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蒙蒙的清晨,风里有腊梅的清香。梦里的人醒过来,微微失神的望着篱笆外那一栏腊梅,黄色的新蕊上还沾着小水珠,在风里摇晃,忽的坠落。
如此寂静的山岭上,那细微不可察的声音似有人在滴泪。
心里微微一惊,女子闭上眼,正要忆起一些什么,却被一阵渐渐逼近的银铃声扰的难以凝神。
门缝的光影忽然消失,想必是有人站在门前,挡了白日光。她暗自叹了口气,每次都是这般,悄无声息,也不催她,只让铃声在门外悠悠萦绕。
若她不出来,那人便会一直等。
不管她有都多不愿听见这铃声,心知也是避不得,只得整理好衣服,走去开了门。门外的人一袭青衣,见她立即行礼,随即从袖间取出一封信,躬身递给她,整套动作利落的自然而然。
每次送信的人都是他,都如此般,低着头,没有眼神交流,也不需要有任何言语。
她看着信,信封上一如既往不着一字。迟疑了一会儿,终是伸手接过。
察觉到她的动作,送信男子维持躬身的姿势,往后退了几步,才挺直腰板,对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对她尊敬如此,外人见了,恐以为她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她自嘲一番,手里紧紧拽着信,唇齿间咬着一个名字,欲出不出。
她压住忽而来的火气,回到屋里,把信放在梳妆台上,一眼未看。坐在镜前,动作极慢的用木梳将长发理直,简单的用一根红色的绸带在腰处的位置把头发一齐绑了,又转到防风后,换了一身青绿色的罗裙,拿了柄伞,提了两壶酒出门。
下了一夜雨,此时依旧细雨绵绵,小径两旁的杂草上沾满了水珠,不留情面地将她的裙裾都打湿了。
也没甚在意,尽管阵风吹来,她还是会微微打个寒颤。
来到梨坳,她放下伞,将一壶酒打开,面无表情的把酒倒在挂满木牌子的那棵树前,随后展开信封,把信纸抽出来,认真看了上面的文字后,似笑非笑的愣了一会儿神。
打开另一坛酒时,清冽的酒水里有她的倒影。
微雨在她的头发上点缀着白露的光芒,衬着她那白皙又稚嫩的脸,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仙人,她不苟言笑时,周身又隐隐透着高风亮节,一股子清爽飘逸,而举手投足间,又尽显高贵优雅。
在不知情的人眼里,绝对会对她外表的模样信以为真,以至于联想到她或许出身名门世家,有浩然正气,温婉善良,是一个绝佳的婚配人选。
…
这么说或许也没什么不对。
但是她往往会对这些言论嗤之以鼻,因为那些评论者不会知道,他们会在哪一刻死于非命。
且正是死于他们口中的所倾慕的她的手上。
离上次任务,好像有三月余了。
她回过神来,把酒端正的放在地上,从袖间拿出一枚木牌,取下头上的发簪,认真的将信上的名字刻在木牌上。刻好之后,缓缓把牌子挂在树枝上,才抱起那壶酒,一饮而尽。
她酒量一向好,只有在这梨坳,竟会觉得微微醉人。
仿佛一闭上眼,就能看见鲜血淋漓的头颅从眼前飞过,刺鼻的血腥味让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
她抚着胸口,极力忍住那一股恶心,酒罐子忽的从手上滑落,跌跌撞撞的滚到了一个人的脚边。那人微微蹙眉,眼里闪过一丝怜惜,深深的盯了她一眼。
那人走过来扶着她,有些担忧的问:“阿梦,近日可还好?”
声音及其好听温柔。
荆梦一把推开他,那人丝毫未动,她却往后踉跄了好几步,亦不敢抬眼看他。
还好?!她在心里冷哼一声,望着满树的吊牌,有新有旧,旧的牌子已经泛黑,浸润着雨水愈发刺眼。这一树的牌子都是她一个一个挂上去的,每一个名字她都深深记得,因为刻下的时候,脑海里总会闪现他们死不瞑目时,眼里那一股强烈的生而不得的绝望和痛恨。
每晚她只有醉了酒才得以入眠,却一梦惊醒,而后咬牙逼自己睡下,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枕头却湿了一大片。
你问我,近日可还好?
我可曾哪一天好过?!
然而她只是紧紧抿着唇,抬起头微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那一笑,好似冬日暖阳下的漫天纷雪。
并不是她掩饰的很好,只是偏偏她的外表是那样纯洁无瑕,无可挑剔,给人一种美好的感觉。
那些痛和悲伤,也并不是她藏的很好,只是察觉到的人刻意忽略掉罢了。
他便是一直如此,对她所有明里暗里的反抗视而不见。
她知道的,所以也习惯了不动声色。她看着眼前的男子眼里似要溢出笑来,想走近她,刚跨出一步,她却本能的退后一步。
男子眼里的一丝光芒瞬间黯淡下来,仿佛浓稠的黑夜。
男子停下,也望着满树的吊牌,微微失神,许久,才缓过来。风扬起他的墨发,几根白发翻飞在荆梦的眼里,刺得她心里微微一震。
男子走过来,携手处,露出几道狰狞的伤疤,从手腕一直延伸到袖间,难以想象,那种剔骨的剧痛,他是怎样隐忍下来的,而这些年,她几乎无所察觉,还一直以为他只是高高在上,坐享其成贪得无厌的霸主。
可那又如何呢,就因为他身上有伤,就能推翻他嗜血成性,残害无辜的事实?
是了,或许真正经历他手上的人并命不多。自己手上的才多吧。
这么一想,荆梦又把厌恶转移到自己身上来,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真的死不足惜。
不知何时,荆梦回过神来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人拥入怀里,刚好贴着高大的男子一起一伏的胸膛。耳边是他跳动有力的心跳,霎时,一种灼热感从心里蔓延到全身。
荆梦握紧拳,闭上眼,由着他这么抱着,心里却异常平静。
好久好久,没有离一个人这么近了…
不知过了多久,待荆梦睁开眼时,山岭上又剩她孤身一人。她仍心有余悸,耳边还萦绕着男子的话:“阿梦,我知道你不愿再过这种血雨腥风的日子,我承诺你,这会是最后一次。之后,你就去过你想要的生活。但是,如果你愿意…来我身边吧。”
风摇晃着一树的吊牌,清脆的声音让人仿佛觉得,一直都是这样吧,从未有人来过。
可眼角落下的热泪,又提醒她,有人来过。
“如果你愿意…来我身边吧。”
如此温柔甚至卑微的语气,又哪里像他,那个高高在上,动不动就灭人满门。他一贯睥睨天下的眼神里,从来不会温柔似水。刚刚的人,自己真的认识吗?
荆梦苦笑,去他的身边,替他杀一辈子人么?
不,她真的很讨厌杀人。
荆梦仰面,任雨点落在脸上,酥酥凉凉的,真正的舒心笑了。
“终于可以离开了。”
男子在远处看她,此时的她真美,就像一株梅枝上随风吹散的落雪。
荆梦不知道的是,每次派下任务的时候,他都会提前等在这树梨下,看她提着两壶酒翩翩而来,看她仔仔细细在木牌上刻下名字,看她一言不发的倚在树下,醉里眼角落下泪来…而这些,从来都不会让她知道。
男子终于乘风而去,将秋水波澜深藏。此间相去渐远的人,唯留一丝惶恐,极力收敛回忆。
初时谁不是…践血而行未敢寐。