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等待有希望的希望
到了。
初夏抓着座椅,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心里却慌了起来。
是有多久没有回到这里了呢?
大概十年,也许更多。
这里,承载着她童年时的回忆。
关于父母,关于那场火灾,关于舅舅。
人潮挤着她缓缓前进,慕千帆紧紧牵着她的手。
斑驳的站牌,狭小的走廊,一层一层。
从连岸到慕千帆的老家还有一段路途,那种古老的三轮车“腾腾腾”颠得初夏胃里七荤八素,好在路途并不算遥远,不消两个小时就已到了村口。
抬头,看着这片属于连岸的天空,初夏苦笑。这么多年,她没有再回来过,那些记忆,斑斑驳驳,触景伤情。
曾经的曾经,她也有个欢乐的家庭,有着昏黄的灯光,有着热腾腾的晚饭。
回忆,终究只能回忆。
跟着慕千帆在村里兜兜转转,最终在一间破败的土房子前停下。
“很久没回来了!”慕千帆长呼一口气,很显然,他对这里还是有着浓浓的感情。
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黝黑的脸膛,高高的颧骨,她惊喜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慕千帆:“千帆!你回来了!来来来,快进来……”
“这位是?”妇女打量着初夏,眼里有着难以掩饰的喜悦。
“婶婶,这是我同学,初夏。初夏,这是我婶子。”
“婶子好。”初夏笑笑,她很喜欢这里的浓浓的泥土气息。
“奶奶呢?”慕千帆带着初夏进了屋。
“奶奶在佛堂念佛,一会儿就出来,别打扰她喽!”婶婶热情地拿出苹果招待初夏,并不时地偷瞄。
坐在炕上,初夏当然知道婶婶误会了什么,这里的风俗她还是知道一点的。
“婶婶,她只是我同学。”似乎是预知到了初夏的想法,慕千帆开口解释。“对了,奶奶什么时候开始信佛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你还问呢!”婶婶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进了城上了大学就没信儿了,奶奶还不是为你祈福么!我们慕家就你这么一个种哟……”
“凤儿,和谁说话呢?”里间的屋门一开一合,走出一个年逾八旬的老人,佝偻着身体,颤颤巍巍地问道。
“妈,你看!千帆带女朋友回来了!”婶婶急急地过去扶住老人。
老人浑浊而犀利的眼在初夏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毫不掩饰的喜悦浮上脸颊。
“奶奶,初夏只是我的同学,不是女朋友,婶婶听错了。”慕千帆急忙解释,眼里竟然带着笑意。
看着他这样单纯灿烂的笑,初夏想,也许这就是一种信赖,有些东西,只有在最亲密的人身边才能表现出来,就像她只在诺航面前哭,就像他只在她们面前笑。
因为信赖。
老人脸上瞬间涌上一丝失落,却仍是微笑着:“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奶奶,我叫夏初雪。”初夏笑着帮着婶婶搀着奶奶慢慢坐到炕上。
“夏初雪……”喃喃着这个名字,老人若有所思地看了初夏一眼。
只一眼,就让初夏觉得别扭,却又道不明其中的缘由。
农家的生活,婶婶的热情,这里的一切都让初夏觉得亲切。
烧得热腾腾的小鸡炖蘑菇,火热火热的火炕,昏黄的灯光,还有那伴着灶坑的风匣……
那种浓郁的东北乡村的气息紧紧包裹着她,让她徜徉,让她依偎……
在连岸的两天时间,过得还算快乐。
慕千帆带着她,爬过一座座高高矮矮的山丘,走过一片片铺着落叶的林地。湛蓝的天空火红的叶,让她慢慢找回了童年时在果林里收集树叶的日子。
原来,自己的记忆里还有这么快乐的日子。只是,这些年,被仇恨和怨愤遮住了眼。
快乐的日子总是太快。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写着日记的她忽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不禁暗暗埋怨一声,夏初雪你这家伙……
终于,耐不住好奇的初夏推开了那扇笨重的黑木门。
门打开的时候,奶奶正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在佛堂前。见初夏来了,她放下手中的念珠,轻轻道一句“阿尼陀佛”就示意初夏到隔壁的一个隔间去。
“其实,我知道你这次来的目的。”这位年过八旬的老人目光依旧犀利,“千帆的妈妈让你来的吧?”
“我……”心事被拆穿的初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没有埋怨你。”老人微微叹气,“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我有两个儿子,老大是明儿,老二是坤儿。二十年前,明儿娶到了来自城里的莲韵,也就是千帆的妈妈。而我们家,只是一个贫穷简单的农村人家,我们甚至不能满足她一瓶高档洗发水的要求……可是,她还是愿意留在我们慕家,愿意受苦。那时候,莲韵是全村人人称道的好媳妇。不久坤儿也娶了凤儿……”
“好景不长,明儿为了想让莲韵过上好日子,不惜拿出身价财产去赌……后来,越赌越多,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
“在千帆三岁的时候,明儿一怒之下把莲韵赶走,还逼她签下离婚协议……”
“莲韵的老家人知道了,就把她带了回去,把她关了起来,过了些日子,就把她嫁给了城里的一个大户……明儿依然不学无术,也找莲韵要过钱……后来,莲韵是真的恨他了。帆儿五岁那年,明儿终于开始学好,开始搞起卖苹果的生意,赚下了钱,全都留着,等着莲韵回来……”
说道这里,老人忍不住哽咽,初夏紧紧扶住她,心里却未从那些剧情中走出。
那个冰冷到骨子里的妇人,竟有这样凄凉的过去……
“后来,在一次去求莲韵回来被拒绝的时候,明儿选择了卧轨……那个时候,千帆是眼睁睁地看着火车从明儿身上碾过……”
初夏心里一阵酸楚,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被火车碾过……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她不知道,当年,看着那场火灾的发生,她哭到哑了嗓子哭到昏厥。后来的后来,她总是能梦见那天漫天的大火……
而慕千帆,要有多坚强才能坚持着不再回想那日的残酷……
老妇人声泪俱下,叙述那些过去,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她软软地瘫倒在初夏怀里,泪水湿了初夏的衣襟。
“千帆从小就恨他妈妈,在他眼里,是莲韵害得我们变成这样……”
“莲韵来接他到城里,他去了,把莲韵的女儿弄得直哭,又打死了他们家的宝贝狗,砸坏了很多古董……”
“这么多年来,他的恨只增不减……他甚至想成为莲韵的女婿来报复……幸好……”老妇人抬眸看着初夏,眼里的光芒让初夏不知所措。
“幸好有你。”老妇人擦了擦眼泪,“是你,让他放弃了这个可怕的念头。这些年来,我都在想方设法让他从仇恨中走出来。毕竟莲韵是他亲生母亲,就算从前有错……”
“所以,你们想怎样?”初夏忍住心里的战栗,放开抱着她的双手,“让我和他在一起么……”
“阿尼陀佛……”老妇人双手合十,“我知道这个要求有些过分……只是……你真的影响到了千帆的决定……这世上,纠纠葛葛,爱恨情仇,终是有定数的。而爱爱恨恨,只有亲情是最可贵的,我不想等我离开的时候,千帆依旧守着这份怨恨不放手……”
她的一番话,初夏几乎掉泪,“我考虑考虑……”
“随缘吧……姑娘,我们……也是自私的,一切,由你自己决定……”老妇人抹掉脸上的泪水,“明天还有赶路,姑娘你早点睡吧……”
初夏抬起脚走出隔间,脚步沉重得不像自己的。
“千帆的叔叔……是在十四年前连岸西城夏家庄的火灾中,去的么?”死死地抓着?久牛?跸囊蛔忠欢俚匚实馈?
“是……”老妇人沙哑的声音慢慢溢出,“孩子,我们真的不是要你报恩……”
初夏苦笑,那个把她从烈火中救出的男人,那个为了救父母而丧命的男人,竟然是慕千帆的叔叔。
是巧合还是命运的捉弄?
她只知道,现在的她,没有选择。
门外,是千帆的婶婶。
这个中年女人脸上没有悲喜,初夏不清楚她是否听见了自己和奶奶的对话。
“跟我来。”女人默默转身。
初夏跟着她来到了一件阴暗的屋子,昏黄的灯光,两个默默直立的牌位——慕明,慕坤。
“我觉得你会想来看看他们。”女人点燃两柱香递给初夏。
上香,鞠躬。
心酸。
是有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父母过世这么多年,自己也没有给他们点上一炷香。
原因是不想再回舅舅家,不想再看舅舅那残忍的嘴脸。
“这世上,纠纠葛葛,爱恨情仇,终是有定数的。而爱爱恨恨,只有亲情是最可贵的,我不想等我离开的时候,千帆依旧守着这份怨恨不放手……”
奶奶的话在耳边不停回响……
“小时候,因为家庭困难,彦成又体弱多病……我对你很不好……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找你,舅舅对不起你……”
舅舅,这个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不知为何,回国以后,眼泪特别多。
究竟的原因,她自己都不清楚。
回程的火车,初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纷乱复杂,这些年,关于舅舅,关于诺航,关于常宇,关于千帆,关于自己……
所有的记忆纷至沓来,层层叠叠地堆垒着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小孽种!你还哭!还哭!”
“初夏,走,我们回家。”
“好朋友么?”
“以后,不要来了,忘了我。我怎样,都别管。”
“还是这么不想看到我?”
“我希望你和帆儿在一起……”
“孩子,我们真的不是要你报恩……”
睡梦中,她把头紧紧埋进膝盖里,似乎这样就能逃避掉某种情绪。
慕千帆轻轻摩擦着她的发丝,初夏,你在逃避什么?
是不是,我永远都没权利分担你的喜怒哀乐?
是不是,我还是伤害到你了?
是不是,到了最后,我依然保护不了你……
想到这里,他不禁用双手捂住脸,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自她出现,他的计划都乱了。
眼前依然能浮现出小雨来找他时的笃定:“只要我们在一起,只要我坚持你做我们家的女婿,小妈一定会气到发狂,她的心脏病并不乐观……”
那时,他恨她。
他恨不得拿刀杀了她。
永远也忘不了父亲躺在铁轨上凄凉的微笑,永远也忘不了她绝决的背影。
永远……
紧紧捂住双眼,阻止那些往事占进视线……
初夏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慕千帆就是这样。
蜷缩在座位上,双手捂脸,静静地随着火车颠簸。
“你见不得人了?”初夏轻轻拿下他的手,“你……”
她竟然发现,慕千帆在流泪!
擦了擦眼泪,他别过脸去,“沙子迷了眼。”
初夏暗笑,火车上哪来的沙子?
又是一阵沉默。
慕千帆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两个人就那样僵持着。
直到初夏轻轻依偎在他怀里:“无论怎样,有我在。”
就这样吧……
他和她是那么相似的两个人,一样的伤痛,一样的恨。
更何况,她欠慕家的,不是一点点。
没有了诺航,她就没有了岸。
一艘没有岸的船,到哪里都是流浪,又何必在意究竟是在哪里……
慕千帆先是一愣,而后是紧紧地抱住她。
有泪在她的衣襟上蔓延。
午后寂静的枫树林,常宇轻轻拾起一片片落叶夹进书里。
“你打算什么时候向她告白?”许彦成坐在一棵树上晃着双腿。
“合适的时候。”常宇嘴上说着,手里的动作却不停。
“那你就继续等喽?”许彦成摘了一片树叶叼在嘴里,“等到她忘了许诺航?”
手上的动作停下来,常宇苦笑,等到她忘记许诺航的时候……
许诺航在她心中那么久,那么深,忘掉他,究竟需要多久?
不管多久,他都会等,因为她值得……
见常宇没有答话,许彦成自知是碰到了他不愿意谈论的话题,继而转道:“今天下午有孤儿院的志愿活动,你去么?”
“去。”常宇继续手上的动作,一片一片的枫叶,小心翼翼。
由于参加孤儿院的志愿者中有人临时有事,刚下火车的初夏便被颖子拉去做义工。
孤儿院里,初夏陪着一群孩子捡落叶,玩得不亦乐乎。
这些孩子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依然能笑得那么灿烂,像极了她。
无论怎样,都要笑对生活,不是么?
“你看,她笑得多开心。”静静趴在二楼栏杆上,喃喃地说道。
“可是,她的笑,总是少了点什么。”常宇双手环胸,轻轻答话。
“有的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错了。”用左手拄着下巴,静静看着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的初夏,她的笑,似乎是带着阴影的。
“没有什么对和错。这也许就是命运。”常宇推了推架在鼻子上的镜框,“就算不是你,许诺航也会想要这么做。这是改变不了的。”
“也许吧!”静静沉吟着,忽然转过头,“我很想知道诺航表哥和你都聊了些什么。”
“他说,”常宇笑笑“要你不要八卦。”
“喂,不要那么小气嘛!”静静看着常宇离去的背影跺了跺脚,真是——可恶!
常宇从楼梯上走下,双手插兜,左手里紧紧地攥着一个月季形的吊坠。
她喜欢月季,月季的花语是:等待有希望的希望。
手里的这个月季形的吊坠,是他亲自设计,专门定制的。
等待有希望的希望。
我愿意等你,直到你忘了你心里放不下的那个人。
时间再久,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等你,呵护你……
谁都不知道,他为了设计这个吊坠有几夜没睡,谁都不会知道,他作出这个决定需要多少勇气。
“初夏。”他轻唤,声音竟有微微的颤抖,“可以聊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