还见人影,后来只见刀光,那一把刀护着全身,丝毫不漏,只见一团白光在台上滚来滚去,却没有一些脚步声音。说时迟,那时快,猛然见刀光一散,使一个燕子街泥,这一个筋斗,直从戏台东边直扑到台角,约有九尺,那手中刀便在自己脚下反折过来,“呼”的一声,收了刀法,现出全身,面上不红,心头不跳,仍用怀中抱月,收住了刀。正待进去,忽听得喝采声中,有一个妇女的声音十分清脆,高叫一声:“好呀!”
徐文秋诧异起来,回头一看,只见二排上坐着一个20岁上下的女子,衣装娇艳,态度妖娆,面目有些相熟,好像哪里见过,一双莹莹的眼波,只注在徐文秋身上。照例武松舞刀一场,便要进去,此时徐文秋见她看得认真,故意卖弄精神。好个徐文秋,另使出一番解数,把腰刀插在背后,空手开了一个四门,忽然左右开弓,连扑两交筋斗。翻过身来,脚跟尚未着地,那一把明晃晃的刀早掣在手中。
这路刀法,与前更是不同,风声飒飒,冷气飕飕,刀光映着灯光,异常精采。这一路刀舞有半刻余钟,方才收祝进场换了衣服,下得台来,并不见一些儿杀气威风,依然是一个风流才子,台上仍换了陈云仙上场接演。
那喝采的女子,正是三年前盛名之下的金月兰。金月兰自从十七岁步入戏界,不到一年,便有一个杭州马大军机的长孙公子名叫马伯润的,看中了她,想要娶她为妻。
戏界的规则,闲聊不卖身,禁止与客人通婚,违者不但整个戏界无处容身,还会受到帝国的法律制裁!
无可奈何,金月兰只能退出戏界,做了一位现成的姨太太。这位马公子年方二十,正妻亡过,尚未续弦,性情极是温和,眉目也还清秀。家财巨万,门第清华。至于服食起居,更是一呼百诺,要一奉十。论起来,金月兰也该自家知足,跟他过一生,倘或生得一男半女,怕不是一位诰命夫人?岂非天外飞来的一段福分?
金月兰嫁了马公子之后,同到杭州,不上几时,便觉十分拘束,渐渐的不惯起来,就撺掇马公子,要赁房子住在上海。
马公子道:“你的意思无非拘束不惯,要去住在上海,好游园听戏,散散心情。但上海不是可以长住的,况且你更不比从前,如今做了妇人,要诸事小心,就是住在上海,也不能时常出去。你既嫁了我,便是我家的人,却要依着家规。别样事情我总可答应,这件事是答应不来的,劝你不必再起这念头。”
金月兰听了十分不悦,敢怒而不敢言,心中便有重入戏界之意。存了这条心念,便时刻打算私逃,苦的是侯门似海,无计可施。好容易想着一个主意:那马府的后进一带房屋,都是楼房,最后一进的后楼就靠着城河,城河内的船都停在黄府楼下,说话都听得见的。月兰便对公子说了,要搬到后楼去住,好看看往来船上的行人。
马公子梦里也想不到她要逃走,就应允了,任她搬去。月兰暗暗欢喜,拣了一个好日搬了上去。不多几时,买通楼下一个船户,趁那夜马公子不在房中,先把金银细软打了一个包袱,开了楼窗,在窗洞内吊将下去,然后用自己一条汗巾,一头紧系窗搭,一头拴在自己的腰间,又用两手紧紧扳住窗口,耐着惊吓,大着胆子,慢慢的从楼上坠下船来,连夜开船逃走,离了杭州,趁轮船到上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