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光明美好的世界,在一个人的眼里完全失去了色彩,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落榜了!她说,说什么这次都不应该落榜的。她很自信。一直。但她还是落榜了!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也不准备接受这个事实。对她来说,落榜了,也就等于落魄了!
这对她确实不公平,太不公平!今年,连班上最一般最一般的"后25"的刘小嫡,都叫重点高中班录取了,她这个"前老九"却不能?老九到底怎么了?老天蓄意惩罚吗?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呀?撞击火星不是我所为呀?太空垃圾我一个也没扔哪?
她胡思乱想地往前走。
走走,突然收住脚,看看前面熟悉的街,我这不是朝家走去吗?我还回家干什么?回家复习明年再考吗?明年的今天,刘小嫡她们已经重点高级中学的二年级学生了,让"后25"的她做我的师姐?响当当的"前老九",丢得起这个面子吗?
那么,往回走做什么?回家看看妈妈?是的,妈妈是应该好好看看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妈妈这些年为我付出了多少艰辛呀!为了考市上重点高中,早早晚晚,都是妈陪着我,就像过去的陪刑者一样,我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她同样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每天凌晨,我在小房间里睡着了,妈在大房间里却睡不着,心里想着我第二天吃什么,说什么样的话,才能使我开心。
事实上,不中考的比中考的还要累,还要揪心!我还在上初一时,妈就为我的择校问题,开始奔波。市一中、市八中,几所重点高级中学的楼梯,差不多都叫她踏低了,也不知花了多少钱!连省吃俭用为我出国留学攒起来的钱,也垫了出去。
那三个黑色的日子,天天用自行车送我去考场。我进去了,她却扶着车,站那。我叫她回家,她说,你好好考,我这就回家。实际上,她没心肠没回家,一直在烈日下盼望着,盼望着!我在里面考,她在外面烤!我考得晕呼呼地出来,她烤得满脸黑汗地站着!手里拿着刚买的冰淇淋等我。我实在不忍心,妈,你咋不回去?她总是一笑,说,回了呀?这不刚来嘛。我走出考场,她从来不问我她心里最想问的那句话:考得怎么样。总是马上叫我上车,穿梭在考生中,回家准备下一场战斗。
妈那样盼望着,盼望着,若得知自己不争气的女儿落榜了,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一定比女儿还着急,一定比女儿更揪心!我知道,尽管她面对这样的我,脸上会强溢出难看的笑,甚至嘴上连连说,没关系没关系,明年再考,而心里却一定在流血!妈为我已经付出了无数,我为什么还要使她更难过呢?
她掉转头,茫然信步,往哪儿走呢?不知道。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好与孬,生与死,只是对某一种意义而言,"后25"的刘小嫡考上了,而我"前老九"却没有,平时的那种良好的感觉,那种优秀,那种领军威风,还有意义吗?对我来说,生与死也一样,只是一种存在罢了。存在又咋样?不存在又咋样?反正是一个落榜者,一个被人看不起的人。
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存在了。在迎考100天倒记里的战斗中,和考后等待录取那难熬的日子里,根本就没有心肠好好吃东西。
人不吃东西,怎么眼神也差了呢?平时,上学走在大街上,总要躲着那些风驰电掣的汽车。现在,汽车都左拐右拐地躲着她似的,甚至,走到快车道上,警察也不来制止她。
大约是从早上走到下午,繁华街道慢慢走没了,迎面吹来一阵凉风。这一阵凉风,吹起她心底深处那句美好的童音:"……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哎!人不要长大多好!
往前走走,她觉得脚下越走越高。难道地壳的板块运动,就在这座城市外边拱起么?火山的岩浆,就要在这下面喷发么?好!来吧,来一次比圭亚那火山更巨大的喷发!来一次比印尼爪娃岛更强大的震动!让愤怒的大海将这个捉弄人的世界,彻底淹没!
再往前走走,她抬起朦胧的眼,向下一看,天!前面峭壁下,竟是曾经无限向往过的母亲湖!
相传,很早很早以前,这儿本来是一片山地,没有水。一天,一个青年到山上去打猎,被黑熊吃了。母亲十分相念她的儿子,整天到山上去哭喊。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母亲的眼泪就流成了湖。后来,人们就称这个湖叫"母亲湖"。
不是说,这座城市离母亲湖好远吗?记得六年级要毕业的时候,班上几次要组织去母亲湖春游,老师都没有批。咋没走一天,就看到母亲湖了?咋会走到这儿来了呢?难道命运之神要把我这颗失落的心,送到湖里去吗?海明威在小说里写过,葬身大海的人,才是最高尚最纯洁的。因为,大海是那样的蓝,那样的干净,那样的宽容。好了,那就听老海的吧。我们这儿是内陆,是地球上离海洋最远的地方,没海,只有一个美丽的母亲湖。湖就湖吧,反正一样湛蓝,一样深邃。
她留恋地回过头,向身后养育了她15年的这座年轻的戈壁小城,和正在这个城市里到处寻找女儿的妈妈,回眸一顾,就往岩边走去……没走多远,忽听山腰间传来一阵喊声:"哎!小姑娘,不要往前走,危险!"一个多么苍白的声音,一个多么软弱的呼叫!危险?什么叫危险?美国人太空行走都不怕,中国人走到岩石上还怕危险?她掉头向山下看去,看见山腰中有个老人,好像在作画。
画家?他画什么呢?这湖光山色多美!看就行了,画什么呀?你能画得比大自然更美吗?别乱涂了!她要继续向前走,又要对那老画家看,她想最后再看一眼这个苍老的生命在自作多情。
起风了。
湖上的风,比城里的风大多了!她认为,城里的风再大,也都叫楼们挡死了。
湖上的风,比城里的风凉爽多了!她认为,城里的风再凉爽,也叫二氧化炭污染了。
湖上的风,比城里的风丰富多了!她认为,城里的风再丰富,也叫摩肩接踵的人分少了。
她无限幸福地享受着湖上的风!让湖上的风刮起她的红裙子,一个劲地往后娑娑地裹亵。她觉得这声音很好听,仿佛是掌声,是雨点,像旗帜哔啪,更像是一种叙说。
"哎!小姑娘,你稍站一会好吗?就一会。"老画家一边忙着画画,一边大声向山上呼喊。
她回过头,看看,站一会?为什么要站一会?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是谁?你是海明威吗?年龄倒差不多。难道老海你还有什么嘱咐吗?不对呀?老海是美国人,不会说汉语呀?那你是谁?是"母亲湖"那个母亲变的湖神爷爷吗?她胡想着,又要往前走。
"哎!小姑娘,等一等,别动,就一会好吗?谢谢你,请你配合一下。"这老头,嚷啥嚷?我往前走与你什么相干?你画好与画不好,对我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要跟你配合,一个离死神只有半步之遥的人,还指望她能做什么吗?笑话!
"哎!小姑娘,再站一会,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谢谢您谢谢您!好孩子!"老画家竭力要留住她,叫她不要往前走。
好孩子?谁是好孩子?我吗?我算好孩子吗?好孩子都已经拿到重点中学录取通知书了,知道吗?跑到湖边来的算哪门子好孩子?bxb(别瞎嘣)!886(拜拜了)!
老画家七描八画,一幅画画好了。老画家拿着自己的杰作,高兴地往山上爬来。一边爬,一边说:"哎呀!总算画好了!小姑娘,谢谢你!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孩子,这么乖,这么听话!"他刚才说我是好孩子,现在又说我是乖孩子,一下两顶桂冠。可是,老先生,桂冠加错人了,好孩子们都正在忙着庆贺金榜题名哪!托您的福,等下回再来吧!
老画家边看着自己的画,边往山上爬来。看得出,他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
这幅画确实不赖!深蓝色的湖面,就像一幅蓝绸布,飘落在画板上。在深蓝色的湖面上,有几只点白色的海鸥在飞翔,在嬉戏。更远的地方,是黑色的松林。湖边,重叠陡峭的山峦上,站立着一个红裙婆娑的少女,面向湖面……她对画看看,眼睛忽然一亮:"你画的我吗!""怎么?画得不像?"老画家用满是颜料的手擦擦胡须,说。
"我!?……"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你把我画在湖光中?""是的,姑娘。因为有了你,这美丽的湖光山色才有了生命的美感。没有你这充满青春活力的生命之火,这湖水,这群山,这片苍松,简直一点灵气都没有!你知道吗?我很爱母亲湖,她像母亲一样,用自己的乳汁,滋润着大漠和城市,孕育着无数的生命。我在这里生活了六十年,从开垦这片绿洲的第一犁,到建设这座城市现代化,都没少得了我。现在老了,八十了!干不动体力活,就画些画。我要用我的画,记录下我们这一代垦荒人,建设边疆保卫边疆的历史。让我们的后代,不要忘记过去,要他们懂得,什么叫今天的幸福。现在的孩子,生在福中不知福呀!那时候,我们钻地窝,啃草咽雪呀!还不都是为了你们的今天吗?所以,一年四季,我都要来这里画画,想把母亲湖的景色画下来,可画过几十幅画,没一画满意的。这一次,总算画成了!画出了我生平中最美的一幅画!所以,我得好好感谢你呀小姑娘,是你给了这片母亲湖以活的美点!也给了我生命中最大的满足!"老画家拭拭汗,又说:"世界上的一切,生命才是最美的呀!精神才是最宝贵的!"她看看老画家那古枝般的的手,问:"是吗?"她停了好一会,"要是没有价值的生命呢?也同样宝贵吗?没有精神的人,还需要生命吗?"老画家一听有些茫然:"这是什么话?是生命怎么会没有价值呢?无论是年轻的生命,还是年老的生命,都同样有价值,同样美丽。一个生命的存在,怎么会没有精神呢?"她不想听他的高调。转过脸去看湖水:"没价值的生命同样美丽?没有价值的生命还有精神?我没发现。"老画家马上问:"你指什么?你说你没发现什么?生命的意义吗?比如你,你有了生命,才这样活力四溅,要是失去生命体系,你就是湖边的一抔沙土。那末,你告诉我,是你青春的生命美丽,还是这抔沙土美丽?人的精神就好比是生命的一盏灯,生命没了,灯就熄了。"他对小姑娘看看,"唉!小姑娘,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内心一定有什么事疙瘩着对吧?不知怎么的,看见你,就想起我的小外孙女儿。她跟你一般大,今年没被重点高中录取,就跟天蹋下来似的,班上同学大半都考走了,自己还在家里窝着,怎么也想不开,怎么劝也不行。我又急又担心!不瞒你说孩子,今天,我这幅画就是特地为她画的,我要让她看看,生命是多么美丽,不爱惜生命的人多么傻!哎我说,今年没考中,明年再考嘛对不对?再说,中考的机会多的是,也不一定都在重点高中一棵树上吊死嘛,一般中学就出不了人才啦?我们那时根本就不分什么名校不名校的。哎我说,考不上名校就没面子?就不活了?不活不是更没面子吗?死了不是更被人家嘲笑?现在的娃娃咋这样狭隘呢?知道吗?她要真的想不开,那要给我们带来多大痛苦呀!一个人的生命之灯一灭,给多少人带来黑暗哪!想过没有?你说她傻不傻?哎呀!我得赶快回去。"听了这番话,她转过身对老画家看看,不吭声。老画家已经十分苍老了,人生基本跟戈壁为伴,最后还爬上这么高的山头,为外孙女画画,用自己的生命之灯去照亮别人。"一个人的生命之灯一灭,给多少人带来黑暗"……她认真看看老画家那爬满皱纹的脸,看看老画家那干枯的手,说:"爷爷,这幅画送我好吗?"老画家对她看看,点点头。又开始画第二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