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到时晋夫人已经在旁坐下了,腿边放了个暖炉,手中还是拿着先前那本书。
见人都来齐了,晋夫人把书放在桌上后站起来,亲手从食盒中端了两碗桃胶莲子羹出来。尹温妍这时才看清那书面上竟写着“兵法”二字,一时间看晋夫人的眼神又有些不同。
“难怪晋夫人的手这么暖和,原来是练武之人。”尹温妍心里这样想,对这晋府到底在朝中是什么样的地位产生了疑问
现在大户人家的姑娘多半还是不喜抛头露面的,在家里学学字画、做做女红,就已经足以打发大多数时间了。可这晋夫人不仅一身好武艺,嫁进晋府后随身翻看的书竟也是兵法一类,这让尹温妍又多了几分好奇。
“明清和玉儿过来坐吧。”晋夫人招呼二人,“让他们先比一场,两个人都是练武的。”
尹玉把手中的弓递给尹温妍,做了个加油的手势后坐去了晋夫人身边。尹玉看起来活泼了不少,已比先前放得开些了。尹温妍是打心底里喜欢晋府的氛围,和和睦睦的没有那么森严的界限,想来尹玉也是更喜欢这儿。
尹温妍看见尹玉这样是打心底里高兴,经过这几个时辰的相处,她觉得尹玉这姑娘是真活得太压抑了些,恪守着规律一步不敢僭越,完全没个自由的时候。
“以后再来都带上她一起。”尹温妍在心里做了决定。
楚远亭对尹温妍做了个“请”的手势,从旁边拿出弓箭袋放到她身前的架子上,而后站到了旁边的靶子前。
尹温妍对于射箭是完全没在怕的,虽说现在身上妖力微乎其微,可动物用来瞄准猎物的眼睛绝对比人类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从前做狐狸的时候,她能在几丈开外的草丛里看见一只兔子露头,如今这么近的草靶又哪难得住她。
尹温妍将箭放在弓上双手举至身侧,用弓弦贴着鼻梁单边眼睛瞄准。天又下起雪来,她将全部注意力集中于一点,眼睛里逐渐显现出风的方向。若是有人注意看她的眼睛就会发现,此时她的瞳孔已经不是人那样圆润,而是动物般细长的一条。
她很享受这种感觉,就像是狩猎时紧盯着猎物的脖颈,那脖颈里流动的鲜血就像这靶心上的涂料一样红。
雪花飘落的路线在眼中逐渐清晰,她直消射出这箭必然命中靶心!
可能是她瞄准了太久,楚远亭轻唤了一声。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利箭脱弓飞驰而去,划破空气只听见“嗖”的一声。
白雪红梅刹那绽放,天地倾倒。
“好!”
晋明清在旁边拍起了手,尹玉也是开心地叫了一声,晋夫人眼中尽是赞许,冲她微微颔首致意。
她得意的看了楚远亭一眼,走到亭子里坐下。尹玉给她递来甜汤,她端起碗来饮了一大半。
“怎么样?”尹温妍冲楚远亭喊了声,“还能赢吗?”
楚远亭看着她微微一笑,从手腕上解了条黑布缠到头上正好蒙住眼睛。
“这是?”尹玉不解。
“你看就知道了!”晋明清卖了个关子,有些兴奋。
只见楚远亭张弓搭箭立在那儿,双眼被蒙上无法瞄准。尹温妍注意到他微微偏了偏头,同时耳朵似乎动了一下。还没等尹温妍细想,箭已经脱了弓。
尹温妍跑到跟前去看那靶子,这一箭的力道比她大了很多,直接贯穿了草靶差点射去外面。那箭同样也是在最中心的位置,可尹温妍知道她已经输了。
她是用眼睛瞄准而楚远亭是靠耳朵,楚远亭能听见风的声音来判断箭该往哪边偏一些。至于如何蒙上眼睛还能知道草靶的位置,则全靠楚远亭天赋异禀,只需看一眼就知道了自己的弓该举多高。
她输的心服口服。
“还能赢吗?”
楚远亭摘下那布条拿在手上,黑色的布条随风在手上飘动。
他问了尹温妍一声,尹温妍便回了头。他一手抓着布条一手拿着弓,身姿挺拔,面上还挂着似有似无的微笑。
“你赢了。”尹温妍认得爽快。
她看着楚远亭,楚远亭也看着她。二人对视良久,一时视旁人为无物。
晋夫人看着他俩站在那儿不懂,笑着喝了口茶不说话。尹玉见着也是觉得气氛暧昧了些,便也学着晋夫人的样子舀了勺甜汤喝。
就只有晋明清这个不解风情地说了一句:“你们还站着干嘛?换我了!”
尹温妍如梦初醒,有些微微涨红了脸。她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了,那楚远亭的眼睛就像有魔力似的,愣是让她呆呆地看了这么久。
楚远亭把弓从她手上接过放好,径直坐到了桌边。晋夫人也把甜汤递了他一份,只是他那一份的量比别人的都足。这都是晋府约定俗成的习惯了,晋夫人以前专门吩咐过下人,二少爷饮食的量都得比别人的多,她自己也是练武之人,知道练武的胃口总是比别人大些。
“小姐!小姐!”
晋明清刚站定还没举起弓,一个丫鬟从外面跑进来,那丫鬟匆匆忙忙一路高呼,旁边的人避让不及险些撞到。
“怎么了?”尹温妍站起来,那丫鬟直接撞到了她身上。她扶住丫鬟递了一杯水,丫鬟却是没接“扑通”一声跪下了。
“出事了小姐,大少爷被契丹所俘,已于昨日被阵前祭旗了!”
什么大少爷?
尹温妍愣在原地。
“小姐你快回去吧,夫人昏倒了,老爷也赶回来了。”
那丫鬟连拉带拽地把尹温妍往外拉,她这才反应过来应该是她哥哥死了。虽心中没什么感觉,可既然是尹家长子那必然是十万火急。
尹温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抓起尹玉的手就往外跑。门外马车已等着,她没要人扶,一跃而起就上了车。尹玉也是着急想学着尹温妍的样子,可怎么爬都上不去,还是等着丫鬟摆了脚踏才匆忙进了车。
晋明清和楚远亭还愣在原地,晋夫人的神色却有些奇怪。她只是凝望远方,眼睛里闪烁不定似有所想,而后两行清泪划过脸颊,她闭上了双眼。
尹府外边儿看起来没什么异样,进门后也算是井然有序,只是大家都静悄悄的,往日活泼的丫鬟也都低着头脚步急促。
“小姐您可回来了,夫人刚醒。”有丫鬟迎上来,一路引着二人到了先前请安的地方,而后行了个礼匆匆离去。
尹温妍见尹玉好像也只是急在表面上,估计着这大少爷应该也是夫人所生。夫人待尹玉不好处处打压,尹温妍才进府第一天就能觉察的出来。下面丫鬟们更是不把尹玉当回事,恪守着嫡庶尊卑的规矩不敢僭越,其中是真懂规矩,还是只是把自己沦为丫鬟的气撒在尹玉身上,就不得而知了。
这种情况下尹玉要是还能喜欢夫人,那才是真的不正常。
尹玉见尹温妍在看她,面上装出来的焦急又浓了几分,过来握住尹温妍的手,有安慰之意。
此时尹温妍才真该装出焦急和悲痛的模样,毕竟是亲的兄长,不哭一场似乎说不过去。
“我的孩儿啊!”尹夫人在床上哭喊,见尹温妍来后紧抓住她的手,尹夫人的指甲深深没入她的手臂,掐得她生疼,“我儿去了,从今往后你便没有哥哥了。”
尹夫人早已没了白天的姿态,就这样当着所有下人和尹玉的面哭得声泪俱下。她本是保养十分得当的,可此时卸下所有珠翠,尹温妍能看见她鬓边其实已有花白。她抓住尹温妍不肯撒手,面上失了血色连嘴唇也是煞白,此时那还顾得上什么主母架子,她只是一个没了孩子的可怜母亲。
尹温妍有些动容。
“母亲。”她在床边坐下,忍着手臂上的疼痛替尹夫人将被子盖好,“哥哥没了,妍儿还在。”
尹夫人恐是一时难以接受,听不进尹温妍说了什么,只是抓住她不放手,怕她也被谁夺了去。
尹温妍早上是见过尹夫人的,那种当家主母的姿态她不是没见过,每一句话都暗藏玄机,每一个眼神都耐人寻味。她也见了尹夫人是怎么打压尹玉的,一口早饭都不让尹玉吃饱,话里话外更是挤兑。
尹夫人做了所有一个主母该做的事情,操持家里稳定后宅,也不给任何人出头的机会。
尹温妍心中有些复杂,她很难将面前哭到失声的夫人与先前那人联系起来。
尹温妍的父母在做狐狸时就去了,那时她不过是只普通小兽,哪懂得什么亲人之情、父母之爱。后来化形了也总是自己一个人,更是没有体会过兄弟姐妹间血浓于水的羁绊。
她看着夫人肝肠寸断,心中竟也有些疼。她不知道这是属于原主人的疼痛,还是自己也体会到了一点点舐犊之情。
“小姐,夫人该服药了。”有丫鬟端着碗走过来,身后还跟了几个背着药箱的大夫。
尹温妍点头,几个丫鬟上前将尹夫人抓紧不放的手拿下来:“好好照顾夫人。”
许是第一次见夫人那副模样,尹玉一直站着没说话,她看着夫人哭喊,眼神中生出些怜悯。
尹温妍出了房间她也跟着出来了。二人站在门口相顾无言,尹温妍抬头看着天,尹玉伸手接了片雪花。
“你讨厌母亲是不是?”尹温妍问道。
尹玉神色平静,不似有大悲也不似有大喜。
尹温妍继续说:“你当然讨厌母亲,她打压你的母亲,也不让你出头,处处为难你们。”
“我不希望哥哥死。”尹玉转过身看着尹温妍,“我不喜欢母亲,但你是好人。从前我想读书,是你去求了,父亲才给我也请了先生。我对牛乳过敏也只有你记得,是你让厨房以后都不准用牛乳入菜。”
尹温妍有些惊讶。
尹玉继续说下去:“那是你的亲哥哥,我不想你难过。”
尹温妍不知该说什么,她千想万想也不会想到原来这尹家的二位小姐是这样的关系,她本以为这该是嫡庶之争勾心斗角的故事,却没料到尹玉一片赤诚。
“夫人是名门之后,嫁进尹府做了主母,要想长久地把这个位子坐下去,除了倚仗父亲的爱和母家的实力,当然也得有手段。”尹玉叹了口气,抬头望着那树上一片雪色,“我都懂,只是有时候也不甘心,凭什么我的母亲出身不好,我也就必须受人冷眼。”
“对不起……”
“不必道歉。”尹玉打断了尹温妍,“我也有私心,尹家与晋家交好,父亲是兵部尚书,晋王爷是陛下的亲弟更是陛下亲封的镇北王,日后两家必有姻亲。”
“楚二公子的母亲早逝,去的时候也没个正经名分,袭爵的肯定是晋长公子。大家都希望你嫁给晋公子,你却和楚公子更要好。”
“若是夫人给我指婚,多半还是去做小,我不想我的孩子活得像我一样。”
“所以你……”尹温妍恍然大悟,“你想嫁给明清。”
尹玉毫不避讳将这计划全盘托出。
尹温妍看着尹玉久久没有说话,她对尹玉又有了新的认识。最开始觉得是个被压迫的庶妹,后来发现也是个活泼的性子,到现在才真正意识到,原来她所思所想是何其通透。
想来真正的尹大小姐也是个好心人,在这冰冷的府邸暖了尹玉的心,也收获了这同父异母姊妹的真情实意。
尹温妍问道:“你希望我帮你吗?”
“其中利害想得明白,唯爱一字却是强求不得。”尹玉摇头,“我只想争取,如若没有结果,可能就真是我命中不该有了。”
尹温妍突然觉得晋明清得向尹玉道歉,尹玉对情爱理解之纯粹,该是这世界上最干净的东西,不应被横加指责。
“那你为什么喜欢明清?”尹温妍起了撮合的心思。
“他教我练过字。”
“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尹温妍开口还想说什么,却见尹玉神情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识趣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