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辞从前天晚上一直忙乎到现在,几乎两个晚上没睡了。萧岚风走之前本来是将金一鸣留下,总归是自家人,方便照顾秦善。哪知这小子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熬了半宿实在困倦的不行,自己先跑去睡了。只留下薛辞一个人,伴着一豆孤灯,等着秦善醒过来。
秦善呆呆的目送他离开,只觉得自己这几日就像做梦一般。突然被绑架,突然被下毒,突然这毒又解了。她一个人莫名其妙的住在这举目无亲的明鉴山庄,有些说不出来的惶恐和失落。
薛辞离开之后,房梁上突然飘下来一个白衣的人影。衣袂翩翩,潇洒之致,正是相里流云。
他在秦善面前站了一会儿,见她没反应,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咦?流云?你怎么……”秦善看到了他,想起方才离开的薛辞,顿悟,“是了,你是药王谷的人。薛大夫在这里,你自然也会在这里。”
相里流云不打算去解释他的身份,他也解释不明白。
秦善在床上躺了一两天,这会站立太久,双腿开始发软,身体晃晃悠悠,几乎要软倒在地。相里流云立即上前揽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胸口。
“你毒性刚刚被逼除,身体还有些虚弱,不如去床上躺着?”相里流云的声音罕见的温柔。
“不去!”秦善躺了两天,对“躺着”两个字本能的开始抗拒,双手撑着相里流云的胸膛微微摇头,“我想站一会儿。你扶着我就好了。”
“好。”
“我想喝水。”
相里流云一手揽着她的肩膀,一手去为她倒茶。手心察觉到茶杯的冰凉,微微皱眉,运转内力,将茶水加热。
秦善许久不曾喝水了,一口气喝了四五杯。
她倒是心大,丝毫没觉得奇怪茶水为什么是热的。
她靠着相里流云站了良久,这才想起来和他说话。
她的声音又轻又细,相里流云低头看她撑在自己胸膛的细白的手指,心口微微发疼。
“是……薛大夫救了我么?”
“是。”
“薛大夫长得好看,医术也好,心地也好。我以后好好谢她。”她还记得上回撞破薛辞洗澡的事情,难为他没有责怪于她。
跟着她又开始委屈,“大师兄怎么丢下我就走了?他好歹等等我,我明天就能跟着他一起回家的。”
不知道为什么,相里流云此刻很不愿意她过多提起萧岚风,便道:“你留在这里好好养身体,养好了再回去,也免得让你师父师兄妹他们担心。”
秦善乖巧的点头,“你说的极是。”
忽又想起一事,道:“也不知道三师姐和白师姐她们回去了没有?大师兄前天过来,都没来得及说。”
相里流云心中一滞,不忍心告诉她,她现在受的苦,完全是叫两位师姐害的。
秦善大约是在鬼门关前头走过了一圈,此刻再也不敢躺床上睡过去,硬拉着相里流云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说着说着,声音便越来越低,越来越弱。等相里流云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
相里流云将她打横抱起,绕过屏风,将她轻轻放在床上,然后细心的盖上被子。
他在秦善的床头坐了一会儿,只觉得有种说不出来安心与平静。身为千峰阁少阁主,又是一代女魔头相里文君的儿子,他从小到大从不曾为谁担忧过。
原来,为人担心的感觉是这样的……像一颗心被揪起来,又慢慢抚平,又像是一片风筝,在天上漫无目的的飞了许久,终于生出了一根线,牵向了地平线。
他突然有些舍不得走。
没过一会儿,窗外突然出现了低沉的敲击声。相里流云用手背蹭了蹭秦善的脸,转身飞出了窗外。
“少主。”
距离明鉴山庄不远的竹林里,柳域已经等候多时了。
“唐家三兄弟同意了吗?”相里流云道。
“同意了。属下已经吩咐我们埋伏在明鉴山庄的内线去联络他们了,明天,他们便会投诚明鉴山庄。少主这次……是要对付八卦岭白家?”
他引导唐门与明鉴山庄搭上线,自然是希望明鉴山庄替唐家报仇。
“也说不上对付,废物利用而已。”相里流云随意的找了块石头坐下,搓动了下方才摸过秦善脸颊的指尖。
“蜀中地处偏远,比不得中州人才济济。八卦连环掌这种功夫,也就只能在蜀中排的上名号,真要打起来,十个白家都比不上一个惊雷谷。”
“那少主要如何对付白家?“
对于一向视作心腹的柳域,相里流云便坦诚了许多。提点他,“一个天一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门下弟子中盘根错节的关系。如果让八卦岭白家势大,天一派以后会更难对付。所以唐白两家恩怨,第一个着急的不是我们,而是明鉴山庄。名门正派之间的勾心斗角来的比我们惨烈多了,你放心,白家与天一派是盟友关系,明鉴山庄如果不想天一派进一步坐大,就一定不会放过打压白家的机会。”
柳域一副受教的模样。忽想起了方才与内线联络的时候,他提及的一件事,便压低声音,在相里流云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哦?还有这样的事情?”
相里流云听着听着,嘴角突然浮起一丝玩味的浅笑。
“让他继续盯着那位韩姑娘,这件事比唐门的一堆废人重要。他李钺想利用给秦善解毒的机会,让萧岚风内力大损,自己好蝉联簪花大会的榜首,那我就让他给秦善送一份礼品。有得必有失,一报还一报,这就是江湖的道理。”
相里流云道:“另外,告诉蔻丹,让她通知乌沙盟的韩进。就说韩姑娘的事情包在我们身上,簪花大会之后,我们一定将韩姑娘全须全尾的送到他眼前。琴玉清已经身中剧毒无药可解,请他务必在三日之内解决素音门的事情,”
“是,属下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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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善这一觉,睡的又沉又香,等到她彻底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她迷迷糊糊坐起来,只觉得手旁边有个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不停的在蹭她。睁开眼睛一看,吓了一跳。
那团毛茸茸的东西,竟然是个活物。
小白貂蹲在秦善的被子上,睡的正香,忽然被身下翻滚的被子惊醒,吓得腰背都躬起来,绿豆大小的眼睛字啊白白的皮毛上滴溜溜的转。等发现秦善醒了,便吱吱叫了两声,咻的一下从床上跳下去,一眨眼就穿过了窗户,不知跑向何处。
这……白貂成精了吧!
秦善目瞪口呆的看它远去,然后才慢悠悠的穿好衣服,正准备下床活动活动,还没出门,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她一抬头,房门就被人粗暴的推开了。一个红衣服的人影,正气喘吁吁的从门外冲进来。她身后还背了个巨大的包袱,包袱上则蹲着一只毛茸茸的白貂。
秦善就这样和韩柔柔面对面碰上了,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搞明白对方要干嘛。
“你醒啦!”
“你背的是什么?”
两个人几乎同时出声。
韩柔柔摆摆手,将背上的包袱顺手扔到圆桌上,毫不客气的给自己倒了杯水。
“我跟你说件事,真是要气死我了。你还记得前几日我们当掉的那把软剑吗?”
她现在和秦善说话,已经自然而然的开始用我们了。
秦善点头,“是我的青灵剑。”
韩柔柔一拍桌子,“我后来才知道,那把剑的铸造者是铁老的大弟子辛酉所造,若真是这样,这把剑岂止五百两,至少能卖到三千两。”
她伸出三根手指,在秦善的面前比划。
“这么多啊!”秦善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银子,怎么那柄软剑这么值钱吗?
韩柔柔气道:“可恨我看走了眼,白白叫李钺给骗了。我方才去找他理论了,结果反倒教他抓住了把柄,向我讨要食宿费。我们来明鉴山庄是做客的,你也没有付食宿费,怎么偏我就要付了?”
这话说的跟秦善是个厚脸皮一样。秦善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白住了人家的屋子,还拿了人家的药材,结果连句谢也没说声。这个少庄主李钺,倒是个大大的好人。
韩柔柔道:“我全身上下,就剩下上回当掉那柄剑的钱了,实在没办法,就只好都赔给他了。回来的路上就听到旁边有人议论,说少庄主先前得了一柄青灵剑,是铁老大弟子辛酉先生的作品,很是难得。”
“铁老,是谁啊?辛酉先生,又是谁?”这两个词又触及了秦善知识的盲区。
“啊哈?你连铁老都不知道?”韩柔柔怜悯又古怪的看着她,“你师门平常都教给你什么啊?铁老是江湖鼎鼎有名的铸剑师,江湖中但凡用兵器,没有不想要铁老的作品。这个辛酉先生啊,便是铁老收的第一个弟子,得到了他七分真传。那柄软剑要真是出自辛酉先生之手,卖三千两都是便宜的呢。”
秦善的孤陋寡闻这事儿,须怪不得天一派。勤勉堂的杜师叔是有教过这些武林掌故来着,可都被她逃掉了。
秦善与她相依为命的这些时日,知道她的个性,虽然有时候大小姐脾性,人却还是不错的,便安慰道:“那柄剑,我们不是还有当票嘛?最多过些时日赎回来就是了。”
韩柔柔委屈道:“我们当掉剑换来那些银子,早教我赔给他当食宿费啦。现在哪里还有银子?”
秦善:……
她这是又变成穷光蛋啦?
韩柔柔理直气壮道:“我实在气不过,就偷偷溜进了他的书房,胡乱卷了一些东西出来。你看看这包袱里的东西,咱们拿出去卖掉,应该还能再换些钱吧!”
她解开包袱,一个一个的翻看,看到值钱的东西就放到一边,打算之后出门卖掉。
跑到别人家里住着,还偷人家书房里的东西,这操作,秦善闻所未闻。简直要惊呆了。
“你溜进了他的书房,不怕被他发现啊?”
韩柔柔指着自己的鼻子,傲然道:“我虽然打架不如你,轻功却是一等一的好,从小就随意出入我爹的书房,十岁之后就再也没有被他抓住过。一个小小的明鉴山庄,怎么困的住我?”
韩柔柔的爹爹,正是乌沙盟的盟主韩进。乌沙盟这种地方,鸡鸣狗盗三教九流无所不有,韩柔柔从小跟着这群叔伯厮混,很是学了一堆旁门左道的功夫。偷偷进个什么书房,不在话下。
秦善到底是天一派的弟子,直觉她这事儿就做的不对,摇头道:“咱们来者是客,没有偷人家东西的道理。要不,你把这些还给他吧!”
韩柔柔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砚台,估摸着能卖个百来两银子,满意的放在一边,一边跟秦善道:“那可不行,没有银子,我哪里都去不了。那个笑面虎说了,我还欠他四百多两银子,要是还不上,就得留下给他做丫鬟。我才不做人丫鬟呢,这么丢人的事情,我可做不来。”
那个笑面虎,指的当然是李钺。
这话要是听在徐樱或者白菲菲耳朵里,自然能察觉到其中的古怪来。可秦善在某些方面就是个傻子,只觉得这少庄主也忒过分,欠的钱还上就是了,为何要逼人做丫鬟?
“不过,你为什么欠了他四百多两银子啊?这里吃了东西,有这么贵吗?”
韩柔柔脸面一红,不好意思跟秦善讲,她这几日折了人家的花,打了人家的狗,摔了人家的茶壶……林林总总加起来,可不得有四百两之多么?
但是,归根结底还是李钺那小子太可恶的缘故。
秦善道:“我觉得那少庄主挺好说话的,不如我们去和他好好说说?把东西还给他,然后请他宽限些时日,咱们另想法子挣钱?”
韩柔柔摆手道:“不用想法子啦,把这些卖了就有钱了。”她已经从一包袱的零碎中挑出了几样“珍品”,另拿个包袱卷了卷,背上包袱,带着小白貂,眨眼就出门了。
秦善与韩柔柔相识虽然才几天,却也算“生死之交”,知道这姑娘个性执拗不听劝,便打算自己去见见这位传说中的少庄主。
明鉴山庄实在太大,又加上她自从进了明鉴山庄之后,就没有出过自己这间卧房。出了客院门,便是一座偌大的园林,园中花木扶疏绕着一湖绿水,雅致非常。沿着湖边曲曲折折的石板路,只听见前方传来一阵整齐的口号声。秦善不知李钺的院子到底在哪里,四周又找不到问路的人,索性循着声音往前走去。
复行百来步,便有一座三层楼高的假山出现在石板路尽头。山后有围墙,显然是没有路了。山上立了一个四角攒尖的亭子,四个角高高翘起,飞出了院墙之上。亭上门楣处高悬一个牌匾,上书“一览亭”三个字。
秦善提着裙子拾阶而上,坐在亭中向院墙外望去,只见一群身穿灰白色衣服的弟子,整整齐齐的排列成十几行,正聚在一起跟着队伍前方一个清朗的公子练剑。秦善耳聪目明,一眼就看出领头的那人是李钺。
这些应该就是明鉴山庄的弟子了,看这人数,约有两三百人,比我们天一派的内门弟子还多。李钺公子眼下在忙,不便上前打扰,不如索性等他们结束了,再过去问候吧。
秦善这么打算着,便一屁股坐到亭子里,一会儿欣赏园中景致,一会儿看起人家练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