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青所请的客人已陆续到来,大家一揖坐下,问起姓名,知是常州的富户,众人也就肃然起敬。厚青便写起友票来,问到熊胆,晓得他上海并无相知。
厚青向熊胆道:“你此地没有熟人,就叫陆兰芬罢。”熊胆点头应允。
友票发去,客已到齐,厚青叫起手巾,邀客入席。坐定之后,张书玉便执壶斟了一巡酒。陆兰芬却第一个来,走进房门,那几步路儿,就如春云出岫一般,被风冉冉吹将上来。走到身边,方扶着熊胆椅背款款坐下。众客多喝一声采。
兰芬坐下之后,自拉胡琴,唱了一支小调。厚青瞅着兰芬笑道:“你的胡琴有二三年不拉了,怎么今天破例起来?”兰芬一笑不语。
方熊胆见陆兰芬换了一件湖色绣花袄,下着玄色缎裙,梳妆雅淡,态度温厚,较之张书玉那种可怕的情形竟有天渊之隔。更是坐近身旁,口脂芬馥,吹气如兰,加以眉梢眼角的风情,把一个方熊胆,好似雪狮子向火一般,浑身融化,张大了口,急切再合不拢来。
陆兰芬见他如此情形,便慢慢的一问一答,引起谈锋。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不一会儿,见兰芬的侍女拿进一搭友票,约有一二十张,兰芬嗔道:“有什么要紧,我还要坐一会儿再去,不要来吵我!”
侍女不敢多言。
陈少东先开口道:“我看你未必坐的住。”
兰芬正色道:“陈少,我一向敬重你,你不要说笑。”
陈少东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厚青急道:“兰芬说的倒是真话,陈少也不要动气,我们还是来搳拳罢!”
陈少东也便趁势道:“我不过随口说一句笑话,不料兰芬倒动起气来,我本来也没生气。”
兰芬见陈少东自己转弯,便也笑道:“我怎么会动气呢?陈少不怪罪我就好。”
厚青道:“好了好了,你们两家本来都没动气,我来做个和事人罢!”随即取过酒壶斟了二杯,一杯递给少东,一杯递与兰芬。
兰芬立起身来,笑道:“谢谢你,不敢当。”就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陈少东也干了这一杯,便与厚青搳拳。兰芬却咬着方熊胆的耳朵,悄悄问道:“一会儿你做东,邀请众人去我那里坐坐。”
熊胆见合他吃酒,正中下怀,心中大喜,便向厚青说了,托他代邀在座诸客,停会务必要赏光到陆兰芬家去。众人一齐应允。
只见兰芬的侍女又拿了十余张友票进来,兰芬皱着眉头对方熊胆道:“真烦人!我的头脑也痛!”
方熊胆道:“你就去罢。”
陆兰芬假意坐着尚不肯走,熊胆又连连催她,方才起身。先叫侍女回去交代,却暗暗的把熊胆衣服扯了一把,口中照例说声:”对不住,停歇就请过来。”
出了房门,尚回头望着熊胆一笑,下楼而去。方熊胆被她这一拉,拉得心花怒开,无心饮酒。
大家随意饮了几杯,等菜将近上齐,就叫饭来吃了,谢了主人,一同出门,同到四马路陆兰芬寓的洋房内来。到得门口,方熊胆便让客人先走。
厚青大笑道:“老兄怎这般老实,你还没有晓得戏界的规矩么?进门时主人在前,出门时主人方才在后。”
熊胆被他排揎了这一阵,觉得不好意思,又羞又笑,方明白刚才张书玉家厚青先走的道理。
到了楼上,兰芬尚未回来,房间酒菜已经预备,侍女请进房中坐下,熊胆便向厚青道:“此地的规矩,我是一毫不懂。你只好替我招呼招呼客人罢。”
厚青应允,便代客人写了友票,先行发去,又叫先起手巾。不多时,兰芬已经回来,一进房门便含笑招呼,执壶斟酒,应酬得十分圆到,真是满场飞舞,八面张罗。这一台酒吃得十分酣畅,众客人尽醉方休。方熊胆被兰芬灌得沉迷不醒,睡在炕上犹如死狗一般。刘厚青恰还清醒,见方熊胆醉到如此,料想不能回栈的了,便先自回去了。
兰芬见众人去了,时候已经不早,想把熊胆扶到床上去睡,哪里叫得醒他?兰芬无奈,取过一条绒毯,替熊胆盖好,与侍女出去,掩上房门。
熊胆直到五更方才酒醒,兰芬早被惊醒,连忙穿衣走进屋来,低声问道:“你怎么喝那么多?我都没能叫醒你,吓我一跳!”
熊胆见兰芬睡眼含饧,桃腮微涩,低言悄语的问他,更是心中快活,便道:“我现在酒已醒了,只是口渴的很。”
兰芬忙道:“我烧好开水,去冲碗杏仁露来,你解解酒也好。”
兰芬掠了一掠鬓发,把莲子壶上炖现成的开水提了下来,取了一只玻璃杯,又取出一瓶杏仁露,冲入开水,对了一杯,自己放在口边尝了一尝,方走至榻床旁边,挨着熊胆肩头坐下,把玻璃杯送在熊胆口边。
熊胆大醉初醒,口中奇苦,干渴非常,把那一杯杏仁茶不多几口吃个干净,就如醍糊灌顶一般。
兰芬候他吃完,放下杯子,又问道:“你去床上歇会儿吧!”
熊胆大喜,故意问道:“我睡在床上,你呢?”
兰芬低头一笑,觉得有一种脉脉幽情,荡漾出来。
戏界的规则,轻易不留客人同住。
陆兰芬是上海数一数二的戏师,平日间有花了无数冤钱、近也不得一近的客人也是很多,为什么今日见了方熊胆,就这般出奇的迁就起来?
原来陆兰芬自从张园见了方熊胆,听刘厚青说他是个常州首富,便有心要去笼络他,敲他大注的银钱,好供自家挥霍,所以留他住下,万想不到熊胆是一个视钱如命的人。
兰芬也不回答,反而问道:“你怎么如此拼命的喝酒,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只见方熊胆长叹一声,吟道:“停车江畔悲流水,西下夕阳夜已昏。痛恨贪官贤路阻,自宫狼狈已成群。”
方熊胆知道戏界里面,以诗会友,若想戏师不轻视自己,作诗是一定要会的,可他不学无术,哪里来的诗作?当然是别人做的,他拿来现成使用。
果然,兰芬看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敬仰,道:“贪官,的确没了血性,不配再做真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