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徐文秋,江南应天府人氏,寄居苏州常熟县。生得白皙丰颐,长身玉立。论他的才调,便是胸罗星斗,倚马万言;论他的胸襟,便是海阔天空,山高月朗;论他的意气,便是蛟龙得雨,鹰隼盘空。这徐文秋有如此的才华意气,却又谈词爽朗,举止从容,真是个美玉良金,一望而知他日必为大器。
只是徐文秋时运不济,十分偃蹇,十七岁便丁了外艰,三年服阕,便娶了亲。他夫人李氏,身材不长不短,面孔不瘦不肥,虽不是绝世佳人,也不十分丑怪,但是性情古执,风趣全无。
若在别人,原也不至夫妻反目,无奈徐文秋倚着自家万斛清才,一身侠骨,准备要娶一个才貌双全的绝代名姝,方不辜负他自家才调。娶了这等一个平庸女子,叫他如何不气?气到无可奈何之际,便决定前去戏界疗伤。就借着他事,告禀了太夫人,定了行期,收拾行李,便登舟往苏州进发。
戏界,以诗会友,以茶论道,贵在交心。
不一日到了苏州,在盘门外一个客栈名叫”佛照楼”的住下。那苏州自从日本通商以来,在盘门城外开了几条马路,设了两家纱厂,那城内仓桥滨的书院,统通搬到城外来,大菜馆、戏馆、书场,处处俱有,一样的车水马龙,十分热闹。
徐文秋落栈之后,歇息了一日,不免往书场戏馆去涉猎。坐了几天马车,吃了两回大菜,觉得苏州马路的风景不过如此。与上海大不相同,虽灯火繁华,却时时露出荒凉的景象。
日间欢场征逐,自有那一班朋友声应气求,到也并不寂寞,只是到了酒阑人散之时,客舍独居,孤灯相对。
一日夜饭后并无应酬,信步出栈望马路走来。见那来往兜圈子的马车上坐的那些戏师,真是杨柳为眉,芙蓉如面。同着客人坐在一车的,更是佯嗔娇笑,媚态动人。只苦自己初到苏州,并无熟识,只得走到一家书场名叫”余香阁”的,走了进去,拣张桌子泡茶坐下,细细的打量台上戏师。
只见左首第三座上坐着一个戏师。年纪约十六七岁,珠光侧聚,眉锁春山,目澄秋水,那粉颊上晕着两个酒涡,似笑非笑的低头敛手,坐在那里弄衣角儿。
徐文秋一眼看见,吃了一惊,那双眼睛就如被她勾了去的一般,登时神魂不定起来,便呆呆的看着她。一会儿,那跑堂在傍凑趣,低低的问徐文秋道:“这戏师名叫莫幽兰,名气很大,今年尚止十六岁,唱得一口好京调。少爷可要点她两出?”
徐文秋不答,只微微的点一点头。
跑堂便如飞取牌过来,并拿一枝笔递给徐文秋。徐文秋提起笔来,写了两出《朱砂痣》、《琼林宴》的京戏,《卖花球》、《白兰花》的两支小调,顿时喊上台去。原来苏州规矩与上海不同,点戏是当台招呼的。
那戏师听有客人点戏,抬起头来,飘了徐文秋一眼,又微笑一笑,只觉媚眼横波、红潮上颊,越显得光容绰约、丰彩飞扬,喜得徐文秋色舞眉飞,十分得意。又见一个年轻女子,手拿银水烟袋,下来装烟,便问徐文秋尊姓,随即应酬了几句,徐文秋一一的回答了。
此时莫幽兰抱着琵琶,弹了一套开片,背脸儿亢起娇声来,虽不是裂石穿云,却也引商刻羽。唱过一段《朱砂痣》,便把琵琶捺低一调,低低的唱那小调《白兰花》。唱到关情之处,星眸低漾,杏脸微红,把眼波只顾向徐文秋溜来,台下看客齐声喝采,到把徐文秋弄得不好意思起来。
一会幽兰唱完,对那年轻女子阿仙使一个眼色,阿仙便又下来装了几筒烟,说声:“对不住!”便扶着幽兰姗姗而去。临行之际,又向徐文秋一笑,方才下楼去了。
徐文秋急叫跑堂算好了帐,立起身来跟下扶梯,莫幽兰还未上轿。立在门口,见徐文秋匆匆的下来,含笑招呼道:“徐大少,何不去我那坐坐!”
徐文秋答应道:“我正要去坐坐。”
幽兰便道:“阿仙,我先回去,你同徐公子同来。”阿仙答应一声,幽兰便上轿走了。
徐文秋同着阿仙一路问答,慢慢地走过了甘棠桥。徐文秋早看见了莫幽兰的牌子,便进门登楼,侍女叫了一声:“客人上来!”
幽兰早换了衣服,接到扶梯边,徐文秋携了幽兰的手,同进房来。抬头一看,房间虽不大,收拾得十分富丽。
徐文秋便在炕上坐下。幽兰敬过瓜子,细细的打量徐文秋。正是二月初天气,见他穿着一件白灰色灰鼠皮袍,玄色外国缎草上霜一宇襟坎肩,外罩天青贡缎洋灰鼠马褂,颜色配搭得十分匀衬。长眉凤目,白面丰颐,英爽之气,奕奕逼人,觉得眼中从未见过这样人物,不觉亲热起来,挨着徐文秋身旁坐下,应酬了一回。
徐文秋看她言语之间尚觉有些羞涩,便知初为戏师,又见她低颦浅笑,顾盼生怜,便向幽兰说道:“我今日虽是第一次来,竟要在这里请几个诗友,不知房间可空不空?”
幽兰笑道:“只要少爷肯照应,再好不过。”便回头叫房间里侍女,去准备酒菜。
徐文秋叫拿笔砚过来,写好友票,发去不多一刻,朋友陆续到来。发过友票,徐文秋叫起手巾,其时台面已经摆好,大家入座。其中恰有一位朋友,是徐文秋最敬重的朋友,双姓东方,单名一个瑶字,又号小白。生得仪容俊雅,眉目风流,同徐文秋意气相投,时常会面。当下到了席中,一眼先看见了莫幽兰,山花宝髻,石竹罗衣,神彩惊鸿,珮环回雪,不觉呆了一呆;又见徐文秋与她非常亲热,眉语目成,又如飞燕依人,夭桃初放,便大笑道:“文秋说苏州地方并无相知,这位难道是天外飞来的不成?”
徐文秋尚未开口,幽兰早已两颊通红,扭转身子,恰好与小白打个照面,更加不好意思,低下头去。
徐文秋听了好笑,便道:“这位大少爷,天生的不老成,没有好话说,你只当他放屁就是了。”又向小白道:“我向来做事从不瞒你,此处我实是第一次来。你不信,可以问房间里的人。”
阿仙等人一齐说道:“方大少,不要不相信,徐少爷今日才来。”
小白听了,方才相信,想了一想,又摇头道:“我只不信。既是今天做起,为什么许小姐的神气,倒像与徐大少是老相知一样,是何道理?”
小白说到此际,早被徐文秋捏了一把,使个眼色,小白方才住口。
徐文秋悄悄埋怨他道:“你取笑也要看地方,我今天初次在此请客,你便如此胡言乱语,倘被她真个板起面孔来,你我岂不大家没趣?”
小白笑道:“你不要来吓我,我是不怕的,你只让她做首诗,我便不开口,不知你肯不肯?”
徐文秋不觉大笑道:“原来你说了半天,是要她做诗,何不早说,恰要绕着弯儿说呢?”便叫幽兰转过去坐在小白旁边。
幽兰抬起头来,着实盯了徐文秋一眼,也不言语。徐文秋又催一遍,幽兰方才对着小白说道:“方大少,对不住,戏界的规矩,一个戏师不做两个客人。我情愿吃一杯罚酒谢罪!”说罢,便叫阿仙斟了一杯热酒,立起身来,将杯照着小白,竟自吃干了。
小白倒也无可再言,停了一会,忽然笑道:“可恶,你总要占个上风,究竟我同你是一样的人,难道我文采不如你不成?我先做诗一首:披星戴月花蝉躁,买卖鱼虾闹市留。忧女忧儿忧父母,十分憔悴死方休。”
徐文秋赞道:“好一个忧儿忧女忧父母的渔夫!我也做诗一首:残花满地星月隐,饮酒谈诗不减情。舞剑风生花四起,浮云散尽满天明。”
幽兰拍手笑道:“徐大少豪情壮志!”
小白叹道:“妖孽,如今这世道,可惜你却总不得志!”说着,又问幽兰道:“你看我们两人,到底谁的诗风更好些?”
幽兰听小白说得好笑,不免面红一笑,暗中又飞了徐文秋一眼,早被对坐的朋友名叫孔伯虚的看见,便笑道:“据我看来,文秋与小白二人正是工力愁敌,可算得瑜亮并生,一时无两。只是幽兰的意思有些看不上小白。”说得合席大笑起来。
酒过数巡,小白鼓起兴来,便要摆五十杯的庄。
徐文秋微笑道:“你这酒量也敢摆庄?待我来败你!”
旁坐一个姓吴的劝道:“五十杯太多,留几杯等别人来打,你打二十杯罢!”
徐文秋依了,便与小白五魁三元的叫了一阵。二十杯庄打完,徐文秋自己也输了十五六杯,他慢慢的喝了十杯,还有五杯,便折在一个大玻璃缸里,回过身来递与阿仙,叫她代饮。
阿仙刚刚接过,早被幽兰劈手夺来,一口气咕嘟嘟的竟喝了一个干净,面上早红晕起来,放下杯子,那两只秋波水汪汪的更加了几分风韵。小白只顾与别人猜拳,竟不理会。
徐文秋却是留心的,见幽兰杏眼微饧,桃腮带涩,心上觉得好生怜惜,只是说不出来,便低声说道:“你何苦这样拼命的喝酒,喝醉了怎么办呢?”
幽兰微笑不答。两人相视了好一会,小白的庄早已打完。小白除代酒外,自家也喝了三十余杯,觉得有些沉醉,从腰间掏出一个表来一看,早已指到十二点三刻了,便道:“时候不早了,我们散罢!好等你们两人细细的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