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1958年初,俞山已经四岁了,整天在地上跑个不停。俞野白看着儿子,心里特别有成就感。他觉得人其实和动物一样,都得首先完成繁衍后代的任务,才能再去谈什么理想啊、主义啊之类的。现在,他就可以很自豪地说,自己已经完成了作为人的第一个目标。可接下来应该追求点儿什么呢?不能再接着生孩子吧?他想到了,自己这十多年做的最有意义的事就是保住了这批文物,他要继续保护好,将来有一天不但让它们完璧归赵,而且还能与世人见面。
二月的一天下午,连着下了好几天雨,好不容易天晴了,俞野白带着俞山在院子里晒晒太阳。这时,手下人报告说门口来了一个人,是一个叫何三的派来的。俞野白一听,不禁一愣,心想,何三这小子怎么突然找我了?不知道怎么的,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他让人把来人请到了客厅。来人穿着打扮像个渔民。俞野白也不在乎,他本身就不喜欢以貌取人,更何况是老弟兄派来的人?来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俞野白。俞野白有些诧异地接过来,打开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上面只简简单单地写了几个字“林慧病危,速来见最后一面!何三”
俞野白哆嗦着手,一下子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了。还是杏儿在一旁看出了什么,从他手里拿过信一看,便小声说道:“那就快去吧,再晚可能就来不及了。”
俞野白这才反应过来,让人备了车,跟着来人一路到了海边。早有一条船在等了。俞野白也顾不得多问,便跳上船,不停地催促船老大快点儿、再快点儿。
船靠岸后,又有一辆公安吉普接上他,在泥泞的道路上向前疾驰,车轮甩出一蓬蓬泥浆。
俞野白的脑子里不停地思考着,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不行,一定要把她接到香港,请做好的医生给她治病,一定能救活她的。林慧不过三十出头,怎么会一下子病得这么重?不对,一定是何三这小子跟自己开的玩笑,等一会儿见到他,看我不给他几个大嘴巴?
尽管他尽量安慰自己,这或许是个误会,但当他看到何三的脸色时,还是不由得相信了。何三的眼神在躲闪,始终低着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俞野白顾不得一旁还有别人,对着他吼道。
何三没说话,挥了挥手,示意司机下车,他坐上车,带着俞野白出了县城朝郊外开去。
听了这话,俞野白的眼前不停地浮现出林慧的父母死在汪伪特务手里、总是单枪匹马去完成最危险的任务时的一个又一个情景。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去攻击党呢?
“我劝说过她去香港找你,我可以想办法帮她。可她拒绝了,她说她不能逃跑,她要证明自己对党是无限忠诚的。”何三说道。
俞野白相信何三说的话是真的,因为他也不止一次地从林慧嘴里听到过这样的话。
“到底是谁?是谁把她害成这个样子的?是不是那个黄局长,还是霍明?”俞野白用力捶打着何三的座椅,似乎如果不能得到答案就要一口吃了他一样。
“不是,都不是,老大,你别瞎猜了。这是组织的事。”何三也大喊着,想以此让他冷静下来。
可俞野白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性,用更加疯狂的声音大喊道:“你少跟我提什么组织,组织姓什么?叫什么?还不是个别人的意思?”
这下何三也不再说话了,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前面,双手紧握着方向盘嘴里呼呼喘着粗气。
“你说得对,是个别人。是......是杨铭恩。”沉默了很久,何三说了一句。
俞野白扭过头,愣愣地看着他,似乎像是在确认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你说什么?杨政委?”
“没错。你还记得吗?当初在游击队的时候,他就不甘心做政委,总想对作战的事指手画脚。而且......而且有人说,他是入朝作战前自己给自己打伤的,就是不想去朝鲜。”何三干脆也想把积压在心里多年的委屈和怨恨说个痛快。
俞野白这时才回想起,当初在医院病房里,何三看到杨铭恩时的表情。
车子离开县城越来越远,渐渐地靠近了一座座光秃秃的山。不久,车子开到了一座山下,进了一个用木头搭建的简易栅栏里。门口一个像是民兵样子的人端着一把枪,一看是公安的车,连问都没问就直接放行了。何三七拐八拐地把车停在了一排用泥坯和木头搭起来、四处漏风的房子前。
俞野白的心不由得缩在了一起,感觉呼吸有些吃力。他强打精神,跟在何三后面走进一间低矮的屋子。迎面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钻进了他的鼻子,两只瘦长的老鼠“吱吱”叫了两声跑的不见了踪影。
俞野白顾不得这些,他眯起眼睛,想极力让自己尽快地看清屋里的一切。蓦地,他看到了一个人躺在墙角的一张床上。那不是床,只是在几块石头上搭了一块木板。俞野白快步走上前,低下头仔细分辨着。昏暗中,他勉强能够看出来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女人,蓬乱的头发遮住了脸,身上穿着一身肥大的粗布衣服,嘴里在喃喃说着什么,只有这微弱的声音才能让人知道她还活着。
俞野白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林慧,那个充满朝气、对自己的崇高事业和追求从不放弃的美丽的女人。他俯下身,颤抖着把她的头发捋到耳后,这才依稀看清楚这真的是林慧,只是此时她的脸上再没了当初的光泽和细腻,像六、七十岁的老女人。
林慧似乎觉察到了,努力地睁开眼睛,眼神暗淡浑浊。过了很久,她认出了是俞野白,嘴角微微翘动了一下,嘴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声音,“野白,你来啦!”
俞野白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滴在了林慧的脸上。他有过四个女人。和莫兰在一起,是因为莫兰身上有一股母性,让从小失去母爱的他十分依恋,感觉和莫兰在一起特别有一种儿时的安全感。和楚岚在一起,是因为年轻时少不更事,迷恋楚岚带给他的刺激。和杏儿结婚,是感觉似乎是被上天安排好的事,就如同饿了得吃饭、困了得睡觉一样顺理成章。可是林慧不一样。从她身上俞野白学会了很多东西,懂得了人这一生除了吃饭、睡觉、生孩子之外,还应该有别的追求,要敢于为自己的追求去不懈努力,甚至献出生命。他觉得林慧更像是他的老师加朋友,为他指明了生活的方向,给他前进的力量。
林慧觉察到了他的泪水,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道:“野白,别哭,别哭,我刚刚看见爸爸、妈妈了,他们都在向我招手呢。野白,你能来看我太好了,以后你还会再记得我吗?”
俞野白呜咽着使劲点着头说道:“林慧,我带你去香港,给你治病好不好?”
林慧吃力地摇了摇头,用尽力气说道:“不,野白,我哪也不去。我要让他们看看,我对党是忠诚的。野白,拉着我,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俞野白紧紧握住林慧的手,眼睛注视着她。林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但稍纵即逝,随后,便渐渐暗了下来,慢慢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